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人完全具备在天上长居的资格,却不得不在地面长留,就是因为他们虽然理智坚强,身躯却顽固地保留着本能的软弱,难以适应高处生活。格里尔自然不在此列,不过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这天上太过寥落,城市的基座倘若能够铺满泥土,足以容纳数十甚至上百万人生活,到那时与其说这是一座天上的城市,不如说它是一座天上的王国,但显而易见,他们离这样的目标仍十分遥远。
即使他们已经努力了许多年,并且成功启动了城市的一些功能,如今也只能维持二三万人在天上长居,虽然建筑整洁,布局和谐,一切城市运作的基础设施应有尽有,天城人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骄傲,可是……
“我们无比幸运,这座城大有希望。所有人都愿意为它赌上一生。”他们经过城市边缘,坐在正进行建设和尚未开始建设的分界线上,虽然无论他们直走多远,直到触摸到那无形的守护壁垒,那虚无空净的基座都会承载他们的身体如同坚实的大地,但俯视云海仍令人头晕目眩。
“但我们实现目标不需要一生那么长……我们只要十年,主控塔也只给我们这么多的时间。”俯瞰云海间隙下的大地和连通天地的炽红管道,兰德皇子说,“时间已经过去泰半。我们尽力了,但仍然太慢了。”
格里尔站在他身后,低声说:“人力皆有尽时,您的英明决策从无错误。”
然而他又想起了工业联盟。
“也许我不应当如此傲慢,但是,格里尔,‘圣堂’——也就是主控塔启动那一日我已经知道,区区十年,完全不够让我们实现对它的重建。”兰德皇子慢慢地说,“这是一座极其伟大的城市,它的前一任主人即使在裂隙魔族中也是极为强大者,它的继承者不允许是弱者,即使陛下为我们降低了得到它的难度,没有一个如完整的中央帝国那般强大的国家给予支持,我们仍然不可能实现这个目标。”
“但我们只差最后几步……”格里尔辩解道。
“是的,然而这最为关键的也恰好就是最为困难的。”兰德皇子说,“我们从世界各地找来了成百上千的天赋之子,无一人通过圣堂的检验。中洲人类的力量从本源上就低于裂隙魔族,即使我将这些本源抽取、浓缩……以种种手段加持之后送往圣堂,结果仍是不予通过。”
格里尔大惊失色。这件事他从未听说过!
兰德皇子却对他微微一笑。
“此事如今仍是绝密,格里尔,请不要轻易外传。”
“是的,殿下!”
兰德皇子又转过头去,他的目光投向远方,声音依旧从容、冷静。“所以,虽然表面一切如常,实际我们的步伐在两年之前就已陷入停滞,这就是为什么索拉利斯她要去追寻一个‘例外’的参考。她追寻的结果令我和她都感到非常满意,天降的意外变成了惊喜,我们有一个堪称完美的邻居。”
“请,请恕我愚钝……”格里尔非常困惑,“但工业联盟如此清强大而有侵略性,不正是我们的威胁吗?”
“危险总是与机遇并存,格里尔,你应当对此最有感受。”兰德皇子说,“虽然上城和下城有许多人仍在偏见之中难以自拔,甚至我已经将榜样邀请到眼前,他们也不肯向对方虚心学习……不过他们不会让我失望太久的。”
“我仍然不太明白——”
“有什么难以明白的呢,格里尔?”兰德皇子说,“实际上,‘圣堂’向我们下令要走的道路,同那位黑发法眷者已经在西域世界践行的道路,是殊途同归、表里为一的东西。当我们接手这座城市,希望将它为我所用时,圣堂向我们提供了三种选择:其一,是找到那名叫做阿加雷斯的裂隙魔族的直系血脉,通过血缘及灵魂检定;其二,是找到足够数量的力量超绝的年轻人,通过天赋检定;其三,是全民飞升,通过资质检定,不同的检定标准对应不同的城市权力。”
“我们当然什么都想要,但我们能够选择的不多。”
“可是,”格里尔以一种站在悬崖边缘的谨慎提问,“我们似乎在第三种道路上走得并不顺利。”
“的确如此。”兰德皇子说,“如果没有工业联盟这个新兴的巨大国家,我们现在理应无法可想。然而它出现了,它不仅出现了,而且恰好是一个由最强大的法眷者所创造,却以无天赋的凡人为主干的特殊国家。”
格里尔非常惊异:“如您所言……难道我们要与他们结成同盟?”
兰德皇子又笑了起来,他没有直接回答他。
“吉尔吉特卿,”他叫出他的姓氏,“不必等待太久,你很快就会知道。”
殿下说他们将各取所需,格里尔却不太明白他们之间如何平等交易。两个国家在某种形式上是接壤的,却都默契地选择了用更曲折的方式进行间接接触,谁也不曾越过那禁忌的自然分界线一步。但是无论间接的还是直接的接触,联盟人对迷雾之地就像他们对所有与之有联系的国家和地区那样,只要他们想要,联盟人就无论多少都能给,虽然联盟商会也会在贸易当地大量收购农产品和矿产之类的原材料,但受限于那些(比工业联盟落后的)地区低下的人工效率,双方的贸易额有惊人的差距。
财富像水一样朝工业联盟汇聚,虽然他们改良旧生产方式的技术完全无法同主控塔所展现的近于神明的创造能力相比,但主控塔存在的主要目的是维持城市的存在,给予城市居民生存和生活上的诸多保障,它本身具有的不可思议的生产能力则由于他们未能通过检定而仍处于封印之中。
他们能够提供什么利益将工业联盟同他们绑定?在开端并不友好的前提下?
或者说,格里尔认为自己的感受不是错觉:兰德殿下真的想要同那个奇特的国家建立更深的联系吗?
殿下说他重视自己的每一个对手,然而当他提起工业联盟,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毫无情绪。
格里尔带着疑虑从工业联盟离开,却在自己以为最了解的地方遇到了更多的问题。即使他不因自己被隔绝在核心机密之外心生埋怨,却难以自制地感到了巨大的孤独。
兰德殿下说他很快就会知道,格里尔也知道他会知道。但他不知道在这被允许的真相背后是否还有更深的东西,他永远触摸不到这些东西。
他将同他们永远有隔阂,而这是他决定追随兰德皇子起就知道的。
格里尔再度回到了他城市建设大臣的位置,他的工作一如往常,天梯和汲源管仍每日将大量的熔融金属、生活物资、建材和泥土等等送上天空,以“圣堂”主控塔为起点的金属圆心一日日以难以察觉但确实的速度增长,大多数人仍不知道天空之城的建设已经陷入没有太大意义的重复,他们一如往常地研究、训练、生活和做着“伟大事业”的美梦。
他们将在无知无觉中迎来天空之城的巨大变革。
在又一个下层世界被暗色天穹笼罩,上层世界从无垠青空沉入白色大地,下降到无穷无尽的雷暴海洋的日子,“圣堂”之门打开了。
只有天空之城的少数人有资格参与这个仪式。人们踏进这座高塔,就如同踏进一座金属山峰的内部,它是如此空旷,冰冷,圣堂之门比天空教堂还要高大,交织如网的闪电将整座城市都照得惨白一片,却不能有一刻点亮这处巨大的空间,金属的墙壁无限向上伸展,在不可知的黑暗之中交汇于一点,同是金属的地面镌刻着法阵一般的纹路,雷声不能传入城市,人们安静地向黑暗走去。
黑暗之中有火。
蓝色的,燃烧在高台之上的蓝色火焰。
当他们走到这团蛰伏的火焰面前,被生人的气息惊动,火焰伸展,舒张,如同泉水涌起,游移的曲线流动着,在人们的目光中凝聚成一具曼妙的躯体。
一个头戴冠冕,长裙的边缘如浪涛不断翻涌,有半透明面容的女性缓缓睁开眼睛,不带任何人性的目光垂下,望向众人之中。
法塔雷斯抬起头来,静静看着这个似人非人的形象。
“午安,代理人阁下。”她清澈的声音在高塔中回荡,“欢迎再度启用城市应急管理系统。”
--------------------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对不起!(跪)
设定写叉了所以换了个角度
然后为补前面的坑又码了个番外……
关于被遗忘的事
范天澜对过去确实并不在意,即使他的记忆就像镜子,能够清晰地倒映往昔情景。
他记得那一日他再度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柄长剑迎头斩落。
意识空明一片,他向那杀气腾腾的剑锋抬起手。
当他从无边虚空中回到人的躯壳,重新在万千信息之中找到自己是谁,现在在哪儿的脉络,那个要杀他的人已经躺在了血泊之中,那把长剑穿透了他的胸腔,身穿丧服的中年贵族艰难地喘息着,转过脸来看向他。
“你的眼睛……”他的剑术教导者喃喃地说,“变成黑色的了。”
“你有什么话要留?”范天澜低头问他。
“我……我,”那个男人说,“你恨我吗?”
“你有时候看我的目光像死人。”范天澜说,“附近山上有一些坟,墓碑上有姓名和年龄。”
那个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你觉得……我虚伪吗?”
“不觉得。”范天澜说,人之将死,他不必说谎。
男人又笑了。这是一个苦笑。
“我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就算根基受损,骑士的体魄仍比常人强壮得多,即使男人的已经苍白如死人,他还是断断续续地将一篇很长的遗言说到了尽头。范天澜静静地听着,遗言的内容无非是关于他这位师父的生平,说一名天才剑士由于种种原因,始终未能获得他渴望的最高荣誉,成为帝座之前的骑士冠军。在至死都难以放下的不甘之中,他收获了一名权势及财富都十分惊人的寡妇的爱情,并顺利与对方结婚,达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人生巅峰。
然而长子和次子的接连夭折沉重地打击了他对未来的希望,权力斗争的残酷令他感到了恐惧,他希望带着妻子远离是非的中心,却遭到了她的强烈反对,这名同样沉浸于丧子之痛的女性决心向她的敌人报复,为此不惜一切手段。
他作为丈夫只能给予她力所能及的支持,然而这对妻子来说并不足够。她希望他的剑能为他挥舞,开创一条血腥之路,他却唯有这一条原则不能为她践踏,她因此怀疑他对她的爱情,而彼时他们已经卷入王储之争的漩涡,每日都为阴谋与斗争心力交瘁。相濡以沫的爱情渐渐变冷,他开始寻求其他安慰,而妻子也同样选择了移情别恋,然后她再次怀孕了。
他无法接受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所以他与她争吵、分居,不顾长女索拉利斯的请求,他将这个努力弥合父母矛盾的孩子关在心门之外,甚至怀疑过她同他之间的学院,将所有的精力与慈爱转移到自己的学生身上。
既是他的子侄又是他的学生的少年确实天资出众,甚至比当年的他更野心勃勃。他欣慰地看着他一日日成长起来,却从未在那个孩子的角度想过,成功的道路并非只有一条,而他这名长辈本身早已指示于他。
当他看到衣衫不整的女儿持剑逼迫自己的学生决斗,他才知道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
然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堂堂正正获胜的是他的女儿。难以用言语形容他当时的震惊,与狂涌而出的欢喜。他回到妻子身边,直到他们再度因为不同的信念分离。他隐居在偏僻之地,通过往日的人脉广收门徒,然后将他们逐一筛选。
每当一名学生成长到一定地步,他就会请自己的女儿来看他,并给予自己的学生道德和人性的考验。
至少在范天澜之前,没有一名少年能通过他最后的试炼。
范天澜的一切皆是完美,他却发现由于早年的身体亏损和长年的心情郁结,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一切如常,没有将自己的情况告知任何人,仍然依例去信让女儿来看他。在他的推动下,两名年轻人见面,较量,然后如他所愿地走上了决斗场。
他给了双方不对等的信息,他的女儿惊险地获得了胜利,他看着倒下的少年,想起最后一次离别前妻子对自己的指责:“人性凡人皆通,你自己便从不完美,为何苛责他人完美?你既不是神也不是天选的裁决者,有什么资格对他人进行所谓的人性试炼,并批判他们的底线?你注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
可是如果他不考验,又如何避免背叛?
他一生的信任都所托非人,无论父母,师长,朋友,妻子,下属……包括自己的女儿,他们全都辜负了他的期望,即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背叛他之后仍然爱他或者愿意追随于他,他也总是对他们表示原谅,当他的心伤从未痊愈,对人性的怀疑也从未停止,对一切事物只有悲观的预感——在这一点上,范天澜与他有颇多相似之处。只是他因受伤而厌世,范天澜却是从未将任何事物放在眼中,对人间万物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漠然。
但迷途多年,他终究还是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因他而诞生的女儿是如此光辉夺目,她不必经历父亲的苦难却又足够坚强果敢,他将一切都送到她手上,而她将会延续他的意志,完成他的光荣与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