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同你的逻辑,不过,在影响世界的力量大多由感性生物掌握的情况下,我们在谋划之时,要留一部分有弹性的空间给那些不可控因素。他在场的时候,龙主将判断和追索进一步讯息的权力交到了他的手上,这一点非常重要。”亚斯塔罗斯说,“我能够影响的只有本就存在瑕疵的关系,龙主也曾与人类交好,他舍弃他们时也毫不犹豫,他所有的忠诚和感情都维系在那一位身上,并且甚于本能。龙是本性极度自私的生物,龙主更是为毁灭而生,因而他的忠诚极为偏执,又兼能洞彻人心,高傲入骨,凡人想要迷惑他并不容易,那位黑发术师显然并非凡人。”
“我期待与他再会。”亚斯塔罗斯笑道,“同是异界来者,同样将力量与智慧投入于经营这个世界,他似乎选择了一条不同的道路,我相信这颗新星不会轻易陨落,我们的轨迹终有交汇一日。”
雷鸟没有问他交汇一日,彼此将是何种立场,他的目光从亚斯塔罗斯的侧脸转向远处天空,阴压整片天空的彤云逐渐变薄,退却,暖黄的光从云层的裂隙里缓缓渗出,夕阳像蛋黄一样淌了出来。
淡橙色的余晖漫过土色荒原,铁色森林,爬上针叶林簇拥的阿斯塔山,白骨般的山石在这种光辉下仿佛也产生了肌理的温度。半明半昧的高峰耸立在大地之上,庞大至极的白色宫殿犹如巨兽盘踞于云端之上的峰巅,俯瞰脚下广阔大地,大风时时打磨巅顶,常有山丘般的云层被召至宫殿最上的众塔尖峰,蓝白色的闪电如同蛇群,在攒针般直刺天空的塔尖中翻滚。白都的建筑和它的权力阶级一样层次分明,塔下三阶平台上的建筑都是远东君主个人居所,储君雅加和雷鸟也在这儿——亚斯塔罗斯的力量与权威没有动摇迹象,储君和守护神兽就没有独立身份;第四层是远东君主威名远播的卫队所在,对这些骑士来说,住在这里并不局促,这一截山峰的剖面差不多都是他们的地盘,除了宿舍和训练场,外环石道足够让十匹马举行竞速比赛;降到第五层才是觐见厅等公务场所——也是炼金联盟的总部所在;由此继续向下,第六层如同镜面,没有任何建筑,在这片多边环形广场的边缘,八道宽广的白色阶梯从多角平台伸出,通向下方依山势而建,层层叠叠的贵族府邸,宛如水道分流,这八条通天之路在一级级下降的路途中不断分叉,交汇,织成一张横平竖直的规整网络,将远东联邦几乎所有算得上号的血脉囊括其中。这些洁白的道路最后不是终止于小镇大小的观景广场,就是没入一片灰绿林带,绿林之下,八条大道再度显形。
只有五条道路连接下方人世,另外三条大道分别通往三座次峰,次峰顶端已经削掉一截,当人们仰望或者俯视那些一览无余的平坦峰顶时,似乎还能嗅到风中力量的残余,皮肤还能感触那种令人畏惧的强硬锋利。两座次峰近年才被改造,很久以前,亚斯塔罗斯第一次将前峰摧平时,许多人以为他只是在彰显力量,直至他在峰顶布置下庞大法阵,然后二十年间不断投入财富和人力,终于打造出一个震撼人心的造物。
它是如此庞大,如此夺目,在白都诸宫之下,矗立峰端,似乎是远东君主将他砍断的峰尖安放回去,然后雕刻成了这座碑像,但随着人类将加诸其上的诸多累赘装饰逐一卸下,使那具纯洁而庄严,华丽而精密的机体慢慢显露在寒意森森的冬日夜空下,它作为武器的本质将恐怖也散布到每个凡人心头。
天幕一寸寸移动,无声暗夜笼罩大地,微星闪烁,冰冷的黑暗层层加厚,星光隐没之时,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入黑色汪洋,唯有阿斯塔山顶的白都璀璨辉煌,于无穷冷寂中熠熠生辉,光明从山顶向下流淌,光的河流蔓延,分流,汇聚,然后在前峰燃起新的火炬。
今夜无人入眠。
天将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自峰顶倾注的光道渐渐衰减,终于断流,前峰燃烧着,几乎映亮半个天空,在无人可及的高处,远东君主的宫殿宛如缀于峰端的坠落星辰。千层长阶上,贵族们隔位而立,双手笼在身前,垂首恭候,目光偶尔瞥向镜面广场上森严的军阵,骑士团全身披挂,御用术士长袍垂地,炼金术师们手持法典,人人安静无言,一半凝视前峰,一半仰望宫顶。
亚斯塔罗斯踏出觐见厅,雷鸟在他肩侧,储君落后他半步,其余炼金联盟会长、骑士总团长、大公爵、白都执行官诸人随后,高耸石柱之上的不灭之火映照出众人衣饰的彩光,但这些借来的光彩在远东君主面前俱都黯然失色。他头戴冠冕,手持权杖,另一手托于身前,在他手中半透明的镂空容器上,两点荧光轻盈飞舞,只是注视着它们纠缠的轨迹,就令许多意志薄弱之人神情呆滞。
远东君主立于高阶之顶,俯瞰脚下大地,在前方,闪耀的第一次峰映入他的黑眸,他嘴角带着微笑,几乎是真正温柔地看着仿佛从内部放出光芒的人形武器。
只有风声,黑夜的颜色从大地蒸腾而起,回归天空,然后,亚斯塔罗斯从容平静的声音传遍高山,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包括工地上,匍匐巨人脚下的工匠和奴隶们,“我们期待此时已久。”他说,“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昨日艰辛留在昨日,光辉未来即将到来。”
他的目光落到身前,对那两点轻舞的荧光低声道:“去吧。”
盛放灵魂的容器在他手中化为轻烟,肉身溃灭后被凝聚和提纯过的灵魂在虚空停留片刻,随即化为流星,光线的残影还留在人们眼中,它们已经没入白色的巨人躯壳。
天边亮了起来,熹微晨光显现,当第一缕轻淡如无的阳光落到峰巅,巨人睁开了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当它慢慢抬头,望向广场之上时,一阵浪涛般的惊叹声响起,除了阵中骑士等人,长阶上的诸多贵族差不多同时向后退步,不少人在此时绊倒,形容狼狈,亚斯塔罗斯微微笑着,雷鸟向前伸长脖子,储君雅加的眼睛闪闪发光,看着这个人造的美丽造物缓缓放低身体,在背后展开无形巨翼,下一刻,它飞了起来。
明镜广场上的人阵自动向两边展开,中间留下巨大的圆形空间,翻卷的气流中,白色巨人降落地面,除了鞋跟接触石板表面时的撞击,几无声息,风的翅膀包住了广场,轻轻一震,融入晨空,它微微抬头,与远东君主落下的目光对视。贵族们颤抖地看着它。
在这具被赋予了核心的半生命武器身下,全副武装的人类显得如此渺小而脆弱,宛如砂砾。即使如此巨大,如此异质——简直不可能是这个世界能够想象,并且使之顺利诞生的事物,它还是如此之美,像孤高的宣礼骑士,像盛装的女武王,但是——
它低下头颅,弯下脊背,单膝跪了下来。
在储君沙哑的念诵声中,高台两侧的石柱上的火焰猛然增大,犹如沸水满溢,金色的火焰从柱顶涌动着滚落,将石柱包裹成巨大的火柱,逼人热力中,石柱的外壳渐渐融化,然后在火柱的顶端,黑色剑柄露了出来。火焰是多么灼热刺目,在融化石壳中渐次展露形体的金属就有多么森寒冷酷,它们虽具形体,却无锋刃,漆黑,粗糙,与下方的白色骑士仿佛两个极端。
长刀和长剑离开了地面,平浮空中,亚斯塔罗斯权杖向前一指,这两柄武器向下落去,落到白色骑士的双掌之中,以磁力关节连接的纯白五指握住了器柄,手腕翻转,双肘交互间,钝锋呼啸着没入骑士背后的卡槽,隔着盔甲也能感觉到那阵风压,面具背后的骑士们同样惊异地和术士们看着这座活的武器再次缓缓起身,即使早已知晓这是由曾经活着的灵魂所操纵,它的灵活仍然远超众人想象。
除了一力使之诞生的远东君主,这世上再无生命有资格为之命名,在人们低垂的头颅之上,亚斯塔罗斯注视着它异色的双眸,“你是缄默的‘白骑士’,也是莫波格·凯布尔,是后续十二名兄弟的兄长,是它们的引导者,监视者和保护者。”他说,“你曾经是人类,如今有无上之力,是破坏之王和永恒权杖。”
他笑了一下,抬眼望向无尽天地,“新的未来因你而诞生。”
“世界终将在我们手中。”
第339章 后续反应
关于异客事件的处理只花了半天的时间,可能还包括把人召集起来的功夫,然后大家各自回到岗位,该干嘛就干嘛,为此受到最大干扰的反而是远道而来的精灵们。
受到术师接见,得到了那个几乎能颠覆世界的消息,希雅他们是震惊的,迅速将消息回传的同时,精灵们又对来到之前已经听过他许多事例的术师感到困惑。此事将掀起无数惊涛骇浪,作为直面那位君主之人,这位术师却表现得异常平静,他将这次会面的收获写成信件寄给了精灵女王,然后将精灵们安排到学校去,进行一到三个月的基础学习,在他们将己身技能与这边的知识体系连接起来后,再视情况让他们参与工作。
这和他们来之前的计划没什么不同,即使知道可能会冒犯,精灵希雅还是忍不住问:“非常抱歉,您……是否对这些事……早有预感?”
术师用那双黑色的眼睛看着她,语气很温和,“是的。”
因为您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吗?就算希雅只是个普通人类,她也绝对不会把这句话问出口。但术师从她脸上看出了她的问题,他用一种安抚她挣扎的温柔口吻说:“只是一点不太可靠的人生经验而已:如果一件坏事有可能发生,那么它就一定会发生。”
“您在这里的作为,就是在为此准备吗?”她小声问。
“不是。”术师说,“一直都不是,只是为了我们自己。”
精灵们很利落地收拾行李搬去了学校宿舍,下一个是斯卡。
斯卡的来意十分简洁明了。
“你真的不打算干点什么?”他问。
“我们做不了什么。”云深说,“作为一个经济实体,整合地区已经占用了我们目前的大部分资源,而且除了距离遥远的精灵,我们还没有跟周边国家和地区建立可以信任的关系,对他们政治、经济和文化方面的了解全都来自间接情报,而且都是不太精确的口述,他们对我们知道的恐怕更少。我们目前得到的信息还不够让我们主动接触他们。”
“人类是靠不住的。我也不觉得那些长耳朵靠得住。”斯卡说,“我们什么时候干掉拉塞尔达?”
他对面的人类平静地回答,“他们不主动攻击,计划就不需要变动。”
“你真的将指望放在眼前的这点部落人身上?”斯卡问,“他们能给你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能够被你用上?”
“这要看我们能怎么把人组织起来。”云深说,“就算是以战争为指向,数量也并不一定是战斗力的保证。”
“所以你一直在准备武器?”斯卡问,他是知道目前的军火储备的。
“不是为了这些准备的。”云深说,“不过任何事业的根本,最终还是落到人身上。”
斯卡沉吟片刻,“你有没有听过裂隙那些怪物的故事?”
当然是没有,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洲的孩子都是靠着这些教导来完成自己的世界观,不过这显然跟云深是没什么关系的,不知道也无关紧要,所有的未知对眼前这个人来说似乎都是一回事。
发现问题,了解问题,提出方法,解决问题。
“那个远东之主,现在应该叫做魔王的……”斯卡问,“他千里万里弄了个会说话的影子过来,特地告诉你身边的那个裂隙物种这件事,肯定不是为了让他也高兴一把对吧?”
云深停顿了一下,“他没有直接说明目的,至少有一点,他不希望墨拉维亚站在人类一边。”
“多此一举,”斯卡说,“我可看不出来那个银发的怪物有这种女人的好心肠。”
云深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斯卡啧了一声,向后靠在座位上。
对自己的力量越了解的生物对危险的感知就越敏锐,何况狼人的嗅觉本来就比常人强一些,斯卡有幸没赶上见识那位世上最强的天赋者,不过连那位魔族之王都要专门拜访的大人物早就在这了。大概只有那些遗族人能因为银发青年和黑发的术师首徒的关系而真心喜爱他,但基尔曾经私底下跟斯卡说过,那个“人”身上一点人味儿都没有。其实术师也没有“人味儿”,年轻狼人们在自己的小团体里还低俗地猜测过术师是不是连人最基本的欲求都不需要了,可那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
斯卡很少跟墨拉维亚接触,他能够容忍修摩尔,其中一部分原因是这个老祖宗好像和这个怪物处得还行,免了不少他们打交道的功夫。这可是很重要的。
被那双美丽得惊心动魄的眼睛注视,甚至有时只是被目光扫过,斯卡都会感到另一种惊心动魄。他清楚这里有高阶生命对他这样的普通生物自然而然的震慑,另一部分,则是那个“人”是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当做了……一片树叶,一截枯枝或者一段蛛网什么的,随时可以随随便便弄掉的东西。“他”用现在这个样子对差不多所有人客客气气的,是因为“他”觉得这样更正常,更……有意思。
斯卡觉得自己很正常,至少颇有自知之明,不太喜欢在一个目中无尘,而且有这个资格目中无尘的家伙面前招摇,也不太喜欢他经常在自己眼前路过,就算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