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弹手指,切断两人之间的管道,金色的通道从两人之间垂下去,化为星沫消散,公爵从王座上起身,因为骨血连接的中断,他跟随人王时趔趄了一下,亚斯塔罗斯用一只手扶住了他。
殿堂空旷,黑曜石的地面清晰地映出两人倒影,人王的影子强大而明亮,公爵却苍白到几乎透明,他用手掩住半张面孔。
“您预知了今日结果。”他艰难地说。
“我既然以灵魂为食,要如何才能视而不见,那样专注炽烈的爱情?”亚斯塔罗说,“在你回应他之后,灵魂的契约便开始成形,新血脉的诞生更是加深了这种关联,在感应到你遭遇的莫大危机之后,他不过作出了最忠实的反应。”
“对您的忠诚不在首位,就应当视为背叛。”公爵说,“我选择了错误的对象,我犯下了同样的……”
亚斯塔罗斯说:“你选择了最正确的。”
公爵没有说话。
凛冽的风从高台外吹来,将金甲傀儡的胸腔吹得嗡嗡共鸣,风扬起了他们的黑发,亚斯塔罗斯看向远方的黑色天空,“我已经获得火种,今日之后,我将降临到另一个世界。从胚胎开始,从一个人开始,我将获得权柄,我将征服土地,我将张开滤网,迎接所有渡界之人。”
他对公爵笑道,“我将为王,直至化为尘土。”
公爵看着他,失灵的知觉缓慢回归,痛苦灼烧着他重新成型的灵魂,在缓慢的,越来越深刻的痛楚中,他闭上了眼睛。
“我……将为您竭尽所能。”
“你只要活下去就够了。”亚斯塔罗斯柔声说,“不要忘记,你是生之希望所在。”
他后来去了战场,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所有血肉都湮灭在狂暴的力量风暴之中,是圣王龙从晶化的大地上导出了战斗的记录,让他看见了过程。
他感谢了圣王龙的帮助,然后说:“我有一个请求……”
圣王龙接受了这份请求,“如果这就是你的决定,那也并无不可。”
恍然之间,他想起一段相似的对话,那是一个弥漫着馥郁花香的夏夜,在重重轻纱幔帐背后,交谈的人都知道他在旁侧。
“我的爱如无尽之火,除您之外再无余地。”有人温柔地说。
“这不是一个合适的理由。”亚斯塔罗斯说。
“然而真实。”那个声音轻笑着说,“我并不奢求您理解这般自私的渴望,我只希望完成这唯一的愿望,我请求您替我实现。”
公爵停下脚步,侧头看向身后。
荧光果实照亮处处垂吊的宝石流苏,丝幔轻得像雾气,在夜风中缓缓飘荡,暧昧的影子投到他的脚边,他看到他的陛下靠在一张软榻上,便服的衣领敞开,露出强健的胸膛,一双纤长柔软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丝绢般的黑发垂到他胸前,人王抬起眼睛,看着眼前的美貌面孔。
作为一名女性,女爵的美丽堪为典范,礼服将她修长的脖颈和线条优美的肩膀袒露在亚斯塔罗斯的目光下,她一条修长的大腿跪到他腿间,红唇鲜艳,与他呼吸可闻,长长的眼睫几乎触到他的眉梢。这本来是一个引诱的姿势,芬芳的晚风,朦胧迷幻的灯光,充满魅力的男性和女性,这应当是一幅充满性的张力的画面,如果其中一位主角不是亚斯塔罗斯,而另一位不是有那样的一双眼睛——
那样一双燃烧着的眼睛。
燃烧的不是爱欲,而是生命。
“我应当拒绝你,”亚斯塔罗斯说,“然而这是你真实的愿望,你将它放在你的职责和生命之前,我不能拒绝这份祭礼。”
她露出一个微笑,然后贴近他,亲吻了他的侧脸。
“我接受你的躯体和灵魂。”亚斯塔罗斯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你将留在你期望的那一刻,与我共存。”
拉杰尔家族的长女被人王陛下“接受”了,此事在贵族中引起一阵波澜,前王离去后,亚斯塔罗斯陛下再无人约束,他的统治犹如枷锁,一日严苛过一日,纵然以残酷手段维持的秩序使得许多家族得以保全壮大,但也有许多贵族更热爱物竞天择的良性竞争,只是他们的诉求从来不受亚斯塔罗斯的重视,他的恣意妄为超过此前所有的王,没有什么家族和人能动摇他的意志。公爵似乎是个例外,然而公爵本身就是人王最忠诚的追随者,所以,当人王与尤利娅·拉杰尔携手现于人前时,贵族几乎都以为他们要有一位王后了。
然后,在所有人面前,亚斯塔罗斯“转化”了这位年轻而强大的女性。
她成了不朽之宫的一部分,“与他共存”。
那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仪式,并且是出于尤利娅的要求,有人说这是她对家族的报复,她拥有那样的力量和那样的功绩,却被他们否定了继承的资格,可能还要加上一些对陛下的不应有的迷恋,使她对他们为她准备的联姻对象很不满意,好像她只是一个以极端方式摆脱家族依附的悲剧。另外她虽然获得了一点荣誉,却没有给其他人带来多少利益,她的家族至少将她培养得如此有价值了,她至少得留下点儿什么吧?
贵族们认为这也许是因为这个家族对年轻人的教育出了问题,虽然拉杰尔公爵一直在努力为自己的家族争取补偿,他另一个赋予厚望的儿子却似乎认为追寻“阴谋”更重要,因为他绝不相信他的姐姐会因为报复或者爱情这样愚蠢的理由付出灵魂,这只是亚斯塔罗斯削弱他们家族的一个理由,作为战将,尤利娅远不如阿加雷斯这样没有根基的戴罪之人容易控制。
哈德南·帕·拉杰尔在公爵教导过的年轻人中十分突出,他有一种世界理应是他所想象的那种模样的自信,并且极具感染力,他是一个理想人选。他能够成为人王,并不是因为他用叛逆者的鲜血证明了拉杰尔家族的忠诚,但凡他们有一点忠诚,拉杰尔公爵就不会被填入新宫,灵魂日夜煎熬。
他只是适合在亚斯塔罗斯陛下不在的时候待在那个位置上。
曾经有一个更适合的人选,但他背叛了公爵。
亚斯塔罗斯认为阿加雷斯作出了合理而且合适的选择,只有公爵认为自己受到了他的背叛。在长久的生命中,他从未因任何决定后悔,直到遭遇唯一的例外。
在那个朦胧的春夜,他将自己手采的一支鲜花别到一名年轻人的礼服衣襟上,然后微笑着看他。
“我希望我的长子有最好的血脉,最好是……因爱而生。”他说,“你愿意吗?”
这就是痛苦之源。
公爵从未想过有一日能感受那个孩子的存在,在他请求圣王龙将它送往另一个世界时,它连基本的生命形态都不具备,而在此之前,他已经在那个世界布置下了其他血脉,它们是从他躯体上分出的血肉,不带丝毫非凡之力,唯一的特殊之处,是在合适的时候,它们会侵入彼方原种生命的躯体,借此孕育出不受任何排斥的新个体。它们——他们会像原种生命一样生老病死,唯有记忆代代传承,隐藏在他们的灵魂深处,等待某个特定的时刻来临。
那个孩子几乎不可能出生却出生了,并且正在苏醒。
苏醒之后,如果他能找到那些散落各处的血脉碎片,吞噬他们,他获得的力量也许足够他找到那座被主人废弃的浮空之城,即使只剩下废墟骨架,但在那里,必定有他另一个血亲的传承。
公爵再度想起了那张面孔,想起了那双总是凝视着他的眼睛,想起他们灵魂最为接近的那些时刻。
纵然一切都已成过往,生死不能逆转,光阴再难挽回,只要还有活着的人,记忆就会延续。大封印的动摇,龙主力量爆发导致的连续反应让他得以和唯一的正式血脉建立连接,但自龙宫归来后,公爵没有告知任何人,也从不打算开启第三次灵视,借那个孩子的眼睛进一步窥视。他既然已经苏醒,就一定能活到两个世界联通的那个时候,虽然他和公爵永远不会相见——通道几乎是完全单向的,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公爵也许能通过别的方式真正地看见他,看见他和另一个人联手缔造的成果成长之后的模样。
那个时候,作为不愿负起责任的父亲,他会送他一份礼物。
让他不会在那个世界感到孤独的礼物。
—————我是爱的分隔线—————————————————
塔克拉猛然打了个喷嚏。
“昨晚没睡好?”维尔丝随口问,给他递过去一张草纸。
塔克拉随手擦了擦桌面,然后把它团起来,弹进纸篓。造纸厂又改进了技术,把早期实验性的一堆劣纸送来了军营,这堆一擦就破,厚薄不匀的废纸大多数送去了厕所,让没见过市面的新兵习惯保持良好的个人卫生——既然一擦就破,那他们就不得不认真仔细地学习如何洗手了。作为应当作出表率的高层人物,塔克拉和维尔丝也分到了一批,公务之余,他们会把它们一张张和着胶泥搓成结实的圆球,作为胶水粘成的木枪的子弹,是军训中表现优秀的学生的奖品之一。
把最后一个纸弹塞进匣子,维尔丝拿出一份报告。
塔克拉很有兴趣地浏览完了这份报告。
“真有意思。”他说。
“让你过去呢?”维尔丝问。
塔克拉对她露齿一笑,“他可不会。”
“他”当然指的是云深,所有人的“术师”。
“前段时间,他找你谈了一次。”维尔丝十指相交,垫着下巴看他。
虽然被术师约见差不多是一种荣誉,但约见变成长谈的时候,就是另一种意味了。被他约谈的人往往是工作和生活出现了问题,而这些问题很难在他们自己的工作框架内解决,需要被提到更高的层级去。
“只是一点小问题……”塔克拉说,他把报告丢上桌面,“一些有趣的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附赠番外
“看见了吗?”亚斯塔罗斯说。
公爵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目光滑过奢丽浮华的黑色大厅,在衣香鬓影之外看见了一个人。
对上公爵的视线后,那个人低头行了一礼。
那是一个年轻的贵族,身材高大强壮,头发很短,有一双沉静的眼眸。即使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抬头之后,他也没有转开视线。
他在看着公爵。
公爵对他礼貌地微笑,然后冷漠地垂下眼睛。
这样的注视,他怎么需要陛下提醒才发现?
“他有视觉上的天赋?”
“鹰家后裔,你应该更清楚。”亚斯塔罗斯说,“他喝过你的鲜血。”
“……我忘记了。”公爵说,“我确实教导过他。”
他终于想起来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彼时他刚刚稳固地位,让贵族们不得不接受他这个出身可疑,血统驳杂的新贵族是人王继任者的事实,然后,有一个家族向他表达了好意,给他送了一批礼物。
“灵瘟之事如此意义重大,家族愿为您提供任何力所能及的帮助。”对方说,“这些是经过我们精心挑选的实验材料。”
“哦?”公爵托着腮说,他看向那群野兽般的孩子中的一个。
“过来。”他说。
在押送者拎起他的后颈之前,那个孩子自己走了出来,皮索捆住了他的手,连着他的脚,他的双脚都是伤痕,每一步都留下血印,这让他走得很慢,但没有迟疑,也没有颤抖,那个孩子来到近前,仰头看着他。
公爵看着他,看着那张瘦削病弱的面孔,和那双冷静的血色双眸。
公爵笑了起来。
他对来人说:“我充分感受到了你们的诚意。”
那批孩子大半活了下来,那个男孩是好得最慢的那个,直到灵瘟完全过去,他还被留在公爵的星城之中。他获得了良好的照顾,但治疗在他身上始终未能取得理想疗效,当时公爵有些新的设想要在自己的领地上实现,因此和他共处了数年光阴。对高等人族相对长久的生命来说,这段时间不长也不短,不足以让一个血液中流淌着数十种毒素的少年成年,只够他们对彼此留下一些印象。
后来那个男孩痊愈了,离开了星巢之城。
阿加雷斯·维·岳,这是一位引人注目的新秀贵族,已经很久没有人能打破贵族设置的铁幕屏障,进入他们引以为傲的稳固秩序了——公爵不算其中,他“可能”是前任人王的私生子嘛,现任陛下似乎也没否认过这个猜测。这位年轻贵族崛起的方式颇为简单粗暴,优雅含蓄的贵族们是不会喜欢这样的莽夫的,所以虽然他英俊得不得了,气质也很不错,在这样的社交场合只能待在边缘之地,只有喜好捕猎男性的夫人会去搭理他,很快,他就被其中一位骗出了大厅。
公爵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困惑地扶着她走出去的背影。
“你教出了不错的学生。”亚斯塔罗斯说,“他与尤利娅不相上下。”
“尤利娅……我感到很遗憾。”公爵说。
“非常遗憾。”亚斯塔罗斯说,“不过,她也不过是种族命运的一个缩影,在力量和寿命之间,她选择了力量,其他人大概更糟,他们什么都想要。”
“所以他们大概什么都不会得到。”公爵说,“我只能让她的生命再延长二十年,这是我能力的极限,不可避免的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过程会很快,不会给她更多的折磨。”
被带到一株合欢树下的短发富足忽然抬起头,看向远处露台。
微风吹起帐幔,一个柔美的声音笑道:“女人如果放弃力量,就容易沦为家畜。苦痛只是战斗的点缀,死亡则是自然常理,无非早晚而已,人类生存和延续的价值在于他们战胜的事物,不在光阴长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