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视野里只有不绝的浪涌,然后嶙峋波涛的尽头飘起了黑色的烟,烟雾消散在风中,再一眨眼,罗经塔台仿佛桅杆的塔影跳上了峰尖,一个庞然白影从水的彼岸升起,乘风破浪,缓缓行来。
巨轮入港,雪峰陡峭般的船体缓缓转向,靠向岸边,甲板上的船员打着旗语,岸上的年轻人发出各种感叹声,虽然他们也曾多多少少参与从港口建设到船舶舾装的工作,有几个也见过当初船只下水初航的盛况,但他们的年龄和阅历还是很难把这些场面当做生活的平常。
水波拍打着崭新的船壳,高高的舷窗后挤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们紧张地、兴奋地、茫然地、忐忑不定地看向宽广的港区和港区背后的小镇,长长的舷梯从甲板上伸下来搭到浮台上,一列列的平板小火车沿着轨道开来,在不远处等待着,第一批乘客在船舷边露出了脑袋,然后小心翼翼抓着扶手,带着他们的行李,一级一级地挪了下来。
即使已经站到坚实的硬化地面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是一副头昏脑涨的表情。已经有了不少经验的港口人员带着他们的新助手迎上去,用简明有力的异国语言和这批乘客交流了几句,接着就把他们带上了小火车,前往暂住区的距离不算很长,小火车没有特设座椅,这些乘客或抱或背或者提着自己的行囊,摇摇晃晃地在风中远去了,偶尔有人从边缘掉了下来,紧走几步还能挤上去。
被调来载客的小火车只有六列,一次最多运载五十个这样的乘客,而从船上下来的人简直没完没了,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加入到引导和维持秩序中,布拉兰从一辆小火车边退开,看了一眼天色,在心里估算人数的时候,他眼角余光发现了走向浮台的阿奇,他转过头去,然后跟了上去。
下船的乘客至少一半是孩子,他们看着这两个逆流而上的男人,盯着阿奇的工装和布拉兰挺直的狼耳,一边迅速缩到舷梯的另一边,有人从船舷边探身跟他们打招呼:“嘿,阿奇——”
“还有多少人?”阿奇问。
“就剩一批了!”那个人说,他看向布拉兰,布拉兰朝他笑了一下。
渐渐寂静下去的舱室里,一名衣衫破旧的年轻男子捧起羊皮纸又用力吹了几下,用拇指用力按按字迹,搓了搓墨痕才匆匆把它卷起来,塞到包裹的最下层,守在门边的小个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您……好了吗?”年轻人心不在焉地点头,下一刻,熟悉的哨音和呼叫声响彻走道,同一房间的几个人站了起来,走出去之前,年轻人再次回头看向舷窗。
这面窗户对着大海,海水无边无际,几乎看不到一点陆地的影子,短短十日,这艘神物般的船舶走过了不知多少里的路程,家园已被抛在不可见不可知的远方。
他又转向前方,他要前往的,是无论吉凶,都令人战栗的未来。
侍从们把他拥在中间,作出和那些粗野贫民一样的神情和姿态,汇入了走廊的人流。
和同是黑发的船长交谈的布拉兰歪了歪头,看向涌上甲板的最后一批乘客,船长跟着他移动视线,听他轻声说道:“有些家伙的味道不对啊。”
布拉兰又看向神色没有什么变化的船长,“常常有?”
“差不多每趟都有那么一两个。”船长说,“不是商人合会就是行业联盟派来的,要么听国王和贵族的,这次大概是来了个小贵族。”
“不用干掉他们?”布拉兰笑着问。
“用不着啊。”船长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含着说,“反正是杀不完的,他们知道得越多,就越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
第356章 我全都要
生为伊本撒家族次子的第二个儿子,赫曼十分清楚自己的命运,权势财富与他毫无关联,所幸他的家族繁荣昌盛,并因王国商业发达,即使被远远隔离在贵族的继承圈外,他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如果他表现得足够出色,他或许能在三十五岁之后得到一家真正属于自己的冠名商号。他笃信自己能够做到,并且这是自己唯一值得追寻的目标,所以他每一日清晨醒来都充满希望,像海绵一样吸取各种知识,从数学、语言到百科常识,他会通过色泽判断香料的年份,也可以蒙上眼睛辨认三十种布料,说出每一种的名字,产地和价格,也许他还不能完全当起天才之名,却已经足够母亲为他感到骄傲。
当然,年仅十六岁的他除了学习和商业见习的任务,也对那些随着行商来到的异地风闻充满兴趣,他很喜欢搜集这一类的消息,并精心挑选裁剪他认为有意义的传说记录于纸上,他从十五岁起开始这项爱好,并从中得到了很大的乐趣,到事情发生之前,他的风闻录已经攒了有十几张,他设想在第一个孩子出世的时候出版自己的第一本风闻录。
当一艘来自遥远国度的船只在抚松港靠岸,一群奇装异服的商人在街道上支起帐篷,向所有人展示了他们的商品并引起了几乎整个王都的轰动,赫曼虽然不是最早知道也不是知道得最多的那批人,也同样发现了他们不同于其他商人的异常之处,他们自述是某位被称为“术师”的强大天赋者的属民,贸易不过他们此行目的的一个顺带行为,这群使者向国王请求让他们那艘正在试航行的主船入港。
国王和贵族们用一种好奇,又漫不经心的态度同意了。
可想而知,那艘传说中的巨船出现在海平面上的时候,人们是多么震惊啊,大半个码头的人都停下了他们的交易和其他动作,齐齐往天际尽头张望,然后消息风一般传遍大街小巷,不断有人好奇地前往海岸。赫曼则早早向他的老师请了假,他在那座属于伊本撒家族的山坡等待的时候,陆陆续续有其他的家族子弟来到他的身边,年轻人们彼此交谈,然后话语声渐渐低落下去,所有少年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慢慢长大了嘴巴。
——……大……巨大……甚至不能仅仅用巨大描述的,那是什么造物啊?
它在海天相交之处海市蜃楼般出现,然后迅速地由幻影变成真实。
如此巨大,又是如此之快!
人们呆呆地看着它破浪而来,就像坐在船上看见了一头海怪。
“那个”,那艘不知道还能不能成为“船”的存在笔直朝岸边行来,正面已经宽广得匪夷所思,侧面看更是骇人听闻,它如同漂浮的巨岩,又似移动的堡垒,让人不能不疑惑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这样的质量浮于水面,似乎连翻涌的波浪都被它碾平了,在那艘巨船脚下,水波如丝缎般轻柔擦拭着雪白的船身,与“正常船只”相较,这艘既宽又方的巨船没有流畅的曲线,也没有如林耸立的桅杆与吊索,它看起来如同整块岩石雕成,两侧船身除了各有两列整齐的孔洞,肉眼见不到任何建材的接缝,而在那小广场般宽阔的甲板上,居然还有整整三层的建筑。
如果以美的眼光看待这座海上建筑,它几乎找不到什么美丽的地方,但在赫曼这样的年轻人眼中,所谓美感对于它是无比次要之物,这样的体积,这样的力量……当人面对这样唯有无上之力才能创造出来的事物,除了惊怖与臣服,还能想到别的什么呢?
因为使它移动的力量不是来自外部的自然,而是来自那深邃无比的内部!
越来越多的人们赶到海边,连国王和王后都移驾城墙,看着那艘“岩船”减缓速度入港,就像一条白豚被放进水池,被那巨大的体型和力量压迫,其他船只像受惊的小鱼一样惊慌避让,著名的绿宝石号也在其列,与那艘白色的异国巨船擦肩而过时,这艘久负盛名的商船被对比得像一条精致的舢板,船员们呆滞地伸直脖子,仰着脸长久地看着它,码头和岸湾边的人们也像被掐住脖子一样,发不出多少声音。
当这艘船在港内调转船身,以侧靠方式接岸时,码头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向后退却,就像那真是什么怪物,那也确实是一个怪物——如此庞然大物,却见不到一张风帆,船头仅有一根又粗又壮的主桅杆,一架笔直的梯子通向两层瞭望台,多一根绳子都见不到,除了插在甲板上层建筑的旗帜们,这艘船几乎没有白色之外的颜色,连甲板都是灰白的,没有木头,没有盐藻,没有附生物,没有海洋浸染产生的特有气味,它异质得仿佛不用一点属于人间的东西。甲板两侧的过道宽阔得能跑马,栏杆是镂空的,虽然同样漆成了白色,但它们的形状和质感如同钢铁铸成——实际上,它们就是钢铁。而在船身那宽大的后部,有一座烟囱,除了烟囱它不可能是别的东西,烟口大得可以随随便便塞进两个人,黑色的烟雾从中汹涌而出,和烟雾一起产生的,还有来自船身内部的,低沉的鸣响震动。
就像活物潜伏。
然后一道长梯从船边放下,有人从船上走了下来。
那艘船只在抚松港停泊三日后离去了,之后的半个月,与这艘相关的一切成为王公贵族到底层贱民共有的、极其热切的话题,船上的人在王都留下了他们的商品,却几乎没带走什么财富,他们将交易所得的金钱换成土地和商铺,临走时还带了一批奴隶,半个多月后,白船再度出现了。
依旧巨大,依旧彰显着非人的强大,但和上次不是同一条船。
这个事实……比白船本身更令人难以置信。
每一次白船到来,赫曼都会偷偷去码头,那座海船如此显著地立于港口,没有一个人的视线能避开它,也因此几乎所有的打量和打探都显得自然合理。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理,赫曼没有一次穿着正经贵族或者商人的装束,他买通了一个黑帮头目,把自己和侍从打扮成贫儿的模样,混进那些耗子群一样的乞儿穷鬼中,驱赶他们像海滩小蟹那样接近那艘船。最初他这么做只是因为这样不引人注意,不久之后,他因此获得了另一种好处。
船上的人对“耗子群”很友善,他们没有伤害,甚至也没有驱赶这些阴沟老鼠一样的少年,在最初有些混乱的接触后(一名短发的船员给了一个在地上捡拾麦粒的小孩食物,然后他——后来证实是她——被围起来了),他们像赫曼一样收买了码头上的一些活跃人物,让这些耗子成为他们小小的搬运工和信使,所有的酬劳都当场结算成食物和饮料,耗子们彼此检举谁在接到的任务中有不轨之举,被三人以上指认的倒霉鬼会被踢出去,告密者则能够获得更多更好的报酬,并能推荐他人加入队伍,虽然同时他们也背上了连带责任……
这又哪里像任何一种商人的作为?
赫曼迅速停止了他的伪装,那些人只要见到他,就能轻易发现他和耗子的区别,就像白银和沙子的不同,他回到家中,却不感觉失败,他的风闻录在这段时间飞速地增加张数,在夜晚灯下整理这些东西时,他的心中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好奇:这些海船究竟来自何方?他们尊崇的所谓“术师”究竟何人,为何在此前长久的岁月中不闻声名(虽然也许只是这个世界太过广大)?是谁,用什么方式制造了这些船只和那些商品(“火柴”,“瓷器”,各种廉价的水晶装饰)?这些船员看起来聪明、强壮、灵活,又如此地年轻,人种看起来又如此驳杂,是什么样的环境把他们训练和教育成这样的?他们属于“术师”,那么术师又属于谁,哪位王者或者哪个国度,更或者,那位术师自己就是一位统治者?那么,他推动这些航行和贸易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需要很长的时间来得到答案,可能有些答案会是致命的秘密,但——他现在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他有的不过是这个年纪应有的求知欲,又怎么会去刺探那些危险的东西呢?
数日后,他一如既往地在课室接受老师的教导,在他和其他子弟埋头阅读题目时,一阵尖锐啸叫从天上传来,孩子们抬起头来看向高窗外,连老师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阵极其响亮的爆响突然炸在众人耳畔,大家吓了一大跳,先是老师跑了出去,然后是少年们,他们跑下台阶,来到院子,尖啸还在一声接着另一声扎进人的脑袋,所有人紧张地看向晴朗的蓝天,清明的空气中,一个个细小得差点看不清的黑点从港口那边飞过来,向着似乎是某位侯爵宅邸的方向落下,爆出一团又一团大而闪亮的彩色火花。
惊恐的尖叫在府邸和府外的街道同样一阵接着一阵,少年们惊慌失措。
“那是法术?”
“怎么会有这么远的法术?”
“是大法师吗,还是法圣?”
“有敌人吗?是要战争了吗?”
不是战争,也不是法师,也许是法术,但不是由真正的天赋者发出的。在来往航行三次之后,白船终于接受了国王和贵族的暗示,邀请数位沉稳可靠的贵族踏上他们的浮动领土,一睹这令人惊叹的炼金造物的真容。那几位地位崇高,品质可信的贵族虽然受到了极大震撼,总体而言,参观的过程却还算得上平稳顺利,直到他们从迷宫般的船舱回到甲板上,一位伯爵问:“我看到你们的船头并未安装撞角,镂空的船舷看起来又极易被绳钩锁住,虽说你们的巨船确实令人望而生畏,但几年来我们也听过不少凶恶海盗的传说,巨财不仅会使人丧心病狂,也会将一团散沙凝聚成拳头,你们难道不应为此早作准备?”
“其实我们的术师不喜欢争斗,不过必要的自保手段,我们自然是有的。”白船的船长说。
接下来他就向贵族们展示了这种手段,具体动作不为人知,结果却众所周知,所有人都听到或者看到,同一时刻侯爵的府邸受到了可怕的袭击,虽然除了仆人间的踩踏和贵人的惊厥并无其他损失,可是谁能知道那些人是否保留了更可怕的手段来对付他们的敌人?面色发白的贵族们离开了白船,还带上了一大串额外的礼物——十几个被绑在一块的夜行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