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握住他的手腕,缓慢但有力地推开,“有因必有果,难道你们计划消灭我们的时候没有想过?还是你们只想了胜利的后果,没有想过失败?”
公爵后退一步,张口结舌:“我们——”
怎会有一场战争开始前不去想失败的后果?但若先想着失败,又如何能赢?尤其背后站着五域十国的法师联合,又有他国君主不计代价的支持的时候?公爵看着船长冷硬的面孔,又看向山下的灾难之景,半晌之后,他垮下肩膀,苦涩道:“无论如何,你们赢了——”
他看向并未因此表露喜色的船长。
“然后呢?”公爵嘶哑地问,“你们想要什么?想要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还是——”
“我们想要知道为什么。”船长说,“想要知道为何这种毫无意义的冲突会发生,你们的仇恨从何而来,除了你说过的那些理由,还有谁因为什么利益推动了这些袭击。”
公爵问:“只有这些?”
“当然还有别的问题。”船长说,“关于那些问题,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解决。”
露台上的声音传入希雅耳中,精灵的耳力如同明镜,交谈声,呼吸声,脚步声,衣物摩擦,血液滴落地毯,泪水被擦去又涌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倒映成这间小厅的立体图画,她站在堆作一处的尸体前,看着它们凝固的种种死态,战斗的激昂感渐渐从四肢消退,她的心情也渐渐平复。同事们默契地给她留出空间,只有那些死里逃生的贵族在偷窥她,他们也许以为这个疑似精灵的女人是在忏悔,或者进行某种哀悼的仪式,因为她的表情流露出一种打动人心的哀伤。虽然在之前的战斗中,她果决、迅猛,力量与速度皆非人类,带来暴风般的死亡。
希雅确实伤感,但不是为了这些死人。她是女王麾下最好的战士之一,是岁月证明了她的能力,某些杀戮可能令她不适,却不会让她真的难过,只是今日之景,让她想起了曾经和术师的交谈。
“我的所作所为并不会带来和平。”只要不去凝视那双眼睛,仅仅坐在那儿就让人感到舒适的青年说,“在前期,斗争也许才是主旋律。”
她提出了疑问。
“一方面,很难避免经济和意识形态方面的争端,这种事关政权基础的矛盾如果不能用合适的手段缓解,上升到流血冲突也是一种自然的发展。只要走出去,贸易的过程由于明显的效率差距,无论我们的本意如何,都会造成事实上的经济侵略,对一般的国家和地区来说,即使见不到真实进入的军队,同样是很难忍受的。”术师说,“我们可以把货币留在当地,虽然除了土地和人口,他们很难拿得出其他等价物来和我们的商品交换,以完成货币的内部循环。同时我们也可以通过贿赂等手段来拉拢,或者购买爵位,或者挑选不如意的贵族培养成我们的代理人,或者因地制宜地尝试其他方式来减少统治阶层对我们的怀疑和抵抗……但矛盾的客观性在于,从它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大量带走货币会导致底层人民的生存状况迅速恶化,因为缺乏自制的统治阶层很少有其他稳定财源;留在当地能对这种状况进行一些调节,不过,这又会加速另一个过程——在本土商业失去竞争力,丧失抵抗力后,填补空缺的的我们会自然而然地扩张经营,组建更有效率的信息和运输网络。如果那是一个社会结构传统,交流方式比较单一的国家,那么,就相当于植入一套外部的循环系统,挤压或者替代原生的血液动脉,进一步隔绝不同阶层间的联系……”
术师微微转过脸来,倾听了她的话。
“世事确实难料,猜想只能十中一二,预演也很难概括人心百变,没有实践,任何设计都不过空想。”术师说,“所以决定事实走向的还有另一方面,也是影响未来走向最重要的一面——就是我们的目的。年轻人走出去,执行种种开拓任务时候,他们发挥能力,积极参与外部事务的动力,是出于好奇和冒险心态,还是想要彰显自己,从落差中寻找优越感,或者为了提升阅历,积攒资历,或者是——为了自己和他人的解放?”
他语调平静,“最后一种,如无意外,矛盾会以最激烈的方式发展。”
战争贯穿人类的历史,杀戮不会休止。
这一常态并不因目的的崇高与否和手段的激进与否改变。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术师是特殊的,不仅在精灵见过的所有人中特殊,对世界本身而言同样特殊。
裂隙另一边的种族不知何时破界,他们来到之前,世界也许已经掀起一场风暴。
第362章 在那遥远的北方
春风吹过荒野,毛茸茸的新绿钻了出来,牧群游弋;春风吹过山丘,珍珠般的叶苞挂上了树梢,流水淙淙;春风吹过城市,带来原野的清新气息,彻夜的血火骚乱渐渐平止,轻柔的风将余烬残烟推出市区,留下建筑漆黑的骨架和无人收殓的尸体。街上安静空旷,行人寥寥,街下河道水光凌凌,轻巧的小船如飘叶紧贴岸边,束手缩头的船夫们畏惧地看着骑兵奔驰而过,远处有人群缓缓移动过来,他们伸头张望两眼,一看清那些贵人身上绑缚的绳索和押送的矛尖寒光,这些灵活的船夫就迅速蹿上河沿,躲进街道门洞的影子下。
流言像流水一样在城中流动,一日之前,市民还在讨论下注哪一方,一日之后,他们就受到了极大惊吓,必须关上门窗才敢发表议论,就好像今天他们才知道科尔森阁下不只是黑铁商会的会长,同时还是日丹大公不可动摇的继承人。有了这种认知,阁下之前对竞争对手的种种作为也就不叫做压迫,而应叫做忍让。
可这世上本无靠一方忍让得来的皆大欢喜,那些粮食商会、皮毛商会和酒水商会的大佬不仅挑错了对手还用错了手段,在过去的无数年里,他们将商法通则视为金科玉律,用“只要足够的金钱和人集合起来,所有的规则都可以修改”干掉了不知道多少痴心妄想的外乡人,岁月增长的除了智慧还有懈怠傲慢,他们恐怕难逃大难。
只有少数人在角落额手称庆,窃喜自己投机得当,热切地盼望着尘埃落定后的利益再分配。不过连他们都对事情为何变成如今模样感到难解——失意商人和失业的行业者嚷嚷着勤劳的本土居民已经被不择手段的外乡人逼迫得难有活路,但他们想做的不过是破坏那些叫做“机器”的玩意,或者再顺手劫掠一些财物补偿钱袋而已,有错不假,可是何至于如此屠戮?事发之夜,冲天的火烟照亮半座城市,临近的人想去救火,却被那些可怕的战斗声响吓得不敢出门,难以入眠的一夜刚刚过去,清晨的街上又传来绵延不绝的马蹄急奔,铠甲兵器撞击的声响在其中清晰可辨。
一些贵族和商人的邻居瑟瑟发抖地看着那些陌生骑兵砸开大门,一拥而入,无视家属的阻拦哭喊,将那些体面人一个个犯人样押出来,用低贱的麻绳捆得像根柱子。其间也有护卫忠心护主,却难敌对方人多势众,武器精良,更兼训练有素,天知道他们为何这般凶残!护卫和侍从被打倒在地,悲惨的体面人们被一路推搡驱赶,毫无尊严地游行经过差不多半个城市,才终于被塞进马车,向城外那座广阔的庄园驶去。
所有的留言都环绕着一个中心:神呐,要变天了!
城市之外,在那棋盘格般的阡陌背后,灰色堡垒坐落于茵茵绿野,裂隙时代后它便矗立在此,饱经风霜却历久弥新。在日丹大公隐退,由他的儿子代行职责的短短三年里,这座城堡发生了不少变化,最直观的便是城堡内外新增的大片建筑,近处是横平竖直的连片尖顶屋,虽然它们低矮呆板,却遍布人迹,一格地外有两群大得异乎寻常的工坊,那高挺如塔楼的烟囱日夜黑烟滚滚,正是许多人深恶痛绝,暗自诅咒的魔鬼之地。不,不是因为污染,这点儿煤烟可飘不到他们的头顶鼻尖,但从工坊产出,并流入市场的东西,可比割肉利刀,多少金子的鲜血因之流入黑铁商会的口袋!若非真的痛彻心扉,他们又怎会无可奈何、不得不彼此联合,希望能以行动稍稍遏制那些猖狂的外乡人?他们自称代君行事,却对本地依矩行事的本分同行十分凶狠恶毒,多少传统因他们败坏,又有多少人因为他们,日子从温饱有余变得饥寒交迫!
田间地头的农夫和修路工惊异地看着车队经过,那些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令马车内的失败者更为羞怒,同时心生恐惧。他们正是因为谈判不成,才有情急之下捣毁机器,以及不慎打翻火油,以至工厂失火之事,也没死很多人,却引来了这样过激的报复——不仅这边的伙计和学徒死得更多,甚至他们有些并未直接参与事中,并且颇有地位的人也被如此耻辱地绑了过来——
城堡武装唯大公及其继承人方能调动,科尔森阁下这两年弃商从武,正对某地用兵,除新年觐见这样的场合外极少露面,有人说他已性情大变,下令让骑士团动手的极有可能就是这位大人。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将如何处置他们?他不应该不会把他们都处死,那必将天下大乱,但更多的羞辱、更多的损失也几乎是必然的,那同样令人难以忍受……
他们就这样猜测着,忐忑着,被送进城堡,关进黑牢。
他们强烈期盼与科尔森的会面。
虽然科尔森本人并不太想见到他们。
绵绵细雨如雾如纱,将城堡外墙染成更深重的黑灰色,花园草地变得湿漉漉的,雨水一点点擦去林木枝干上积累了一冬的粉尘,石板上的水洼倒映出巡逻卫队的身影,皮靴踩出水花,科尔森和几名近卫穿过斜道,登上石阶,进入城堡。水珠沿着铠甲的弧度滚滚而落,侍从上来协助科尔森将这身经过改良仍颇有分量的装备除下,一名近卫为他捧来毛巾,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进起居室,再经过半掩的大门进入卧室。
高窗下点亮了烛台,一位身着长裙的褐发女子左手执笔坐在桌前,另一个面目与她相似的男孩坐在一臂之遥的右侧,在他们面前的长桌上,一个看起来颇为复杂的装置摆在窗下,从它黄铜的喇叭里传出了虽然失真,却还算得上清晰的话语声。
两人都在侧耳倾听,科尔森的脚步让他们转过头来,男孩张嘴刚刚作出“父亲”的口型,收音机这时说道:
“……接下来,是我们今天的数学作业,大家请听好:第一部 分,计算题,请写出以下等式的得数——”
两人唰地转回头去,蘸水笔在成叠的纸张上飞快移动,再没有人顾得上他了。
科尔森孤零零地换好衣服,孤零零地自己吃了晚饭(什么?餐桌上还坐着至少二十个其他人?哈,没有家室或者被家室忽视的男人聚集得再多,再能嚷嚷也是孤独的),所幸他回去的时候,他的家人和朋友已经相聚起居室,他们的低声絮语如城堡外的沙沙雨点,在温暖的室内给人宁静的感受,对于科尔森的来到,他们表现出了比较热情的态度,毕竟作为领地如今的管理者,有许多事务必经他之手。
确定这次月考的范围和主要题目后,梅丽丝夫人和侍女带着草稿去抄写室了,唯一的儿童做完作业也该睡觉了,起居室里只剩下三个无趣的大男人。
“已经三天了,你打算把他们关到什么时候?”异瞳法师问道。
“何必替他们着急?酒越久越醇,价越吊越高。”科尔森说,“我为他们这点破事日夜奔波,至少要收点儿利息吧?”
法师摇了摇头,“城内已是人心惶惶,你又对那些说情的人不听不应。”
科尔森笑而不语,他看向在座的另一人,听对方开口道:“城内物价还算平稳,主粮在我们投入存粮后小涨二成,未发生哄抢事件;工厂不再接受新订单,所有本地订单及大部外地订单已交付,剩余部分最早六月提货,是卡拉斯人,最迟十月,来自北理湾;仓库抢救了三分之一的库存,已经择地存放;关于重建计划,初稿在这里,重建资金商会账目可以应对,工人招募不太顺利,主要原因在于石匠行会的不支持,这个问题,小组会议建议通过使用我们自己的建筑工来解决。”
“既然他们不愿接受这份福利工作,那我们也只好自己消化了。”科尔森说,“感谢你和你的同是在这一系列事件中无可替代的作用,虽然已经问过两次,我还是忍不住想问第三次,你一定要回去?”
“不管是第三次,还是第四、第五或者第十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坐在沙发上的遗族男人说。
科尔森叹息一声。
“虽然对这里的事业,我也不是没有留恋,但是近来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的知识匮乏,还有许多困惑得不到解决,尤其在收听来自家园的消息的时候,我越发明显地感觉到和过去同伴的差距。对我来说,这是很难受的。”对方说,“何况如今工坊已经建成,运作也很平稳,能够培养出一批有能力的工人,我占的功劳不算多少,大部是因为你的支持和带领作用,在许多地方,反而是我应该感谢你。”
“尤其是,”他看向科尔森,“那两名叛徒,你愿意交由我们处置。”
“身为领主,我对这场暴动负有主要责任,这不过是顺手而为的小事。”科尔森说,“我很为那两人的堕落感到惋惜,你的同事和他的学徒本该前途光明,却选择了我们的对立面,葬送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虽然仅凭下毒一事他们就罪有应得。即使如此,不得不说,我也为在这三年里你们只被腐化了一个人感到吃惊,金钱和权势的力量似乎在你们身上不怎么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