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天澜沉默着,看着这个人伤怀的面孔,他想做些什么,但他想做的每件事都有和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相似的顾虑。
“我的父母因公殉职,我没有见到他们最后一面,祖父不久之后也在伤心中去世了,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不会让他们失望的人,也许是因为放太多精力在学业上,我在学生时代的朋友并不多,能得到那样一位朋友,对我来说是非常珍贵的,结果却还是……”云深说,声音渐渐变低,“他要走的时候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却还是笑着对我说,哭哭啼啼太不像话了,我们还是微笑说再见吧,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说很高兴认识你……”
有些记忆从来不会遗忘,无论如何收藏,它们再度出现的时候还是和最初一样鲜明,那些曾经被收拢束归的情绪汹涌而出,变得难以自制,于是云深停了下来,仰起脸。
一直注视着他的范天澜在此时放开了他的手,伸手轻轻捧住他的脸,然后直起身,侧头凑过去,温柔地舔掉一滴从他脸上滑下的透明液体。
云深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时间连难过都忘记了。
“对不起,让你想起了伤心的事。”范天澜轻声说。
“……我只是有些感伤,真是失态……”云深有点窘迫地用左手遮住半边面孔,他的右手又被范天澜握住了。
“跟那个人相比,我还差得很远,只有被你教导的份,”范天澜低下头,轻轻地吻在云深冰凉的指尖上,“但是我会努力。”
“……”云深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会尽我所能,跟上你的脚步,也会变得更强,让自己能够更长久地活下去,我不会说谎,不会背叛,不会先你而去,”最后一个吻落在云深的手背上,范天澜抬起头,深深地望着云深因为水汽浸润而显得特别清澈的双眼,“不会再有让你痛苦的事。”
你的过去在那一边,你的现在和未来都在这里,你已经不再属于他们。
像是被那双眼睛中的金色日珥迷惑了,云深一时不能收回视线,过了一会才有些无措地回答,“……谢谢你,天澜。”
然后他又轻叹一声,“你现在已经很努力了,不要让自己太过勉强。”
还远远不够。范天澜第一次感受到了和塔克拉相似的,那种空洞的饥饿感。
12月23日,云深来到这个世界的第79天,冬至,小雪,气温零下七度。
由两台柴油发动机作动力,15块长5米,宽3米的木排联接起来,木架上蒙以塑料薄膜,然后用草蓬压顶的大型拖船已经准备就绪,包括35位遗族青年在内的50人护卫团也已经过初步训练,每人身着精钢护甲,携带两把短匕,其中15人佩剑,其他人手一把有效射程50米的简版步枪,400发软铁子弹,以及一定数量的干粮和药品在河边集结完毕。
他们将沿着这条河逆流而上,航行大约45公里后进入平缓期的大河,顺流而下上百公里,然后进入另一条名为桑达的大河支流,在离摩比斯山谷那个约定地点估计3公里的地方停下,留下一支小组看守,其他人进入摩比斯山谷中名为坎特尔的村庄中接应被格里尔子爵的属下送回的部族同胞。
为即将归来的同胞们准备的物资一一装上了拖船,塔克拉将油料送往船头后回到岸上,范天澜也已经整队完毕,两人视线交会的那一刻,范天澜虽然还是那副表情,却对塔克拉点了点头,让后者一脸的意外。
虽然天气已经相当寒冷,但来到河边给他们送行的人还是很多,云深也在其中。除了技术方面的问题,在这种场面中需要他插手的地方并不多,只在最后这批年轻人将要出发的时候云深才走上去。在一双双兴奋远大于不安的眼睛注视下,云深笑了笑,用平静的语气对这几十位年轻人说道:“我希望大家一路顺风,平安归来,路上一定要小心。”
回应的声音相当杂乱,却朝气蓬勃。
“有我在,什么样的废物都碍不了事的。”塔克拉笑嘻嘻地说,他拉仇恨的才能依旧出众,立即有人对他怒目而视。
范天澜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云深,然后五指并拢,举起右手平肩,掌侧外翻,中指贴近太阳穴。行完礼放下手,他转头面向身后的诸人。
“出发。”说完他大步朝临时码头走去。
塔克拉莫名地跟了上去,“喂喂喂,这是什么手势?”
云深站在后面,默默地反省,他买回来那些教材,天澜是不是学得太彻底了?
第98章 找麻烦的人永远不嫌多
伊布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眼中的不耐烦清清楚楚。
“不行,我们没有这个义务。”
“只是请你们协助一下,我们会很快结束的。”从眉角到颌下一道刀疤横贯的男人笑道。
“我们没有这个义务,这句话我不会重复第三次。”伊布冷淡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再见。”
“哎,等等,这位佣兵大人!”那个男人身边的另一人急忙追上去,从外套内袋中掏出一小袋东西往伊布手中塞去,“请不要误会,我们真是不得已才要上门打扰的,作为同行,请务必体谅一下……”
伊布抬手把贿赂挡了下来,侧过脸冷冷地看着笑容过于谄媚的男子。
笑容僵在了那人的脸上,他退了一步,有些惊疑地看着这个气质非同一般的佣兵,纪律严明的佣兵队伍不是没有,但像这个装备极其普通的年轻人一样,拒绝得如此彻底而轻蔑的……
“阿尔芒,把你肮脏的金钱收回去吧,人家看不上。”刀疤男笑了一声,“我们走。”
他们退得实在太过干脆,伊布留在原地,直到他们离开驻地范围才转过身,向营地的中央走去。
寒冷的帐篷里,维阿·洛尔啃着冷硬的干粮,一边和龙牙佣兵团的分队长小声讨论着什么,伊布的归来让他们中断了对话,维阿抬起头,看向这位下属。
“第三批了?”先开口的是龙牙的赛文分队长,伊布点点头,“那个走失的货品看来确实够珍贵的。”
这支努力商队恰好和他们同路,两支人马互相警戒着走到现在,终于出了问题。
“他们的买主是谁?”维阿问。
“只有那支商队的中心人物才知道,那些佣兵和护卫只是负责护送而已,我们的探子没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赛文说,“他们核心队伍的战斗力很高,不逊色于我们,如果那些人还没动,就说明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应该多少对我们的身份有点了解,犯不着为此得罪我们。”
“来了一个。”伊布说。
两个人同时转头看他,伊布走到他们对面,在毡布上坐下,“是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至少和我实力相当。”
赛文笑了起来,“那倒是挺厉害的,你可是铜骑士啊,那他肯定有个名号了。”
“一支奴隶商队,需要5位以上有名号的佣兵?”维阿把最后一块干粮放进嘴里,慢慢地问。
“还要加上两个法师,虽然看不出位阶,想来也不会便宜,那几个佣兵肯定也是自由佣兵,他们倒是舍得下本钱。”赛文说,“那几头珍兽和女奴货色不错是不错,不过雇佣这些人的花费已经差不多抵得上利润了,现在看来是藏起来那个最值钱的货物跑了。”
“没必要理会他们。”维阿说。
“他们会换一个方式来的。”赛文说。
一直静静听着的伊布说,“我去清点那些异族人,有多余的东西就清理出去。”
维阿点点头,赛文叹息一声,“就要到佛兰德了,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
“出什么意外?”维阿拍拍手上的干粮碎屑,“我倒是挺想出什么意外的。”
起身准备走出去的伊布对上维阿的眼神,脸上也露出一个不明显的笑容,“因为路上实在太无聊了。”然后他有礼地一欠身,掀开帐门出去了。
留下的赛文用食指挠了挠脸颊,他看路上这些骑士都没什么特殊表现,还以为他们有多安分呢,能在这种年纪当上焰金骑士的果然不是什么温顺的家伙。
不久之后伊布清点完毕,回来向维阿报告没有异状的时候,这位队长也看不出失望的样子,表示自己知道了就让伊布退下,令队伍准备再度开拔。赛文和伊布一起离开,向他再次确认道,“没有多出来的异族人?确定一点异状也没有?”
伊布看了他一眼,“你可以自己去点一遍。”
赛文咳了一声,“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人在旁边偷窥什么的?”
“有。”伊布冷冷地回答。
“哦,”赛文笑了笑,“那我也应该去跟他们打声招呼,一路同行,也算一种交情么。”
布列塔奴隶商队扎营地。
送走了那位皮笑肉不笑的佣兵队长,奴隶商队的老板贝当转脸就变了神色,“不在?‘它’就在那里,是你们这些庸人没发觉!”
格罗索将抱在胸前的剑背回背后,双手环胸看着这次的头领笑道,“要是直接跑过去搜,我们是打不过那些家伙的,龙牙佣兵团的实力可不低。”
“同道相食……”有人在角落里阴沉沉地说道。
“只是佣兵团还好办,”格罗索漫不经心地说,“蒂塔骑士团我们得罪不起。”
“蒂塔骑士团?那位大人还不放在眼里!”贝当厉声说。
“哦……”格罗索应了一声,耸耸肩,“那么谁去?”
贝当沉默了一会儿,“他们的雇主要求把那些恶心的遗族人送到佛兰德为止,然后会有人去接应,我们在前方埋伏。”
结果还是不敢得罪蒂塔骑士团……不过格罗索作为一个老道的佣兵是不会这么不给雇主面子的,“至少有两三百是遗族人吧,还有前来押送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实力,到时候怎么对付?”
“把他们全杀掉,我们要的‘它’自然就会出现了。”
角落里的人笑了一声,其中愉悦非常分明。格罗索抬头望了望帐顶,“……那可是有点麻烦啊。”
“有什么麻烦,除非是撒谢尔的比斯骑士来到这边,没有人能是我们的对手,至于遗族,那不过是一群待宰的黑猪而已。”贝当说,“影行者你去探路,我要知道佛兰德外最合适屠杀的地形。”
角落里的人影动了一下,然后消失了。
佛兰德位于摩比斯山谷中,是个人口还不到一千人的小镇,虽然这个镇子早已习惯各种商队从这里经过,但是在冬季出行,还是如此大规模的仍旧极其少有,尤其这支气势完全不同于普通商队的队伍押送的货物中包括了数目惊人的遗族,对小镇居民来说,这些遗族人就这样经过自己的门前简直是如同噩梦的场面。
“黑发黑眼,双黑啊……”
“据说他们的头发和眼睛都是在魔狱中染黑的……”
“他们的力气很大,能够把一个人活活撕开,教会说他们都是原罪者……”
“真是太可怕了,他们要把这些罪人送到哪里去?”
这支队伍的到来引起了镇上一些人的强烈反弹,在所有向他们找碴的人都被打断手脚扔出来之后,光明教会的一位年轻神甫鼓起勇气握着十字架找到了明面上的领导者,但他结结巴巴的圣音书还没念完,那个笑眯眯的男人一边说“我是赛文·格拉纳达,神甫你好神甫再见”一边让属下把他拎了出去,对战战兢兢的镇长他倒是客气一些。
“我们是来把这些罪人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去的,还请你们通融一下。”
镇长擦着额上的冷汗,强自镇定,“要,要多久?”
赛文看了一眼维阿,后者对他比了个手势,于是他转头说,“三天吧,不会更久了。”
实际他们不需要等这么久,第二天早上,拿着信物的人就来到了镇子里。那是一个外貌极为醒目的男人,令人眼花缭乱的发色和锐利的五官,如此引人注目的他却径直走过了两道暗哨径,直来到赛文和维阿他们居住的旅馆前才被人发现。
他弹指把黄金荆棘花冠的骑士徽章弹到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的维阿面前,后者伸指夹住,低头看着那张即使微笑也毫无亲和力的脸。
“术师说有借有还……我们在镇外等着你们。”
“你叫什么名字?”维阿眯眼问。
琥珀色的眼睛向上看着他,那个笑容愈发像刀锋一样,“塔苏亚。”
看着那个男人从容离去的背影,维阿背后的银骑士低声说道,“这是个野兽。”
“那批异族人里有像他这种模样的,应该是同族,看起来有点本事,”维阿说,“那个……术师,倒是有收服仆从的眼光。”
“他要这些遗族人来做什么?”
“谁知道,那已经和我们没关系了。”维阿把徽章收进胸前,“把赛文叫过来,我们可以把这些累赘脱手了。”
听闻这个消息,无论蒂塔骑士还是龙牙佣兵,在松了一口气之后都开始忙碌起来。这趟任务跟他们平时做的相比可谓轻松,只要给那些肮脏的家伙吃的和睡的地方,他们不需要做其他工作,换个牧羊人来都行,反正那些异族人跟牲畜也差不了多少。但在一个龙牙佣兵闲得蛋疼去折腾一个遗族人,被对方一脑袋撞断了四根肋骨后,原本极为轻视这次任务的家伙都收敛了起来。
这些人一个都不准死,这是出发之前就向所有人强调过的,没有人会觊觎一群刚刚脱离奴隶身份不久的异族人,但就是这样才令人感到极其无聊。
“已经集结得差不多了,就等着你们了,”赛文说,“不过我派人注意了一下,那支奴隶商队有点小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