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才听见那一位的声音,“……欢迎前来共享盛会,请坐吧,达尔达文大萨满。”
他们面前的矮桌上放着成叠的纸张,木笔和陶杯,看起来刚才还在讨论什么事务。远东术师抬手请大萨满在他面前坐下,神情和他的声音一样平和。
他看起来并不重视这名大萨满,但也不轻视他。路撒想。
这间宽阔的正厅里还有其他人。之前才与他们遇见的褐发维尔丝带着笑意直起身,稍退一步站到术师身后,在术师身侧,坐在扶手椅上的银发青年外表简直不属于人类这个物种,美貌如银月骄阳,而侍立在旁的另一名黑发人类也是同样的极端,连数步之外的森林种族都被对比得平淡了,而在俊秀至极的精灵不远处的对面,是有一双让人感到寒意的冰蓝色眼眸的狼人,他以放松的姿态站立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大萨满。这是一头和斯卡·梦魇一样的魔狼。
大萨满和这头魔狼对视片刻,才缓缓走上前去,一提袍角,在术师对面的宽椅上坐下,路撒听见他说:“我从未见过你,人类。”
术师微微一笑。
“是的,我和您是初次见面。”
“你的所作所为足以令任何人赞叹。”大萨满说,“即使过去的传说,也从未出现过与你相类的力量天赋者。”
术师没有回应这句褒扬般的感叹,大萨满也并不在意他的回应。
“人类已经占据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土地,你们有最多的人口和最精良的武器。”大萨满说,“相较之下,我们的帝国是贫瘠的。拥有如此智慧和力量的你为何在此驻足?”
术师看着他的双眼,说:“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命运。”大萨满咀嚼着这个词,然后他问道,“一切命运都以欲望为始。你想在这片土地上得到什么?”
“您希望得到我的回答,”术师说,“还是已经在心中准备好了答案?”
大萨满低声笑了起来,他说:“这又有何区别?”
他直视那双仿佛带着魔性的黑色眼眸,“您会在何时离开这片土地,‘远东术师’?”
笑意从一些人的脸上消失了,术师的神色却没有任何改变,他缓慢而清晰地回答:“这取决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意志。”
“我明白了。”大萨满说。
“您用这个答案满足了内心的期望,却并非我的本意。”术师说,“我感到非常遗憾。”
“我也感到非常遗憾。”大萨满说,“不过,在生命完全衰朽之前,仍然能够践行职责,不致辜负漫长的光阴中从帝国得到的恩惠,对我而言,也是莫大的……幸运。”
路撒还在想他们的交谈为何让人如此难以理解,一种莫名的感觉毫无预兆地从血液中涌出,扼住他的呼吸,绷紧他的手脚,他记得这种感觉,那是生死之际身体本能的反应,他瞪大眼看着大萨满的长袍猛然膨胀,木杖的骨质顶端也发出耀眼的光芒,比日光更刺目的光线瞬间充满了视线,遮蔽了所有人与物的影像,路撒的手刚刚抬起一半,一股巨力已经撞到他身上,像是突然出现了一头疯狂的公牛!
在仿佛全身骨骼都被打断的剧痛中,他重重撞到墙上,一片混乱的声响里,路撒听到一声怒吼——
“部落永存!!”
巨大的爆裂声就像炸在耳畔,路撒连脑袋都在嗡嗡作响,他抱着头滚到一边,有人在附近大骂着什么,他却已经分辨不出是谁和具体内容,他能感觉到的只有极大的疼痛和死亡的恐惧,很快那个声音也消失了,空气不知何时变得铁块一般沉重,将路撒的身体死死地压在地上,他的手指脚尖贴着地面,传来另一种被碾压的痛楚,但这点疼痛完全无法与无法呼吸的痛苦相比,他涨红了脸,伸着脖子极力张嘴,却只是让更多的空气被从肺部挤压出来,连血液都要涨裂血管,从紧绷的皮肤之中射出——然后这种被投入炼狱的痛苦突然之间结束了。
路撒瘫在地上,像第一次呼吸一样拼命吞咽着空气,眼泪和鼻涕都流了出来,温热的眼泪滑过鼻梁,落到颊侧的时候已经冷得刺骨,他模糊的视线看到了面前呼吸产生的白雾,耳朵还没有恢复,也许现在又发生了什么,但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知觉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拖向后,像拖动一具尸体。
我还没死……
但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也没有移动哪怕一根手指的力气。
拖动的过程中,路撒的头撞在了什么东西上,让他得以稍稍偏转视线,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对方落下来的一缕白毛。
白毛……那个混账狼族千夫长?在更多的诅咒从路撒心中爆发之前,那名狼人松开了他。路撒看不见,只能隐约觉得对方踉跄着经过了他,眼前的地面似乎已经结了一层白霜,这名狼人要去哪里?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力量天赋者打起来了?他也许只是被波及了,才会有如此可怕的经历?
那么,身处其中的那些人呢?
越来越冷了,路撒的身体本能地开始颤抖,他的鼻尖已经挂上了细小冰棱,但也许是寒冷冰镇了身体的疼痛,他终于能够艰难地支配自己的身体,挣扎着缓慢地转动脖子,稍稍抬起头,看向前方。
他看到了一座冰雕。
墙外的阳光依旧明亮热烈,他像是身处另一个冰寒世界,眼前所见的也仿若幻觉。
那是一座巨大的,年老兽人举杖欲扑的雕塑,细节粗糙,却仍保留着那一刻的充满力量的神态和气势。一名绑着黑色长辫的人类站在这座雕塑面前,伸手握住了那支长杖,裂纹渐渐从雕塑之内生出,细纹蔓延生长扩大,雕塑剔透的,甚至带着一些荧蓝的外表渐渐变成雪白,然后也如碎雪一样崩落,铺满地面。细碎的结晶一直跳到路撒面前,坍塌的雪堆几乎堆到某些人的脚面,原本组成一个人的血肉与骨骼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位于那座雪堆中央一片暗红近于深黑的碎末。
路撒无法用言语形容内心的感受,在这个时候有人跨过那堆“碎雪”走了过来,脚步轻盈,发梢随着脚步轻摆,是那位精灵。
“不要紧。”查看了他的骨头之后,精灵说,“你的运气很好,只要用药,休息几天就会好了。”
然后他在他颈侧一按,路撒头一歪,昏了过去。
寒气从空气中逐渐退去,地面的冰雪却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云深从维尔丝背后走出来,低头看着那些碎末。他的身上没有伤痕,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整洁而优雅,这位大萨满的袭击来得突然,以命换命的力量也绝对惊人,如果是其他人,就算是这片大陆上的顶尖力量天赋者,他都有极大的可能成功。一旦他成功,不仅云深,连这栋建筑都会为他陪葬。然而——
墨拉维亚伸出手,一股小小的旋风钻进了那堆血肉冰晶,然后一颗泛着淡淡光芒的宝石被风托着浮起,落进他的掌心。
墨拉维亚看了看它,手指一搓,这颗依旧蕴含着奇异能量的天眼宝石同样变成了粉末,混进地上那堆,再分不清彼此。
扶墙站着的伯斯默默看着。
“真可怜。”维尔丝的脸上和锁骨都有擦伤,连鬓发都被切断了一缕,但她看起来毫不在意,一手插在裤兜里,双腿微分,肩背挺直,目光微垂的她连声音都有了微妙的改变,“他为什么不能找一个更好的时间呢?”
“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云深说,“他的牺牲不只是为了忠诚,也是由于对未来的恐惧。”
“恐惧?”墨拉维亚好奇地问。
“不是对我。”云深说,“而是对我们。”
正厅里的家具几乎都在刚才的战斗中毁坏了,所幸这里并没有放什么重要的文件,不仅云深安然无恙,其他人也只有维尔丝和伯斯受了点轻伤。墨拉维亚打了个响指,风再度吹了起来,雪堆之中,暗紫红的冰沙盘旋着升起,如雾如纱,渐渐收拢聚流,顺着风的通道蜿蜒前伸,越过满地家具的残骸,穿过外间,游出被震开的大门。
“有什么可恐惧的?”墨拉维亚说,“那样的未来不是反而值得期待吗?谁能规定这个世界只有那几种获得力量的方式呢?”
“因为你不是统治者。”修摩尔注视着源源不断向上流动的冰沙,“也不是旧有秩序的维护者。”
墨拉维亚思考了一会,“如果一种秩序不能容纳有益于多数人的新生力量,那是统治者的无能,如果他们在与新力量的斗争中失败了,那胜利的一方当然是正确的,他既然是萨满,为何不接受这自然的常理?”
云深笑了一下,“他也许没想到这里。我是入侵者,并且不打算向任何人让出权力,只要有这两点就足够了。”
范天澜走到他身旁,将刚才被吹飞的流程表放到他手上,云深将它们拿在手上,平静地说:“这只是开始。”
雪和血肉的结晶组成的细流流过走廊,沿着护栏的边缘向下流淌,穿行于阳光时的反光很快就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他们仰起头,看着它像一条长蛇旋绕着降下,微风吹动大厅中诸多兽人的毛发,他们也抬起了头,看着这条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冰雪长蛇以堪称从容的姿态经过他们的头顶,直通向外。
在那闪着不祥光泽的黑红前段过去之后,越到疏朗的尾稍,冰沙的色泽越璀璨美丽,它们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没有任何一个狂妄的兽人敢伸出自己的手,寂静在大厅中蔓延。
日光亘古不变,长风吹过原野,这条细流最终来到了大河之上,无声倾入奔流的河水,那些细小的颗粒隐没于日夜不休的浩荡水流,再无踪影,只有流水不逝,远达天际。
第280章 前兆
阿奎那族长有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
他和其他兽人同样看到了那幅只有在极其强大的力量精确掌控下才会出现的景象。它出现得似乎毫无预兆,当其他兽人终于回过神来,不约而同地用低语谈论这件事的时候,阿奎那族长想到的只有被那名白发狼人带上去的大萨满。远东术师本身就意味着力量,而大萨满若与他相遇……
是否已经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之前他和身旁的人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但他们这些没有力量天赋的人本来也很难发现什么异常,如果上面的人有意隐藏的话……他在长凳上坐立难宁,却想不到任何排解的办法,提拉和路撒都不在,他没有能够询问的对象,也没有探查的资格,身边的百夫长和长老同样显得惴惴不安。他们甚至不怕得罪斯卡·梦魇,却对那位黑发青年有一种难言的敬畏,哪怕他们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并不像族长那样将部落的未来寄托在对方身上……
他们就这样干坐着胡思乱想了一段时间,然后就被另一种变化打破了。
一批陌生人类进入了大厅。
午餐时间已经结束了,兽人和人类的厨娘也将所有的餐具都收走,同时清理了桌面,现在大厅里呆着的几乎都是无所事事的家伙。这是一天之中最容易倦怠的时刻,阳光如此之好,大厅里的温度也同样怡人,有一些兽人选择回到上方的房间,但还有更多的还在这里流连不去。刚才的异象给他们带来了相当程度的刺激,而这些人类的出现又将他们的注意力转移了一部分。
面对集中而来的各种目光,这些穿着同样服装的人类的反应简直是无动于衷。分布在大厅各处维持秩序的撒谢尔狼人中有人向他们迎了上去,双方简短地交谈了一会,然后那名狼人百夫长回头招手,剩下的狼人守卫纷纷起身走了过去。那些对过去和现在的撒谢尔都不熟悉的兽人看着他们聚集在一起,然后一部分狼人和那些人类一起走向大厅的一侧,从一间用木板建造而成的库房中搬出了大量的木材。
他们一趟又一趟地,将这些木料送到了大厅中央的水池附近,在此之前,已经有人类用白色颜料在地面上画出了指定的安置地点,那些搬运过来的木板等材料都被放在划定的范围内,与此同时,大厅外同样有人类将材料送进来。看着这些物料在水池两侧渐渐堆积,这时候的外族兽人才反应过来,这些原来也是人类的工匠啊?
他们这次又打算做什么,很快就引起了这些兽人的兴趣,连阿奎那族长都不由自主得分心到那一边,凝神注视了一会之后,他猛地抬起头,发现了那名穿过人群向他们走来的白发狼人。
“伯斯千夫长……”
阿奎那族长是第一次以如此复杂的心情叫出对方的称呼。
至少在外表上,伯斯看不出多少异样,他平静地对阿奎那族长说:“我来代为传达族长和术师的邀请,在晚宴之前有一场短暂的会议,希望您能够参加。”
阿奎那族长忐忑地跟随在他身后,路上几经犹豫,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道:“……这次会议,大萨满是否同在?”
“大萨满?”伯斯头也不回,“不。已经没有这个人了。”
阿奎那族长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他踏进那间暂作会议室的正厅时,已经有其他部落的族长比他早一步到达了。坎拉尔的狼人族长坐在宽大的长木桌旁,凝神注视着脚下的大地,撒希尔的老头子一手支在桌面上撑着脑袋,双目紧闭,一副不知何时会昏倒的模样。阿奎那慢慢走到桌边坐下,不明显地打量着四周,墙壁和地面十分干净,家具光滑平整,没有任何可见的迹象证明之前曾经发生过强大的力量天赋者之间的战斗。
但大萨满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