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名录和这座城流传的其他印刷品一样,呈现出极高的技艺水平,但装帧又极其朴素,连用作保护的树皮封面都没有,首页不过是一张厚皮纸。整本名录的厚度可观,在它平滑的浅黄纸面上,按数字展示着配有清晰插图的商品,插图下方用两种语言标注商品的品类、名称、规格和价格,让人一目了然,非常清楚。而如今被他打开的页面两侧所印的正是这次交易会最有吸引力的产品,来自“那边”的高产作物,它们占了一个完整的类目,足有七八页。在这比人脸还大的纸张上,不像其它类目那样一页能展示四五样商品,这个类目里一页只描绘了两种作物,因为关于它们的插图所画的不只是它们作为商品的种子模样,还画了它们下种、生长、成株、收采的四种情景,纤细的黑色线条展现出来的画面能越过语言的障碍,让人们明白这些事物的性质。
作为拿到了新玛希城特许经营资格的商贩,戈尔德这次一样可以通过为外邦人在城外发放这本名录增加自己的提货比例。在接受这座城的经营行为培训和受其委托在外行商的几个月里,戈尔德认为自己已经算是习惯了外邦人种种违背常识的做法,但就像那次他们告诉他该如何去各地推行那种叫“营养砖”的食物一样,这次他还是不知道这些外邦人的头脑里在想什么。
出身于河流下游某个商业城市的商人家庭的戈尔德不相信这世上会有真正利他的信仰,他可以指出外邦人通过他们的慈善手段获得了多少看不见的利益,眼前的容让和给予都是为了日后更广阔的统治,但他同时又不能不承认,外邦人如果只是想要土地和人口,他们完全不必选择这样吃力而缓慢的做法,一旦他们祭出自己的战争武器,有几个领主能在那样的力量之下兴起抵抗之心呢?
很显然,决定举办交易会时,外邦人就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传闻,好像无论人们对他们有多么高的期待,他们都不会让人失望。
世上真的有一种组织能做到这种地步,连精灵都为之折服,再想起那名惨烈而死的特许商人,戈尔德身上便不由自主生出一片战栗。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专门商贩们抬起头,看到三名身穿灰色制服的年轻人从门外走进来。
第421章 商人
虽然仅从面孔和体型就能明显看出“外邦人”的出身并不统一,有些人种在这座平原上甚至从未被人见过,但是要从成千上万人之中将他们逐一分辨出来仍然是容易的。这些年轻人总是穿着不同颜色但统一款式的制服,是除了在这儿就没有别的地方会有的裁剪和缝纫,呈现出一种完全异域,但又异常符合他们这个组织某些性格的风格,当然,这些柔软而有光泽的布料纺织和印染的技艺同样高超得浑然天成。
制服不仅能区分身份,不同颜色还代表他们不同的工作职责,比如说蓝衣代表物资的存储和运输,白衣代表医疗,黄衣代表卫生清洁,黑衣代表城市建设,灰衣则代表其它。灰衣是最常见的,也是人们与之接触最多的一种颜色。在这座城中,无论他们穿着什么样的制服,当人们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的时候,都可以向任何一名路遇的外邦人求助,这些穿制服的人即使不能帮助解决,也能为他们指引解决困难的人。虽然人们迷惑于这个组织为何能将这一规则从上到下地贯彻,他们的“有求必应”也一直被教会斥责为蛊惑人心的手段,但人应当有戒心,不等于他们不喜欢被尊重。
“尊重”,许多人在自己的生命中甚至从未听过这个词语,不懂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没有自尊,他们的本能知道自己喜欢这种感觉,他们也知道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只有外邦人能给,不需要任何人提醒。
“大家都拿到名录了吗?”进来的一名年轻人笑着问。
一片参差不齐的回应后,他拍了一下掌。
“很好,大家都拿到了。”他说,“那么,接下来我们打开第一页,让我来同大家谈一谈关于这次展销会,我们将准备多大的场地,多少商品,如何举办和举办多长时间……”
虽然这名笑嘻嘻的年轻人开场就直入正题,是外邦人一贯的“不废话”,但等他对这场交易会的各种事项解说完毕,时间也差不多该吃午饭了,于是商人们把名录收进随身的皮包,拿出饭票,去附近的码头食堂排队打饭。
午餐时间的食堂里人声喧哗,码头工人、“外邦人”和商人们一起在窗口前排起了长队,一张张或整洁或皱巴巴的饭票被塞进票盒,食堂工在里面瞄一眼落进来的饭票颜色,利落地取过餐盘放到光洁的台面,挥舞大勺哐哐哐地装满,然后呼地推出窗外。
队伍很长,队伍前进的速度却很不慢,拿好食物的人们呼朋引伴,围坐一桌,一边吃饭一边谈笑。虽然在这里用餐的十分之九是“粗俗”、“低劣”、“最忠实走狗”的码头工人,但他们吃的东西可一点儿都不低劣,因为他们干的是沉重的体力活,所以集体付给食堂的补贴也比城里别的部门要高一些,能比较频繁地见到蛋、肉和鱼,更符合商人们的消费习惯。城内食堂的供应标准和码头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原本身份是灾民的人们更希望多留一点积蓄,所以一般都选择较低的补贴标准,毕竟即使是“较低”标准之内的食物,对城外的人而言也堪称珍馐佳肴了。
戈尔德今天的午餐是玉米饼、酸甜浓汤、豆腐粉丝炖肉菜和一份“炒米”,他知道“炒米”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在经过一番繁琐的消毒手续参观过城市的饲养屋之后,他反而不再勉强自己讨厌这种食物了,而同行之中有人与他相反,如今连发放“炒米”的窗口也极力远离,也不会跟取用了这种食物的同伴坐在一起。
“他知道他最喜欢的‘好面包’也有用这个做吗?”同桌有人问。
“他当然知道。”另一个人说,“可对塔伯来说,要紧的只是别让他看出来。”
“哦,真是自欺欺人的塔伯。”
坐在两张桌子外的塔伯听不到同伴们的嘲笑,于是人们的话题就自然回到了食物本身。就算在这座城最艰难的时候,食堂里的食物品种也不会少于七个,人们不仅能吃饱,还能吃出自己对食物的喜好,也许这就是为何明明这座城中没有“自由”,居住在此的人们却并不向往外界,也不如何怀念家乡,更不必说想要回到领主们的怀抱了。
“只要外邦人不将他们赶走,”一名商人说,“他们就能在这里生活到天长地久。”
“谁愿意回到过去呢?”另一名商人说,“是我也不愿意,哪怕只是为了在这座城里能吃饱。”
“还为了有尊严和受到保护。”又一名商人说,“这是一座既没有乞丐和小偷,又没有虐待和残杀的城市。”
“最稀奇的是,还没有‘老爷’。”戈尔德说。
有人笑了起来,“也许正是因为没有贵族老爷、教会老爷和行会的老爷们,所以这座城才能是这个模样?”
“难道外邦人不算另一种‘老爷’吗?”有人问。
“没有仆人,从早到晚干活,同平民一同吃住的老爷吗?有这种拿走最微不足道的代价,给你最想要的老爷吗?”一名商人说,“那这样的老爷可以再多点儿,我想人们一定不会介意的。”
“就算他们是异端?”
“就算他们是异端。”
“就算外邦人是‘异端’,”戈尔德说,“可是如果异端等于既强大,又富裕,有善心,人明事理,想干什么都能干成的话,那人们坚持自己的信仰得到了什么呢?”
“得到了‘死后安宁’呀。”刚才那名商人嘲讽地说,“今生受苦,死后有福。固然无人见过死后世界,但那定然是个乐园,不然教士日夜祈祷的是什么呢?”
又有人嗤笑道:“可别想得太美,死后乐园也是只有无罪之人才能进的,人人生而有罪,若不赎罪,那就只有掉进地狱了。”
“既然如此,我们这些有罪之人该如何赎罪呢?”其他人捏着嗓子问道。
“自然一边忠诚地侍奉贵族,一边虔诚地侍奉教会,大把地买赎罪券,为教士的法衣绣上金线,一概法器也换成金银的啊!”那名商人举着勺子,指指点点地说,“倘若这还不够,那就将自己年轻貌美的家眷送去修道院,主教和神父就必定能感受到你的诚心了!”
“原来如此!只要让各位老爷们在现世过得如同乐园,那我们死后便能与他们一同平等地进入乐园了。”其他人恍然大悟道,“不过若是我们既没有金银,也没有年轻貌美的家眷,甚至买不起赎罪券,看来死后只能沉沦地狱啦。那地狱是什么模样的呢?”
“地狱呀,既然是环绕着火与水的沉沦之地,当然是充满了堕落之物,比如说叛逆的天界领袖啦,黑色的恶魔啦,不信神的异端啦,诸如此类的,他们不听神的教诲,放纵生活,还生出种种异端邪说,变出各种好东西,诱使人们放弃安贫乐道的正道,与他们一同沉溺享乐……”
“哎呀,这不就是我们的新玛希城嘛!”人们哄笑起来。
虽然“外邦人”——开拓者同样在这间食堂用餐,但商人们的话语并不是为了讨好他们而说的,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连邻桌都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能争取到特许经营的资格,足以说明他们算不上什么虔诚信徒,商人们在各地奔走,为需要的人们带去外邦人各种有用的商品,最初为的只是自己财富的增加——售价或销售方式由外邦人决定,予以一定的浮动利润,待商队返回后再根据销售状况给予契约报酬,比起委托销售更近似于雇佣——但他们也在事实上扩大了外邦人对这个国家及周边地区的影响。
因此无论他们怎么说自己只为利益,当这些专门商贩在外行走时,总难免面对人们的种种质疑。村民们与他们各取所需,只要经过的商队有人能念几句经典的经文,他们就会对商品上外邦人的特有标志视若无睹,有时还会主动为他们遮掩行迹。最多的、最严厉的非议全都来自领主和教会,而以教会为甚。
在表面上,教会摆出了一副与“异端”势不两立的坚定姿态,但由于外邦人在交易区制定了严格的分级制度,视交易者同城市的关系向他们开放不同的区域,所以若谁是外邦人不太欢迎的客人,即使有钱也未必能买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唯独特许商贩,无论他们出身何地,他们背后的商会有多大实力,一旦拿到那张特许证后,完成外邦人规定的销售任务,他们就可以按额度从这座城的仓库中提走任何——包括武器铠甲这样的禁品——商品,销往各地,就算他们将武器卖给外邦人的敌人,也不会受到任何追究。
这是外邦人强大和自信的证明,而对那些贵族和骑士来说,他们从其他任何途径得到的铠甲和武器,都远远不如这些“出卖了灵魂”的特许商贩从那座城中带出来的坚固、华丽和锋利,即使教会说这些铠甲和武器可能暗藏玄机,但外邦人自踏上这片平原起就不曾展现过任何天赋能力,他们坦诚自己的力量来自于他们的知识和机械,甚至连首领都是个疑似遗族。何况外邦人的商品早已像水一样渗透了这片土地,使用者们最知道它们有没有隐藏邪恶,如果它们是邪恶的,那为何同外邦人形同水火的教会还要通过贵族和商会的曲折渠道向特许商贩们下订单呢?
为了得到最大的利润,特许商贩们能接受贵族和教会的心口不一,但并不等于他们对鬼祟交易和交易完成之后的翻脸污蔑毫无怨言,并且商贩们非常清楚,这已经是外邦人持续向周边施压,还为他们配备了随队武装之后才有的良好待遇。
相比之下,那些时常让人怀疑外邦人在想什么的“销售任务”就好多了。在各个村庄之间奔波当然十分辛苦,商人最重视的是自己的利益,可他们也不是铁石心肠,无论外邦人在发什么疯——虫卵换面包,这可真是个天才!他们的行为就是在拯救这片土地上的穷苦人。商人们完成的销售任务越多,越是感受到人们对外邦人的态度在转化,就像被落叶覆盖的溪水悄悄改变了方向。
上午听完了交易会的举办事项,下午商贩们就来到了举办者选定的场地。既令人意外又不意外地,它被划在安置区与主城区的相接地带,当他们到达时,这里已经是一副大兴土木的场面,负责拆迁的队伍戴着面罩,动作娴熟地掀开茅顶,拆解屋梁,将深深扎入土地的立柱一根根起出。他们的动作如行云流水,看起来不紧不慢,运输队的马车来来回回运走废料,然后一排排的安置屋仿佛就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只留下平坦坚实的土地和汩汩的水渠。
不超过三天,这里就会被清理出一片开阔场地,然后数十上百个临时商铺将在这里建起,成千上万的商品将从码头仓库搬来此地,无数的人将从四面八方应约而来,共享这个苦难世界唯一明亮的盛会。
虽然一切的布局仍只是留在纸上的图景,但这里没有人怀疑外邦人能不能实现它。
被拆除的安置屋里已经没有住户,他们在计划确立前已经开始逐批迁往主城区的新宿舍,这不是又一次的临时安置,而是就有这么多的人获得了这座城市的居民资格。实际上,新居民资格登记这件事对新玛希城的震动比这场交易会大多了。习惯了此地食物和生活的人没有不想在这座城中长久居住的,但很少有人想到居民资格居然如此容易获得——至少比他们想象的容易得多地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