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从这座城来的使者将他们的处境描述得堪称凄凉,同为迁徙而来的异界人族,他们也确实从未向地面开展过任何形式的侵略,而被他们破坏中枢,取走了动力源的城市的坠落虽然引起了灾难,但直接受创的地区早已因为空间通道和兽潮而清空了人迹。除了在高等人族的内战中可能波及过无辜,这座城的人确实没有主动沾过中洲人的血。
可联盟人并不相信他们真的可怜——因为天眼系统还在每天直播这座城的逃亡之路,几座大城的围剿确实是可怕的,然而更可怕的是,这些强大的城市已经追击了这么长的时间,却连这座城的外层防护都未能打破,反而时常被对手的飞行编队如入无人之境地侵扰破坏。
能够以一己之力为高等人族的千年计划收尾不仅意味着德尔德兰公爵本身的强大,在桎梏他们的亚斯塔罗斯离去之后,贵族们便开始放纵堕落,唯有公爵离群索居,人们以为他是在休养身体和精神的损伤——确实如此——但他在那两百年中并不是无事可做。
星巢之城掌握了几乎所有浮空城市防御体系的“开门密码”,他们还拥有绝大多数城市家族的血脉血样样本,以及只要获得认证,连中洲人族也能操作的生化实验室。而为表示合作的诚意,他们也现在就可以交给塔克拉基因控制器,只要拥有这个东西,他就立时成为这座城的新“家长”,能够命令城中数以万计的新人类为他做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包括让他们去死。
这位星巢之城的新人类代表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明,一边从身体里掏出了所谓的控制器。
会客厅里立时变得沉默,连维尔斯都露出了有点吃惊的表情,云深看向塔克拉,塔克拉的神情也从审视变成一言难尽,他看向对面,“我要是你,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会把它毁了。”
黑发金眸的年轻人脸色苍白,他有点艰难地呼吸着,露出的笑容却满不在乎:“这是父亲给‘长子’的礼物。”
塔克拉看起来完全不想要,但是对方说:“我们占有这样的优势,你们能用除此之外的什么手段来防止我们背弃盟约呢?难道你们不想尽快得到这场战争的胜利?”
塔克拉极其难得地迟疑了。星巢之城承受着被捕杀的压力,自卫同盟的防御战线也在承受着巨大的战场压力,而中洲世界的人族更是每一日都在被异界入侵者所屠杀,作为一军的统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工业联盟所要担负的责任。
同掌握着异界人族最顶尖的星巢之城联盟,无论对工业联盟还是中洲人类整体都是极为有利的选择,这座城是一个能将痛苦的战争过程大大缩短的有力助力,只是因为好处过大而令人不能不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难以察觉的陷阱。如果这个控制器是真实的——至少有好几座城的几百万人确实想要得到它,即使它来到他的面前只是因为血脉这样可笑的理由……他应该接受它吗?
塔克拉看向云深。然后他作了决定。
那个“基因控制器”在落入他手中之后就开始变形,从一块镌刻着复杂符文的平板变成了一枚外表光滑的金色指环。塔克拉拿起这枚指环摩挲了一下,一种莫名的感应在他心中生出。
“从现在开始,它就是我的了?”他问。
“当然。”星巢之城的代表靠在沙发上说,“戴上它之后,我就应当称呼您为‘公爵’了。您已经得到了它的承认。只要同它血脉相融,您就能从这幅躯壳中解放出来,恢复真实的面貌和力量,如果您的力量足够强大,或许还能去竞争高等人族下一任人王的位置呢。”
塔克拉侧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中间的距离,来到云深的面前,半跪下来,托起他的手,郑重地将这枚代表着莫大权柄的戒指套到他的手上。
云深没有阻止他的作为,他坐在原位,就这样接受了这枚戒指。
这一切都在星巢之城的新人类眼下发生,他的神情淡漠,既没有阻止,也没有出声。
云深抬起手,看着指环光亮的表面倒映出来的之的面容,他的语气轻得就像叹息,“‘魔戒’啊。”
他微微低头,另一只手捏住这枚刚刚好套在他中指上的戒指,将它转了一圈。
墨拉维亚在旁边笑了一声。
星巢之城的代表也露出了极其惊异的表情,作为同源的生命中力量最强,感应最敏锐的一个,他刚才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就在刚才,有一种他们曾经以为比血缘还要坚固的牵绊破裂了。他相信不仅是他自己,星巢之城里的所有新人类也感觉到了。
他看向那名外表文弱,没有丝毫天赋气息的“术师”,来到这座地上的城市之后,他首次真正地正视这位工业联盟的领袖。
只有塔克拉毫不意外,他摊开手,接住了从云深的手上滑落的指环,它在他的掌心再度变成了一块满是符文的平板,所不同的是板面上所有的符文都被点亮了。
他将这块平板抛回他的“兄弟”手中。“结盟的条件是什么?”他问。
沙发上的新人类用三根手指提着那块平板,再度对塔克拉笑了起来。这是一个和之前任何一种笑都不同的,毫无阴霾的笑容,他说:“盟约已经成立了。”
工业联盟同异界人族结盟的消息自星巢之城驾临西方自卫同盟的防御阵线,数以万计的新人类以盛大的姿态加入人类阵营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遍了中洲大陆,在各地都引起极大震动。
与此同时,关于大陆其他区域局势变化的消息也像飞雪一样堆积在云深的案头。
帝国复兴联盟失去了二分之一的土地,神光森林陷入异界入侵者高阶战力的围攻,法师大学向全世界的天赋者发出征召令,神圣联盟的战事陷入了一种迹象不对的僵持……处处情势紧迫,岌岌可危,犹如第一次裂隙战争的复演,即使有了工业联盟这个变数,然而敌人的强大远胜于两百年前,根基薄弱的中洲人类即使竭尽所能,也难有还手之力。
世界如同被分割成三个部分,远东大路的场面已经完全被亚斯塔罗斯控制;中洲大陆中东部陷入苦战;西方人类自卫同盟独力面对异界入侵者的十城联手,战争阵线不退反进,既面临莫大的危机又面临莫大的机遇。
更多的难民和想要联盟予以人力物力支援的请求汹涌而来。星巢之城的新人类是被定制出来的天生战士和研究员,他们对浮空城中的“旧人类”毫无同胞之情,以一种热情得令人有点不安的态度适应配合自卫同盟的军事和技术发展计划,同盟也在努力发挥这些异族年轻天才的作用,同时保持各阶段战线军队战略的统一及自身的独立,不对这过于强力的陌生盟友过于依赖。
塔克拉早已返回前方阵线,临行之前他同云深有过一次闭门长谈。云深已经抹去了族长印信内部的控制系统,令新人类从此解脱被束缚的设定,成为自己的主人,也许是因为他们诞自同源,这些数量多得让人有些窒息的“兄弟姐妹”对塔克拉生来就有极大的好感,愿意服从他的指挥不捣乱,于是这位前线统帅一经回归便成为异族新人类同中洲人类连接的桥梁,给其他高级干部减轻了一部分压力。
形势的变动导致战略也要随之变动,又一场大型战役结束,带着胜利和失败的经验,高级干部开始依次返回工业联盟参与相关会议。
斯卡在回去前专门见了范天澜一趟。
将工业联盟除纳加尔自治区之外的领土视为内线区域的话,在联盟与漫长的防御阵线之间的诸同盟国就是外线区域,在外线区域三分之一的贵族都已进入工业联盟避难之后,各战区统帅就在这些区域取代了他们的地位,而随着异界入侵者的降临,战况的吃紧和从中洲中部涌来了巨量的战争难民,这些统帅短暂担负过的职责又逐一转移到了范天澜手上。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这些工作,也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这一点早已成为广泛的共识,在斯卡而言,他很难想象如果不是范天澜而是普通的解放者要进行他目前在做的工作,一个五十人委员会究竟够不够。
即使有范天澜这样善于精简流程,推广范式,提高组织效率的领导者在,前线战争常务委员仍然是一个人员众多,事务极其繁忙的机构,所以他们的对话就是在不停歇的电话声,脚步声,纸张声,和各种仪器的滴滴声中发生的。斯卡知道范天澜在同他谈话的时候至少有五分之四的精神外放铺展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放在这里的竟然能有五分之一,简直算得上颇为荣幸。
他们没有谈什么特殊的东西,人事的变动,战争和行政事务的交接,对某些暂时不能解决的问题的沟通,如此种种。范天澜的工作做得简直完美,斯卡将自己的责任履行得也不错,他们的接触既短暂又高效。
在登上由新人类驾驶的光能飞行器前,斯卡问他:“就算不回去,你也能把工业城里的事情知道得七七八八,是吧?”
“是。”范天澜承认了。
我不知道你的好老师,工业联盟或者说这个世界最不可或缺的“术师”究竟在打算干什么,我最近的感觉越来越不对,你看起来倒是挺冷静的。你是不是已经用那个天赋看到了什么?他说的“最坏的结果”又是什么?
但从来不会欲言又止的斯卡只是对他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飞行器,没有问他一个问题。
光能飞行器到达工业城甚至不用打盹的工夫。斯卡做完了工作,开完了会议,还剩下一些私人时间,他问云深:“我记得你是没有所谓天赋的。”
“确实没有。”云深说,“但借用这具身体,我可以调动一些权限,也可以借用他的一些现在还不能发挥的力量,暂时屏蔽了他对未来危险的预感。”
斯卡简直要倒抽一口气,“你这样干多久了?”
“没有很久。”云深说,“而且也快要屏蔽不了了。”
“为什么?”斯卡问,“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云深沉思一会儿,就像在思考应该用什么措辞,然后抬头对他微微一笑,“我想要拯救世界。”
星巢城的新人类几乎在所有领域都表现出同他们建立同盟关系是多么划算的买卖,范天澜像其他联盟人一样没有异族恐惧症,他在登上飞行器的那一刻就“看见”了它的所有构造,从机体材料到引擎结构,判断出设计者的思路,和以工业联盟如今的体量和体系完整程度,要复制出同样的技术需要多少年。
他得到了一个不小的数字。但他并不着急。
没有什么可着急的。战争也好,和平也好,生存也好,死亡也好,无论这个时代的人类最终将走上什么样的道路,他都看得到方向。就像他已经能够看得到墨拉维亚身上的牵系之线,这头曾经说过要将自己的作为他的资粮供他成长的龙是个没有脑子的骗子,他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被灌输的常识是错误的,范天澜既不需要吞食他的血肉,也不需要他的灵魂传承。
不需要这些,他一样会顺利“成年”,迈过那道壁垒,掌握这个世界最深处的基本法则。
这个宇宙中没有神,但他会实现云深的任何愿望。
龙是非常,非常贪婪的生物。
将这具身体紧紧拥在怀中完全不能让他满足,从身体到灵魂,他想要占有他的一切。
他会解除一切枷锁,让他珍贵的,倾注了一切感情和热情的宝物与他永远同在。
范天澜这次在工业城停留的时间比任何一个高级干部都要长,但前线委员会不会因为暂时缺了一人就瘫痪,范天澜组建起来的并不是这样软弱的结构。而自卫同盟之所以能保有如此广大的生存区域,能够在动荡之中仍旧发展,甚至在战场上略占优势,一切的根基在于工业联盟。为了同盟下一阶段的战略实施,工业联盟需要对上一阶段的工作进行总结和对内部资源再度进行整合。
他们的责任很重,工作很多,但因为每天都能见面,所以范天澜的情绪状态连其他与会的高级干部都看出来了。将星巢之城加入自卫同盟和工业联盟的现有秩序比安置战争难民难度更高,不过工作推进的速度仍然比大多数人预想的要快,就连那些才能出众的新人类都对此感到讶异,然后很快地,他们就将这种讶异转换成对自己作了正确选择的骄傲。
“他们确实作了正确的选择。”云深在和范天澜傍晚散步的时候说。
对正陈兵于自卫同盟外线,即将发动一场大战的异界入侵者来说,这些以非自然手段集体出生的新人类已经从难以征服的工具变成了必除之而后快的叛徒,而越是受他们厌恶憎恨,新人类融入中洲人族的速度越快。
“两个世界的人类同源,好像是他们在出生之前就被灌输的‘常识’。”云深又说。
“是。”范天澜肯定了他的猜测。
云深思索起来。范天澜看着他的侧脸。
夕阳正在沉入远山,葱茏的树影投到他们的脚下,湖面波光粼粼,漫天的彤云将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笼上一层暖色,云深在这样的光线里看起来比其他时候更轮廓柔软,被空气过滤成暖橙色的光线映入他的眼眸,他看着远方,就像在看世界的尽头。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他在这一刻仿佛要随风而去的梦。
范天澜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冲突,想要破骨而出,但牢固的理性将它死死锁在方寸之地,潮汐般冲刷血脉的情感反映到现实中,却只是他伸手抓住他这个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