因此虽然人类的要求实在有些多,比如多少人数的家庭只能装多少辆大车的家当,再多的人类就不负责运送了,牲畜不能同时运送,甚至住在哪儿都不能挑选,要先在部落抽签,到达聚居地之后再由人类引导入住之类的,撒谢尔内部为这些条条框框吵了几天,却不得不承认,这些做法确实会让不满的人减到最少,至少在斯卡的面前他们是这么承认的。
于是具体的迁移日期终于确定之后,剩下的就不过是准备和等待了。
日子到的当天,部落连天还没全亮就热闹了起来,喧哗的人声一直传入萨满所在的帐篷之中,连守卫都有些心不在焉,即使萨满们一直保持着矜持,也不得不分出一些注意力给外界。在被囚禁的这段时间,斯卡不怎么理会他们这群俘虏,萨满也不会主动向看守者打探消息,反正他们感知世界的方式不止一种。
胜利的欢庆早已过去,新的战事短时也不会开启,萨满们疑惑地交换着眼神和私语,几乎所有的狼人都在打包家当,甚至已经有人在引颈等待出发,难道撒谢尔感觉到了什么威胁,要在胜利之后放弃自己的部落?
他们没有对这件事关注得太久。
因为那头高大的黑色狼人终于又来到了帐篷之中,就像那些冷遇从来没有存在过,斯卡·梦魇非常自然地坐到了大萨满的面前,一手搭在膝盖上,语气自然无比:“我说,你们也该待够了吧?”
大萨满睁开眼睛,“那么,你是来给我们真正的答案的吗?”
“什么答案?”斯卡完全忘了这回事。
“……”大萨满看着他,片刻之后,他不得不重复了一次,“……为何你要与帝都为敌,为何拒绝近在咫尺的帝位?为何要与人类联合?”
斯卡眯起了眼睛,然后他冷笑了一声,“你在跟我装傻?”
“我并不认为你上次所说是真正的理由。”大萨满说。
“那就是你们的脑子有毛病。”斯卡一点也不客气地说,“不去问帝都那些废物怎么老跟我过不去,反倒怪我脖子都被别人架在剑上,居然敢砍回去?”
“权力争夺从来没有干净的,”大萨满说,“你足够强大,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解决这些问题,至少不必非得与人类……”
“我选择让自己不那么恶心。”斯卡冷冷地说。
大萨满无言。
“更何况,”斯卡哼道,“我也没那么强大。”
大萨满的眼皮轻轻一跳,强者几乎无不自傲,除非他们被更强大的对象挫折,或者真正懂得谦逊,承认自己不那么强并不会让强者显得弱小,反而是他们更进一步的途径,尤其对魔狼这种得天独厚的生物来说……
“至于现在,你们该滚了。”斯卡说。
其他萨满多多少少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只有大萨满缓缓说道:“自由并不是必要的。我们留下来,可以作为帝都的人质。”
“我可不需要这种东西。”斯卡嗤道,“顺便吧,给我带几句话给帝都那帮玩意。”
再度接触到自由的风,见到平坦宽阔的原野,身上什么都没少,还被送了不错的坐骑和路上的干粮,押送者过桥之后掉头就回去,但被他们留在身后,已经完全自由的萨满们几乎没有高兴的。一群人牵着马匹默默站在桥头,看着沉思不语的大萨满。
几个想要过路的年轻狐族看见他们之后就停下了脚步,迟疑地观望了一会,最后还是绕了一个圈子,贴着桥面护栏飞快地跑了过去,在他们并不光明正大的身影前进的方向,仍然不断有隐约的人声随风而来。撒谢尔正在准备迁徙,不是为了避祸,而是为了开始准备已久的新的生活,萨满们被驱离之前沿路所见的狼人没有太多留恋伤感,在忙碌地收拾行李的同时,他们也谈论着即将迁入的新家园,未来的生活,和人类,还有……
黑发黑眼的“远东术师”。
那个仅凭一场战争就足够成为传说的人类天赋者自始至终都不曾露面。斯卡没有解释那位“远东术师”是如何来到兽人帝国,也没有回答他会在这里停留多久,甚至不肯直接回应那是否是一名真正的法眷者。黑发黑眼的遗族被迫逃往大陆边缘,同是黑发黑眼的远东君主却是无可置疑的力量之王,连苦修院都对他的盛名有所感应,只是那块被维威权笼罩的土地对兽人帝国来说实在太过遥远,恐怕就连斯卡都未必能预料到自己会与彼方来人产生关联。
如今的撒谢尔已经与人类建立盟约,准确地说,是与那名“远东术师”的盟约。一个人类对撒谢尔,对这片地区的影响居然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达到了如此巨大的程度。
风拂过岸边的苇丛,沙沙的声响与浩荡的流水一同起伏,大萨满终于抬起了头。
“你们回去吧。”他说。
“大师?!”其他萨满大吃一惊。
“我留在这里。”大萨满说。
这完全在其他萨满的意料之外,他们纷纷开始劝说,只有他身旁的一名萨满有些犹疑地说:“这样非常不妥,但如果您一定坚持……那我也留下吧。”
“你也回去。”大萨满说,“斯卡·梦魇能够容忍我的存在,却会杀了你。”
他转头看向身旁想要争辩的萨满,“你要相信他能够这么做,也会这么做。”
“但是——”其他人仍然想要劝服,却被大萨满摆手制止了。作为同来者中毫无疑问的领袖,大萨满的意志一旦决定就没有人能够改变,那些萨满没有徒劳地坚持,留下必要的东西,他们全部上了马,头也不回地离开这片给他们留下了深刻记忆的土地。
大萨满一直留在岸边,直到一名红发的中年狐族来到他的身后。
“怎么,连你也希望我离开吗?”大萨满没有回头。
赫克尔的阿奎那族长说:“我不敢这么做。”
这种回答不算太尊敬,大萨满终于将眼神转到了阿奎那身上,他看着那名本不在他眼中的狐族族长说道:“您可以在这边留下来,也可以在我的部落制定任何一处房屋住下,包括我的大屋,您的需求我们将尽力供奉,直到您愿意离开的时候。不过,您留在这里的事,我已经命人通知撒谢尔的斯卡和人类的术师。”
大萨满看着阿奎那族长平静的面孔,片刻之后,他问道:“你们所知的‘远东术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大萨满独自在赫克尔部落停留的消息并不令斯卡意外,而正在这里负责狼人们的迁徙工作的队长霜天打了个电话回去报告之后,就继续专注眼下的工作了。
撒谢尔包括这两年的新生儿在内,人口总数已经逼近万人,这些人当中,有迁移意愿的占了九成以上,除了必要留下的一部分人,工作组要将至少八千五百名狼人,一千多个家庭在两天内连同他们的家当送到聚居地,并且在一周之内完全安置下来。为了完成这项工作,军营那边不仅给绝大多数狼人放了假,还特地组织了一个近百人的队伍过来协助,这个队伍当中也有一半左右是狼人,在前往人类的军营训练,穿上一身灰皮或者蓝皮之前,他们不过是撒谢尔部落的普通一员,这次回来不仅族人看待他们的眼神变得新奇,连他们自己的感觉都有点奇怪。
刚和伯斯交换了位置的基尔扯扯身上的部落服装,心情有些微妙。当初不得不穿上人类的制式服装,他不习惯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又回到自己熟悉的装束,他居然也不适应了。想到正在军营训练的族人,还有那些整日在聚居地的学校被人类教导的孩子们,如今眼前这些即将与人类共处的族人……曾经的山居部族在术师的手下变成了如今的景象,而他们这些曾经在原野上粗犷自由的狼人,也会变得越来越像人类。
他忍不住看向旁边,高椅上的斯卡一手支在扶手上,神色平静地看着前方热闹而有序的搬家景象。身为撒谢尔的族长,部落迁移这样的大事是必须坐镇的,虽然绝大部分的事情在开始之前就已经被计划好了,他差不多只要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就行——这是想得美。
白发的药师又抱着一堆来自聚居地的文书走了过来,重重放到了他面前,斯卡只扫了一眼,就能肯定那些易认好懂的黑白画又减少了,那些该死的文字和数字又增加了。
药师拿起第一份文件,把斯卡扭过一边去的脸正了过来,严肃地说:“好了,我们现在开始吧。”
站在旁边的年轻百夫长窃笑一声,被斯卡狠狠刮了一眼后连忙端正神态,一脸正经地看着族人迁徙。在人类的安排下,从朝聚居地方向最近的家庭开始,所有家庭成员一同动手将家当搬上成排等候在部落外的大车车厢,几番清点,几经取舍,终于没有遗漏后,他们自己也爬了上去,在大车上等待的狼人士兵则挥起鞭子,驱赶着牲畜,向着人类指定的地点前进。
两百辆大车在部落外围成了一个半圆,随着中间车辆的逐一装载离开而不断内缩,一辆又一辆地进入部落,来到期待的帐篷面前。也许看热闹真是一种普遍的天性,在等待的过程中,位于后置位置的狼人家庭里,不少耐心略有欠缺的狼人都跑到了前面。家庭之间的区别只有这种时候才特别分明,皮毡的好坏,瓶罐的大小,铁器的多少,包括兽皮和头骨的收藏,诸多事物都体现着家长和女主人持家的能力,有人得意地展示,有人恼怒地驱赶起哄的青少年,还有人刚出发又折回来翻捡,笑声和闹声甚至远到了俘虏营中。
俘虏兽人中有不少人忍不住朝着部落方向张望,只有一个角落显得安静,一些神情警惕,身体强壮的兽人坐在一起,位于中央的是一名毛发金棕的狮族,他微合的双眼之中,一只眼皮上有明显的伤害痕迹,虽然已经脱痂,失去的视觉却再也回不来了。
看守俘虏营的狼人来回巡逻,目光不时巡逡,一名兽人贴着铁丝网快步走了过来,其他人默不作声地用宽厚的背部遮挡视线,让那名凑到狮族耳旁低声说话,片刻之后,狮族微微侧过了头。
“你确定?”他轻声问。
“是的。”那名兽人急切地说,“最迟后天,撒谢尔部落就全部转移了,这是那些被拉去刨地的人那传来的消息,人类和狼人都是这么说的!还有一件事——”
他转头看了铁丝网外一眼,然后才飞快地说道,“我看见了萨满大人们!”
狮族猛地睁开眼睛。
如果这时候从撒谢尔部落的上空看下去,渐次离开部落的大车如同从水洼中漫出的细流,沿着土黄色的道路缓慢蜿蜒,一路前行,通过草原,绕过丘陵,穿过成片的葱茏绿意,当山势和植被不再遮挡视线,那停留在闪光轨道上的庞然大物渐渐出现在人们眼中时,几乎所有坐在大车上的狼人都站了起来。
第260章 历史的车轮
“就是这里,把车赶到那个位置,接下来的事就可以交给我们了。”
“这个,这个是什么东西?”站在大车上的狼人千夫长指着前方问道。
“火车啊。”工作组的人跳下大车,卷起了袖子。
“‘火……策’?”
剪了一头精神短发的遗族男子回头对他笑了笑,“不是‘火策’,是‘火车’——用你们的语言来说,就是用火驱使的大车。”
“这是车?”
“是啊。”那人说,伸手拽住了缰绳。
“怎么这么大……这么长!你们怎么做出来这样的东西?有什么东西能拉得动它?你是说火?火怎么能拉车,不会烧坏吗?”百夫长跟着跳了下去,一边不停地追问,仍然站在大车上的狼人家庭困惑地看着他们的举动。
“这个嘛,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人笑道,“不过这是术师创造的……你应该明白。”
在这里,“术师”几乎已经成为所有不明之事的解释,那些让人不知道怎么才会出现的事物,不理解如何才能做到的事情,只要有了术师的名义,就仿佛有了理所当然的资格。年轻的百夫长已经渐渐接受这种外来的逻辑,虽然他的问题并没有因此减少。
“那我们停在这里是要干嘛?难道是要……”他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钢铁与木头构成的轨道上,并排的蒸汽机车粗糙而充满力量感的车头与巨大的黑色车厢简直令人感到敬畏,他终于想到了那种可能,“……我们要通过这个到聚居地去?!”
他差不多是大叫出来的,却没有吸引旁边多少视线。
“这样更快,也方便得多。”那个遗族男人说,他放下缰绳,回头看向还站在车上的狼人们,“好了,请他们下来吧,我们要把这些行李送到那边的平地上,让专门的人装上车去,他们会照着木箱给每家发一个号牌,到了地方再按牌子认家当,这个很简单,一般不会出什么错的。然后其他人跟我到另一边去上车,等十节车厢都坐满,最迟——”他低头看看手腕,又望了一眼天上,“太阳西移一个点之前,我们就都能够到达聚居地了。”
碾实的地面已经打下整齐的木桩,拉了绳子以区分不同的区域。以这名遗族小队长为首,与这支迁徙大队同来的工作人员指引着车辆来到卸货区,让车上的狼人家庭依次下车,他们登车将车板上的方形车厢插销全部插上,等候在旁的装卸工此时也牵着悬在半空有孩童手臂粗的绳索过来,将绳索末端的粗大铁钩勾上车厢,在狼人们惊奇的眼光中,随着机械传动的声响,车厢——或者说这个时代的简易集装箱被吊了起来,缓缓向着货运线路上的车皮移动过去。落到钢质平板上的木箱经过再一次的加固后,另有专人比对,然后过来将对应的号牌发放到相对的狼人家庭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