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东西,消失了又有什么可惜呢?
修摩尔当初赶回来的目的也不是成为第二个王,只是无论他当初的打算如何,一切都已时过境迁。至于兽人帝国的残余为何能在联盟内苟延残喘,并不是术师看在斯卡和他的份上容忍他们的存在,而是对方采用了一种在很多人看来很恶心的拖延战术:
他们说可以让渡所有贵族和王族的权力,但要以北疆铁路一区段五十年的过路费为补偿。
倘若术师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强行剥夺他们的权力,他们就每日派一人去铁路上卧轨。反正以诸家族及其附属家臣的人口总数,足够他们卧够五十年——而且他们还真的这么干了一段时间。
虽然也有人认为这场惨案是斯卡甚至可能是术师授意兽王进行的“扫尾”,不过在那次卧轨事件导致日丹公国的一个大商会完全垮塌的教训之后,这种言论传播的范围就非常窄了,联盟也没有霸道到去管别人在卧室或者厨房里发表的高论。
无论如何,“兽人帝国”这颗在许多人眼中的沙子终于自然清理掉了,风波很快平息,人们最终还是将它归类为一场有一定必然性的人道灾难,只要它不会再现,人们只会看向未来。
从此以后只有联盟。
此事之后,联盟的北部行政区终于成为一个圆融的整体,最迟明年,北疆铁路就会同日丹公国通车,一旦通车,那么日丹公国并入联盟的时间也不远了。
对于这种自然而然的发展,许多日丹人自然是非常抗拒的,抗拒之中,他们又有极大的困惑。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明明找到了一条新的财富之路,明明他们已经有力地反制了大公,明明家族的财富有了显著的增长,城市的产业也兴盛起来,人人安居乐业……他们明明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怎么会一切都是在为别人作嫁衣裳?
回头复盘棋局,那一年春天,一支庞大的——人数超过三千人——商队跟随在科尔森大公的使者队伍背后,从极北之地来造访联盟,是一个让两国……也许当时应该算三国人民都很吃惊的大新闻。穿过北方边境时对兽人帝国现状表示失望的商人一进入联盟的地盘,尤其是在见到工业城及其生产设施之后,他们那种合不拢嘴的震惊很是满足了一部分联盟人的虚荣心,在自由贸易原则下,同他们建立起长期的交往关系也不是困难的问题。
在这一轮宾主尽欢之中,有一名特别有眼光的商人看出联盟的力量来源根本在于他们的生产体系,虽然联盟境内已开发和待开发的矿藏目前来看足够供应他们的需求,但在矿石品味和开采难度上,也许还是日丹公国的更出色一些。
体会过火车的运力之后,这名商人向工业城提出,希望能将日丹公国的矿石卖到联盟来。
他的这个提议实在有些太过超前了,但没有人想到他竟然能得到地位很高的人物的回应。在进行了一波酣畅淋漓的大采购之后,这支商队满载而归,他们带回去的除了大批量的工业产品,还有一整支的地质勘探队伍。值得一提的是,也许是因为向拉塞尔达缴纳了过路费,他们两次经过北方边境都没有受到什么部落的劫掠骚扰和为难。
不仅这两次没有,之后不论是多么弱小或多么富有的商队经过也没有。
勘探队的探测结果是令人满意的,日丹公国的煤和铁的产量其实优势不算很大,但是他们的有色金属储量确实丰富,还出产大量的硫磺。由于两地之间的距离,矿石买卖自然是不划算的,工业联盟对外贸易部门同日丹的反复商议,日丹商会和贵族同大公反复的斗争以及内部的反复竞争之后,最终竟然达成了一种堪称堪称奇葩的结果:那就是以地方的名义接受来自工业联盟的投资,联盟出钱及技术,由本地商会提供土地和人口,双方按比例持有股份,合力在当地建造冶炼厂和各种加工厂,将成品的金属锭送往联盟,再从联盟运来各种工业产品。
原材料和工业品之间的利润差距是轻易就能能计算出来的,但为了对抗大公的独裁,商会选择了更为宽和的联盟,比起各方面都处于弱势的商会和中小贵族,联盟才是掌握着大公的命脉,虽然他们并不是不知道这种做法会同样将自己的命脉送到那些联盟人手中,但利润——前所未有的利润!有些幸运的家族只是短短数年就积攒起了几百年的财富,如果没有联盟的需要,他们要花多少年,又要遇到什么样的机缘才能获得这样的财富?
虽然他们也不是没有因为危机感去而另找出路过,这些工厂开得越多,越大,他们的财富就积累得越多,很快就到了任何日丹贫民都无法想象的数目。既然有这样多的财富,只要他们给出的酬劳够高,招募新的工人并非难事,他们也能建设自己的工厂,在联盟人教导学徒的时候,他们也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手偷师。只是将矿石拣选出来然后冶炼而已,只要懂得基本原理,即使联盟不向他们提供那些傻大黑粗的机械,他们也能自己学习仿照——他们能做到的。
只要给他们时间,他们能做到的。
实际上,在科尔森大公看来,和联盟在生产领域竞争是很愚蠢的做法。哪怕不提一手制定了这项战略的那个人,难道他们以为兽人就很愚蠢吗?劫掠的本性跟他们的利齿一样是天生的,若非术师的约束,这些商会根本没有折腾的机会。
但即使放手让他们去做,商人和贵族能够作出成果来的也极少。偷师是偷不到一个完整体系的,夜校班和日常讲学不能弥补基础的差距,加上联盟人在这些合资冶炼厂也是完全使用他们在联盟的那一套管理方式,工人和学徒的工作虽然辛苦,生存和尊严都能得到保证,即使有人为着高报酬的合同撕毁与联盟人的契约,过不了多久就会后悔。让这些背叛了联盟的日丹人感到痛苦的不仅仅是商人们各种殷切却天真过头的要求,从半机械一步倒退到手工时代,这种落差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因为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他们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不仅技术的差距在变大,人心也在转移。联盟不限制商人和贵族另立门户,契约也规定了商会和贵族不能对他们的教学内容有任何干涉,直到这些新兴的封建资产者发现偷师的人竟然偷着偷着就不再回来了,借口用尽之后就向那些联盟的技术员控告商会对他们人身控制,请求重新得到自由,他们才发现联盟人竟然在工厂和平民之中光明正大地传播信仰。
第439章 胜负已定
其实不奇怪他们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
因为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让有心人去倾听联盟人在工厂内召开的讲座,他们也很难找到一个刚刚好的时机站起来,指责联盟人的哪句哪段是在传播异教信仰,因为联盟人几乎不进行任何形式的崇拜——除了对术师一人。但他们崇拜他的方式是大力对工人和平民进行教育,告诉他们读书使人明理,关注报纸对他们的财富有利,还有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困难,所有的问题都有它解决的方法。
有谁能够想到,真正的异端竟然在这最后这一句——所有的问题都有它解决的方法呢?
日丹由于本身的状况——地处世界极北,商业繁荣,以及现任统治者科尔森大公看起来非常像一个无信者,所以这片土地上人们的信仰要比别地淡薄一些,一神论并不允许他们自己制造一个商业的从神,这也让他们很容易接受联盟人的学说:人真正能够依靠的是自己的力量。
无论是对抗命运的作弄,还是满足心灵的愿望,只要人们找到正确的办法,他们就能够越过一切困难。
也许在别人说来只是一种无力的安慰,但在联盟人这儿,他们自己就是这种信念存在的证据,所以很少有人能拒绝被这种似是而非的理论诱惑。
只有素养非常深厚的神学者才能看到语言中的陷阱:如果一切皆为人力可为,那么,神在哪儿呢?
没有神的指引,人们怎么能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呢?没有神的威视,人们怎么能够在人群之外维持道德呢?没有神决定这个世界的秩序,人类怎么能创造文明,长久延续呢?
可是联盟人从来不说神。
他们很狡猾,从来不直接否定世上有一个至高无上,一切无所不能的存在,他们甚至一开始什么都不说,普普通通,犹如常人一般来到日丹,带着那些茫然无知的人开采矿藏,建起工厂,将顽石投入烈焰,用沉重的金属锭换来众人富足的生活,待到他们的威信建立起来,他们才在日常的教导中加入对“术师”的赞美,对联盟的鼓吹,让人们相信他们可以在别处有更好的生活,像水浸润沙子那样,这些联盟人借由他们在物资上的便利,向那些被浮华所吸引的人推荐他们的服饰、食物和娱乐方式,形成一个又一个唯独将产业另一半的主人隔绝在外的小团体。
这些团体有自己的作息,自己的密语,甚至连语言都在向着那些联盟人统一!
可是——可是,在当初签下的契约当中,商会和贵族都曾承诺,联盟人有在日丹不影响生产而结社的权利,以及为了这些白纸黑字的权利,联盟人有权在必要的时候使用一定的武力。
既然已经知道联盟人的诡计,那么,能否在不动手的情况下让这些已经快要被联盟人驯化的本地人醒悟过来及时回头,再回到正信的怀抱呢?如果工厂主们给出更好的待遇,关心这些工人的家庭和生活,并让人教导他们正确的东西……其实也不是没有人工厂主尝试过这么做,但成本非常非常地高,结果也并不太让人满意,更重要的是没有对联盟人造成什么打击,他们作出非常乐见于工厂主为工人改善生活的样子,不仅积极配合,还时常出言指点……
甚至有工厂主被他们欺骗了过去,认为财富都是由劳动者创造的,这一切都是他们应得的……
即使工厂主终于懂得区分叛徒,同教会联合起来,但他们对风气的纠正已经太晚,那些苦力完全学会了联盟人的那一套东西,在教堂里——他们手按胸口,虔诚发誓自己的信仰始终坚定纯洁,但只要回到厂区,他们还是会同联盟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接受他们的东西,唱他们的歌,上他们的课,如果有人去阻止,还会被他们一顿痛殴打出去。
对于这种令人绝望的状况,有识之士看得很清晰,因为人当下生活于现世,无论死后的乐园如何永恒,他们眼中只有这短促的人生,脆弱的身体让他们现在就要吃饱,就要穿暖,就要病痛远离,他们千疮百孔的灵魂也要他们现在就得到抚慰。
长期以来,只有教会能够给予给他们这些东西,并且给得……不太多,毕竟教会也条件有限,而且如果给得太多,只会助长人的贪婪。
但联盟人——这些无信者,这些异教徒——他们对信仰的轻蔑通过他们的一言一行表现无遗,他们及时行乐,从不禁欲,也从不忍耐,拒绝接受生命生命应有的苦难。这种生活是那些弱者所羡慕的,而对那些向往他们的人,联盟人就像一群富有的农场主,用尽一切方法来将他们的牲畜喂养得肥壮。他们对无知的人民说我们有衣服,我们有吃的,我们可以治好病,我们这里还有很多你的伙伴,人们有相似的遭遇和共同的痛苦,在这里你从不会孤独。
谁能扛住?
工厂主们连联盟人自组织起工会都不能制止,而科尔森大公,这个公国最大的叛徒以极快的速度允许它们变成合法的生产组织,这简直是致命的一记背刺,没有过很长时间,工厂主们便发现,他们对这些本该属于他们的产业的掌控又进一步变得薄弱——工厂不要他们的支持,拒绝他们的管理和所有“不合理”的命令,有时候甚至连联盟人也不需要,工人们自己会在工会的组织下让工厂平稳运行。
工厂主们从“主人”渐渐变成了“持股人”,他们仍然能拿到丰厚的分红,比起之前只增不减,不用去又脏又热的工厂处理种种琐事,他们能将更多的时间和经历放在越来越繁荣的北域商路上,但没有一个资产者对此感到开心。他们感到岌岌可危。
北域商路的繁荣,日丹的快速发展,资产者们的财富增长,一切的一切都是联盟同日丹的贸易带来的。因为联盟的需要,日丹每年的金属产量已经高到了没有任何一个北域国家能吃下的数字,甚至这些国家全部加起来也不行,由于联盟人推动的技术改进,这些产量还在进一步提高,一旦联盟表示他们不再需要这些不能吃也不能穿的金属锭……哪怕他们只是延迟兑付……
谁能接受这样的后果?联盟既然能在契约的规则下如此轻易地夺走他们的工厂,毫无商业信誉,能够相信他们不会作出这样的事情吗?
即使他们不会这么做……一个更可怕的事正在等待着他们:经过这几年的快速发展,日丹公国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人口转化为生产工人。
如今只剩下一个问题,科尔森大公想要将日丹并入工业联盟吗?
关于这个问题,就要追溯到那一年的使者出访,要问那个向联盟提议,并得到了积极回应和大力支持的商人,问他是谁,是来自哪个商会的?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是科尔森大公名下商会的代理人,在同工业联盟的半成品原料-工业品贸易体系中起重要作用,如今身居高位,在联盟那边也颇有存在感。在没有被验证的传闻中,据说就是他向联盟揭发一家同他有竞争关系的商会,说他们与兽人贵族遗老关系过密,那个极为缺德的卧轨主意就是由他们提供的。由于联盟费了一些力气来处理此事,后来的结果大家就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