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到城西距离已经超过连音咒的施用范围,是以宁澄不能以传音的方式和父母联络。
以他的能力,从城中心腾空回到家至少也需要半个时辰。每过一刻,父母心中的忧心就会添一分,还是别拖沓、直接赶回家较好。
闻言,风舒似乎有些失望,他踌躇片刻,道:“那风舒便不挽留了。宁公子要回城西,风舒可以帮忙,而且——”
他顿了下,道:“宁公子不必与风舒如此生分,唤我风舒便可。”
见他目光灼灼,满脸期待的样子,宁澄不禁心中犯难。
他与风舒只不过数面之缘,加上对方身居文判之位,自不可能与其平辈相称。
宁澄思索片刻,道:“那在下便唤您……风判吧?”
“好。风舒便唤公子「宁兄」了。”
风舒转过身去,将背上的银纸伞取下,只听叮铃一声脆响,丝帘伞开。
那伞不愧是风判法器,虽为纸制,伞面却好似绸缎,上头缀着点点茶花,华光流转,甚是好看。
与普通纸伞不同,丝帘伞的伞骨上垂着纱缎,经风一吹,片片飞扬。
宁澄看得呆了,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之前就见过这丝帘伞一般。
7、第七章:宁家之变
风舒笑道:“丝帘伞能带人腾空而飞。撑此伞,宁兄要回宁府,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能缩短回程,宁澄自然是很高兴的。他作揖道:“那就多谢风判大……了,只是这伞如此珍贵,风判竟舍得外借?”
风舒道:“旁人我自不肯借的,宁兄想借却是无妨,但这法器还需认主后才能操作,过程颇为繁琐。此次,还是由风舒来送宁兄一程吧。”
言下之意,是要亲自送他回去了。宁澄呆了呆,心想这伞的确不可能借予他使用,由风舒自己操作还比较合理。
见风舒微笑伸手,宁澄不由得伸手握上。在风舒的操纵下,两人一伞瞬间浮空。
宁澄身形一晃,赶紧抓住风判的袖摆,却又觉得不妥想要放开。
风舒轻笑,道:“丝帘伞飞行速度极快,宁兄还是抓稳了的好。一旦摔下去,可就不太好了。”
所谓的不太好,可能是活得不太好吧——光看现在的高度,摔下去就算不死,重残的几率也是很高的。
宁澄刚抓紧风判的手臂,就被风舒手中使力,直接揽入怀中。
宁澄想挣脱,那丝帘伞却突然腾飞,带着优雅直立的风舒和哇哇乱叫的他向城西飞去。
一路上,宁澄都紧闭着眼,深恐睁眼就掉下去了。他咬紧牙关,却听见耳旁靠着的胸膛传来风舒的心跳声,咚咚咚的,像是庆典上的连击不断的鼓声,也像是雨水打落在瓦片上的声响。
听着听着,宁澄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加速起来,两股心跳声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哪边是风舒的,哪边才是自己的。
那丝帘伞飞行速度果然很快。宁澄感觉冷风不断划过,却因为被风舒拥在怀中而不觉得寒冷。
那温热的怀抱透着熟悉的清香,给宁澄一种莫名的安心感,渐渐地不那么紧张了。
不一会儿,丝帘伞速度就慢了下来,宁澄忍不住睁开眼一望,居然已到城西。
他心中一宽,道:“风判,前方不远就是宁家了……咦?”
宁澄顿住了。
原来属于宁家的那片区域,此刻冒着黑色的浓烟,就像是有人不小心点燃了一整座山那么多的树叶。
丝帘伞猛地停下,带着宁澄缓缓降落在一片瓦砾堆前。
四周传来许多声音,周围好像有很多人在叫他,可他全都听不清。
那片浓烟滚滚的废墟冒着几星还未来得及扑灭的火光,龇牙咧嘴地望着他,像是在哀嚎着问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
宁澄低下头,直勾勾地看着地上。
一块写着「宁」字的牌匾残骸,破碎地躺在他的脚边。
宁澄在喊。
他撕心裂肺地喊叫着,却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身后,有人紧紧地拉着他不让他冲上前去。他愤怒地想要挣脱,转身却被拥进一个颤抖着的怀里。
好像有人对他说了什么。好像有人在摇头叹气。
他瞪着面色沉痛的人群,很想让他们不要摆这种表情、不要开这种玩笑,明明这一点都不好笑。
他的家没了,那他的家人呢?父亲、母亲,还有那些微笑着喊他少爷的仆从、丫鬟们呢?
宁澄眼前一花,差点儿软倒在地。他努力站稳身子,伸手推了推抱着他的风舒,道:
“我没事,你放开。”
他的声音冷静得有些不正常。风舒双唇微张,像是想安慰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牢牢地抱着宁澄,不让他冲进那片残垣之中。
见他不放,宁澄扯了下嘴角,笑道:“风判大人,您说送我回家,我已经到家了。请您放开好吗?”
风舒怎么可能放手。他柔声道:“宁公子,你冷静点,也许事发当时宁叔他们不在里面,或是发现得早,已经逃出来了呢?我们先问问街坊邻居好不好?不要怕,先冷静下来,好吗?”
说到后来,风舒的语气居然带点颤抖。
宁澄听他那么一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睛也亮了起来。
他用力推开风舒,抓起一旁有着熟悉面孔的人,无视那人吃痛的呼声,问:“我父亲呢?还有我母亲……还有郁儿、小六,他们人呢?”
眼前的人嗫嚅着,迟迟没有开口,只是摇摇头。
见状,宁澄放开对方,反手抓住一旁老者的肩膀,问:“我家人在哪?他们逃出来了对吧?是不是你把他们藏起来了?”
他用力摇晃着那名老者的肩膀,老者连连咳嗽,只能拼命摇头。
一旁看不下去的小伙们试图上前把宁澄拉开,而宁澄对他们一笑,问:“不是他,是你吗?还是你?你把他们藏哪儿了?快说啊!”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哭号。宁澄转头望去,只见隔壁余家的大婶红着眼,哭喊道:“没了……全都没了!那么好的人啊……”
宁澄脑中轰的一声,眼前发黑,几近昏厥。他手一松,脚下一软,被风舒抢上前扶住。
宁澄按着风舒勉强站好,沙哑着声问:“你说什么?”
余婶抹了抹眼泪,道:“宁公子,你别这样。宁夫人……宁夫人他们在天有灵,会感到难过的。”
闻言,宁澄愣了下,然后捧腹大笑起来。
他笑得那么开心,开心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问:“余婶,我母亲在天有灵?在天有灵……哈哈哈——”
四周人群都被他的反应吓到了,全都不敢出声。宁澄转身抓住风舒的手臂,止不住地笑:“风判,我母亲她,她在天有灵……”
话还没说完,宁澄忽然浑身一软,颓然跪下。风舒见状,跟着跪下身,唤道:“宁兄?”
他小心翼翼地拍着宁澄的手,不敢多说些什么,担心一个不好就会刺激到对方。
宁澄掐着风舒的手指尖发白,指甲嵌进了他的肉里,抓出了血,可风舒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担忧地注视着宁澄。
过了好半晌,宁澄方才抬起头,无神的眼在看到风舒后,慢慢聚焦。
他嘶哑着声道:“风判,带我走吧,去哪都好。”
话还没说完,他的眼角就湿润了,可愣是一滴泪都没掉,也没注意到风舒被他抓住的手,已经被扯得变了形。
风舒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轻轻移开宁澄捏着自己的手。他二话不说地将宁澄抱起,撑起丝帘伞,朝来路飞回。
夙阑城东边,有一家茶楼。
城东的居民若见着陌生的面孔,都会骄傲地告诉对方,品茗楼的茶是由最上等的茶叶精心研磨而成,怕是寻遍全夙阑,也找不着更好的茶。
品茗楼的点心,那更算得上是举世无双,来到城东却没去尝一遍品茗楼的水晶饺,就真的太可惜了。
此刻,宁澄坐在品茗楼内,面前摆着数个装满点心的盘子,最靠近他的就是一盘晶莹剔透的虾饺。
风舒坐在宁澄对面,一脸担心的望着他,却也没开口劝他动筷。
刚才事发突然,风舒也没想太多,便随便找了离城西较远的地方落脚。
他先是和店家要了盆水,仔仔细细地替宁澄将脸抹干净,再将他十指上染的血擦去。做好这些,风舒又想起已日正中午,便点了些吃的。
在这过程中,宁澄只是睁着通红的眼,一语不发,就连面巾擦过眼角时,他眼都没眨一下。
茶楼里人声鼎沸,其他客人见风判居然和一名灰头土脸的男子同坐一桌,都好奇得交头接耳,只差没指指点点了。风舒不予理会,只是静静地坐着,也没碰那些点心。
他们俩就这样从中午坐到了晚上。待到深夜,品茗楼的掌柜才满脸赔笑地出现,询问风舒他们家的点心是不是有哪里不好,得罪了风判大人。要是他们哪里做得不对,还请风判大人海涵。
风舒看了眼神情恍惚的宁澄,道:“并无不妥。耽误贵楼打烊时间,实在不好意思。这些糕点我会带走,有劳罗掌柜帮忙了。”
那掌柜连声答应,吩咐伙计快些打包,还特意附上一份热腾腾的包子,说是请两位大人吃的,只求风判不要计较他们招待不周。
风舒推辞不过,便端着包好的点心和包子,拉起宁澄的手走出茶楼。
此刻已是子时,由于宵禁令的关系,整条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偶尔传来的犬吠声打破夜晚的寂静。
两人安静地走了一路,偶尔有些闪着橙光的烛笼靠近,皆被风舒挥袖拂去。
良久,风舒问:“宁兄,夜已深,我带你回风月殿歇下可好?”
由于宁家被毁的关系,此刻宁澄不仅无家可归,还身无分文,就算要住店也是嫌囊中羞涩。
况且,看宁澄现在这个样子,风舒也不放心让他独自待着,想说将对方带回自己住处后,再另做打算。
宁澄木然地点了点头。
风舒又问:“宁兄,你一天没吃东西了,不然吃个包子吧?”
宁澄还是点头,不语。
见他答应,风舒一喜,忙掏出适才品茗楼掌柜送的包子,对半撕开,露出里头的喷香的肉馅。
他小心地将包子递到宁澄嘴边,可宁澄却像是被香气惊醒一般,兀自把头扭开,竟还是不肯进食。
在品茗楼坐了大半天,宁澄也没能从失去亲人的哀恸中走出来,先前风舒问话,他也只是胡乱点头回应,根本没细听风舒说了什么。
他想了很多,想了很久,却只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如果他早一点回来,宁家可能就不会遭此变故。
他年轻力壮,就算背不动所有人,也能用漂移术将他们救出火场。
可是他没有。
当他的家人在火海中哭号求救时,他在哪里?
是在红鸾阁内担心区区一个梳妆架,还是在天一牢中安心入睡?亦或是悠哉地走在望云宫内,细数那些飘落的桃花瓣?
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能早一点回来,父亲和母亲是不是就不会……
——都是我的错。
宁澄想着,恍惚间仿佛看见适才围观的人群。他们一个个弯着扭曲的笑,拍手附和:
“是啊,都是你的错。”
宁澄看着那群人,微笑,眼角却有滚烫的泪水滴落。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崩坏,然后碎掉了。
都是我的错。
所以,我要怎么做?
倏然间,一双微凉的手捧起宁澄的脸颊,温热的唇覆上他的。
宁澄双眼迷离,朦胧间看见风舒颤抖的睫毛和微微皱起的眉。
他脑中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大团棉絮一样空茫茫的,而嘴边的温度又是如此真实。
宁澄还没反应过来,风舒便已放开他。他眨了眨眼,只见眼前的人执起他的手,原来淡色的唇上添了点红,眼眸像天上的星子一样亮,仿佛有水波流转。
透过模糊的泪眼,宁澄看见眼前之人双唇开合,一字一句地说:“我知你心里难过,也知道说什么都是徒然。但是你要知道,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你要去哪儿,我都陪你。你不想吃这些点心,回头我可以熬点粥给你吃。若你实在不想吃,我也可以陪你饿肚子,但是你这样虐待自己,我会心疼。”
“宁府的事,我会尽我所能查清楚。那不是你的错,所以,别再这样了,好吗?”
听着风舒温柔的话语,感受着自他双手传来的温度,宁澄终于忍不住点点头,放声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小橙子一秒Q?Q
8、第八章:毛遂自荐
在跟着风舒回到风月殿后,宁澄胡乱吃了点品茗楼的点心,便倚着桌面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有人轻轻将他抬起,放在一张绵软的床榻上。
许是心神俱疲的缘故,宁澄一夜无梦,一直睡到隔日巳时三刻方才醒转。
他揉了揉略微肿胀的眼睛,起身下榻,见自己的外袍折叠整齐地放在床脚,便顺手展开披上。
风月殿分为左殿和右殿,左右两殿之间隔着一个大堂。昨日宁澄睡下时,是在大堂中央的木桌,而他现在却身在左殿的寝阁内,想来这便是风舒的居所了。
宁澄心中烦乱,见四下无人,便起身走出寝阁,像是散步一样绕了左殿一圈。
左殿的设计偏向冷色,整体布置注重和谐,和与风舒本人一样干净雅致,也散发着和他身上一样淡淡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