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斯在黑板上写下数字和对应的文字。
“第一,生产,生产是一切的基础,食物、衣服和住所,还有武器,只有生产才能给我们这一切,远远超过掠夺带来的。因为我们只能掠夺比我们弱小的人,并且十不得一;第二,我们必须保持压倒一切的力量,不允许对抗,也不允许背叛,无论谁想伤害我们,豆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这是我们达到目标,施行一切的保证;第三,秩序。”伯斯回头看着这些年轻的狼人,“每个人都想奴役他人,只要他们做得到,哪怕那个‘他人’是术师,同样有人如此妄想,反过来,也没人想被奴役。有些人,一个两个,或者十几个,上百个,只要让他们吃饱睡暖,就会心甘情愿做奴隶,然而这些人从来不多,这些人也不会形成一个部落。我们要让所有人置于我们之下,就要给他们一个规则,那些规矩不仅能管住他们,也能管住我们,只有如此,其他人才会相信我们能够分给他们利益,能够心甘情愿像我们一样做事。奴隶在这里毫无用处,在过去,我们能将他们当成会呼吸的工具,能让他们做我们不想做的事,但今时不同以往。有些话我不得不说过一遍一遍,又一遍——奴隶已经不能成为工具,已经没有多少他们能干的事了,术师需要,我们也需要人,只有会学习,会用脑子做事的,才是真正的人。
我们要成为这样的人,也要将有能力的其他人变成我们的力量,我们要吸引这样的人来到,给他们食物和住处,医治他们的病痛,趁着他们的脑袋还没有像野兽一样简单发木,用知识填充他们的头脑,用训练强壮他们的身躯,用规则约束他们的行为,用富足,强大而又文明的生活覆盖部落的记忆,让他们的行事都如我们一般,让他们用我们的规矩去要求别人包括他们的族人,把他们变成我们,当他们回到部落的时候,就像播种一般,在新的土地上生出我们的树苗。
“但这样还是太慢。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壳子,这个壳子是由血缘,传统和武力捏在一起,抵抗外人的东西,来到我们这里的学徒们力量孱弱,无力打破,而我们也不能用他们来打破,他们是种子,要种在耕耘过的土地上,土地要我们自己来耕作。只有我们才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果实,种子由我们培养,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如何让他们成长成树,部落本身养不了他们。”
他转身看向年轻人们。
“用桥梁和道路把部落串起来,选择几个合适的部落,喂养他们,用美好的未来和庞大的利益引诱他们,让他们动起来,带走他们最年轻和最有希望的人,让他们不得不从别的部落吸收新的血液,因此变得越来越肿大,越来越复杂,我们要给他们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一切,为他们建起房屋,建起围墙,建起学校,建起市场,建起秩序,教会他们种植作物,加工粮食,织造布匹,用财富把他们束缚在土地上,在围墙之中,把野心圈养在风雨不入的房屋之内。这不是施舍,而是交易。”伯斯说。
“交易?”狼人们疑问。
如此付出,收益在哪?
难道仅仅是那些归顺与服从?
但人的贪心永远不会被喂饱,何况如此埋藏祸因——
“我们给他们这一切,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他们自己。”伯斯说,“是部落——所有的部落人,所有的部落土地,形成部落的所有关系。”
他俯视众人。
“学徒是第一步;换走青壮人口是第二步;第三步,我们要进入部落,从开垦土地开始,用我们已经熟悉的,术师的方式,将那些想要跟随我们,学习我们的人捆绑成团,让他们看到,耕作土地的工具,技艺,土地产出的利益,都必须依靠我们才能获取,让他们用我们的语言说话,用我们的文字书写,用我们的数学计算。然后不仅仅是他们,不仅学徒,被换出部落的人,所有留在那些部落的,和来到那些部落的人都要如此。要他们土地的耕种依赖我们,病痛的医治依赖我们,工具的获得,技艺的学习都依赖我们,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的交易,同样必须依赖我们才能顺利,直到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的纷争,也依赖我们裁决。”
“人心贪婪永无止境,人人都想富足安逸,但世上从无不劳而获的好事,我们几乎拥有一切,这些部落除了他们自己,除了他们自己的土地,还有什么能与我们交换这一切?在我们控制了他们的语言,文字,种植,交易,婚姻和裁决之后,属于他们的权力还剩下什么?”
云深的战略毫无新意。
至少他自觉毫无新意。
墨拉维亚却觉得很有趣。
天气已经不太适合在室外活动了,军营的训练项目已经根据季节进行了变更,不过跟墨拉维亚关系不大,他的顾问职责比较复杂,在修摩尔已经和斯卡到原住地的新厂区去参与工程的时候,他前两天准确预报了这次的暴雪,此时正和云深走在聚居地巨大的玻璃温室里,风雪在双层玻璃外啸叫,室内却温暖如春,处处绿意葱茏,培植架阵列成行,水声汩汩从陶管中淌过,还有阵阵清美花香传来,那是不知疲倦的白蓉花。
“你很谦虚,同时又高傲至极,如同你对权力的态度。”墨拉维亚说,“你并不想奴役他人,却绝不容忍在你所见的土地上有第二种权力的形式。”
他含笑看向云深。
“这是因为你固有的信念,”他问,“还是对过往经验的深信不疑?”
一簇白蓉花簌簌地擦过云深的肩膀,云深侧了一下头,说:“作为对世界认知有限个人,我只能通过学习和模仿成功的范例,来使自己的错误尽可能少一些。”
“为何不是入乡随俗,追求纯粹个体力量的强大呢?”墨拉维亚问,“孱弱的躯体不仅限制你的行动,也限制你的寿命,即使人间诸多享乐对你缺少吸引力,难道你不想亲眼见到自己所有的目标实现,将智慧的光辉遍洒世界,让所有人仰望你的光辉?”
云深笑了起来。
“你并非不能做到这一点。”墨拉维亚说,“只是你从未想过?”
“我是个无神论者。”他说。
墨拉维亚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他。在不信仰这一点上,墨拉维亚也许比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生命都理直气壮,毕竟比他更强大的力量几乎是不存在的。
“不仅仅是不相信有全知全能者,”云深说,“同样地,我不相信,也并不愿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但那与追求强大并不矛盾。”墨拉维亚说,无需渴求完美,强大本身就足够完美。
云深轻轻点了点头,“但我的能力和见识实在有限,在还未准备足够深厚的基础之前,还不适合对这样高级的领域进行探索。”
“高级?”
“一般人对事物的认知,一部分从经验得来,一部分从学习得来。具体的现实和抽象的思维共同构成了完整的体验。”云深说,“以我陈旧的认知,时至今日,我开始和发展自己那个小小的工业体系的过程中,始终没有受到特殊的观测现象的干扰,可以保留意见地先行假设,在经典物理领域,此方世界和彼方世界参照了相类的常数。在此之上,以未知概率发生在少数人身上的事例,那些特殊的通过人体显现自然现象的能力,则是更深层的规律体现,那是非常值得探索的新领域。不过,如果将人体本身视如人类社会的发展一样系统和运动的整体,未经历低级阶段的积累,高级阶段的研究就很难得到有效的结果。”
墨拉维亚思索了一会,把某些名词都过滤掉,然后才说道:“我相信你能够做到。不过论及主次,即使到了那个阶段,你追寻奥秘所要达到的目标,你为自己的追随者指定的目标,也并非个体的强大,是否如此?”
“是的。”云深说。
“比起自身,你更信任群体?”墨拉维亚问,“你相信他们的道德和意志能如你所愿?”
“世事无常,我其实不能保证任何事。”云深说,“只是,将人们自发聚集在一起,组织生产活动,发展和延续自身的本能在两边世界是同理的,从两边的历史上看,发展的脉络也大体一致,人类社会的组织程度总是向着越来越复杂,运用的能量也越来越强大的方向发展,这个过程往往曲折反复,有时倒退,有时又会缩短,倒退符合自然规律,跳跃和爆发也并非不合常理,但总的来说,无论哪个时代,集体的力量总是大于个体。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社会,有社会就有人的组织活动,所有文明的成果都是在集体劳动下实现的,个体的强大最终会变成集体的强大。”
墨拉维亚微微一笑。
“但在这里,”他轻声说,“你很有可能遭遇这些个体的对抗。”
“我相信我们的对手会有很多,这是好事。”云深说。
虽然他们在路上说了一会话,到达温室的另一端也没花多少时间。他们走进这个与他处隔离的区域,在外间换了鞋子,套上罩衫和帽子,进行了仔细的清洁,然后才踏进内部。在外面呼啸的风雪之上,天色阴晦如夜,温室里补光灯明光熠熠,照亮每一个角落,使温室有如梦中花园,这里的光线温室里更强也更柔和,阴影在此地简直无处隐藏,从墙壁到走廊,到在玻璃窗口后面埋头工作的每个人,单调而清洁的白色占据了绝大多数的空间,空气里有一种气味,墨拉维亚敏感的嗅觉能够轻易辨别它们,不过远不至于刺激他。
一扇门在他们面前打开,更亮的灯光透出来,关上门之后,他们已经站在成排白色的架子之中,这是一个近乎纯白的房间,白色的架子上整整齐齐排列着数不清的玻璃瓶子,瓶子的透明度很高,瓶底有些东西,在那些微白的物质上面,有一星星小小的,非常幼嫩的鲜绿色。
“术师。”一名黑发青年穿过房间向他们走来,“阁下。”
“这些就是你们为部落准备的东西?”墨拉维亚问。
“是的,阁下。”深林说。
第333章 城镇化
工业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后自然出现的分工过程,工业的发展对应着科学的发展,也对应着社会组织形式的发展。
云深对自身所处群体发展的期望,对基地建设的具体规划,对现在和将来整体结构的设计,都建立在这个自异界移植而来的工业基础上。这个体系在他人印象中,总是和炽热的火,冰冷的钢铁以及各种危险的试剂联系在一起。农业部门虽然也采用了一些原理相类的管理方式,但因为这个产业本身生产的固有周期,许多被归入这个部门的人对工作的认识仍停留在一种比较初级的认知上。
虽然他们也会依照指导浸种,育苗和栽植,按时除草,分辨虫害并进行简单的预防,不过还是很少有人认识到这些对保证产量有重要作用的行为背后的严密体系,更愿意将之认为是经验的集合而非真正的“科学”,即使工业部门已经在某些方面对农业生产有了一定的反哺,在农业部门之外的大部分人眼中,工业仍然是工业,农业始终是农业,并且两者之间有明显的等级差距。
即使两个产业部门的工作待遇相差不大,看两边的人员年龄结构已经足够人们作出判断了。
而名义上已经成为南山族长的上级,却很少直接参与劳动的部长深林,人们虽然不太理解他每天领着一队年轻人不知道忙碌些什么,占用许多资源却几乎不见什么新成果的行为,但在云深的光环加持下,别人私下的嘀咕从没有放到面上来影响工作。南山和黎洪已经渐渐远离了规划的中心,他们能够接受术师带来的种种变化,接受年轻人们越来越大胆新奇的想法而不去否定,只是不得不承认,他们学习的能力和躯体的精力受到了年龄的很大影响,术师从一开始选择的就是年轻人,转移权力是必然的,而在得知术师想要通过农业对其他部落进行长远谋划的时候,他们本能地选择了严格管控种子。
这是正确的思路。
只不过如今的现实是人少地多,绝大多数土地仍属荒野,居住在土地上的人们进行生产的方式仍然极为粗放,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种子能够带来高得吓人的产量,与此相应的是对土壤,水源和管理的高要求,而与化肥农药的投入相比,人类在成本中所占的比例低到几乎让人忽视。实际上,廉价到近乎无偿的人力是云深在这个世界获得的第一份回报。
放假回家的学徒们可以带走种籽、果实、块茎和成株,南山族长对此很是担心,但秋季结束以后,赫克尔证明了这些简单方法的失败,最后存活下来并且能够产生收获的植株中,只有南瓜算得上生长良好,提拉和他的族人将五个长得最好的果实带过桥,顶着嘲笑托人送给了云深,在他的办公室放置几天后就被范天澜带到了工地食堂。
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是赫克尔部落长期不安的证明,时至今日,狐族的人们已经不担忧那位黑发的术师向他们要求什么,他们担忧的是术师对他们并无要求——这不仅意味着他们不能同享繁荣,也不能受到术师的庇护,与撒谢尔原住地的距离也许能让他们免于来自远方的侵略,但赫克尔最畏惧的敌人从来不在远方,而在眼前。如今撒谢尔因为术师而变得越来越强大,若是没有命运的怜悯,撒谢尔越强大,赫克尔就越弱小,不需要撒谢尔针对他们做什么,只要术师对他们一直如此冷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