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他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的视野无端变低了许多,像是整个人趴在地上一样,他下意识走了两步,却发现自己此时确乎是四肢着地,在地上爬行的状态。
方啼霜先是楞了楞,然后他猛地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掌竟然变成了两只毛绒绒的爪子!
救命!他无意识地叫了一声,但耳边响起的却是一声惊慌又短促的:“喵呜~”
哪来的猫?这是方啼霜的第一反应。
天呐这就是我,这是方啼霜的第二反应。
紧接着他又抬起脑袋观察了一下这间屋子,屋内装潢瞧起来相当贵气,他脚下踩着的那个软绵绵的小圆垫的用料也十分考究——所以谁家会给一只小狸奴做个这样奢侈的猫窝?
不多时,他忽然听见屋外有人在窃窃私语,他现在的听力似乎比从前还好上许多,屋外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他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听说那新来的孩子就那么没了?”
“是啊,怪可怜的,我那天远远地看了一眼,眉眼比如今正当宠的那位杨公公还要漂亮得多,要是没出这变故,说不定往后也能得到哪位贵人的青眼呢。”
“也是命不好……唉,听说咱们宫里头赔了他们家不少钱吧?”
“要我说,也算是他命好了,要是自个给吓死的,那可一个铜子也没得赔,可换成那小畜生造孽,那可就不一样了。”
“诶,你可小点声,若被旁人听去了,仔细你的脑袋。”
“我也是实话实说,在这宫里,猫儿狗儿的性命可都比咱们的要金贵,”说话这人顿了顿,声音忽然压得更低了,“你说如今新帝才刚即位,风口浪尖上,这位猫主子要是出了什么好歹,咱们可都别想好过了。”
另一人轻声叹了口气,然后道:“先圣人爱猫如子,但咱们这位小陛下却自小厌恶这些猫儿狗儿的,他如今越过长兄即位,本就受人诟病,要是这位猫主子再出了什么差错,只怕他们更要说嘴。”
两人的话音到此就止住了,再往深处说,那便是朝堂之事,这要是被有心人听了去,那可这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方啼霜这会儿已经全想起来了,他记得自己当时吓晕了过去,晕之前还看见了一团白色的东西向自己飞了过来,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这只猫……
但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一只猫?还是一脚送自己归了西的这只。
方啼霜很快发现,不仅这只小狸奴的住所比自己以前的要好得多,猫窝旁的一个做成猫脸形状的精致的小竹盘里还铺着厚厚的一层水煮鸡肉,还很贴心地给撕成了条状。
方啼霜都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吃过肉了,原本还只是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而后干脆扑将了上去,开始呼呼大吃了起来。
屋外的小宦官大抵是听见了里头的动静,于是推门进来看了眼,见这只小狸奴已然醒转,面上一喜:“猫主子,您可算是醒了。”
紧接着他又往外头喊了一声:“雪月,快去请太医过来再给双儿主子瞧一瞧。”
太医?一只小狸奴竟然还能使唤得上太医?方啼霜吃惊了一会儿,又躲开了那小宦官的怀抱,一溜烟便跑出了那院子,往外头去了。
他记得曹四郎是和他一块来的,他得找到阿兄才行。
这儿太大了,方啼霜不敢像那些经过的轿辇一般,大摇大摆地在路中间晃,便跟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宫婢与宦官,贴着宫墙根走。
但他对这里一点也不熟悉,绕来绕去见着了许多人,碰上些认识这只猫的——也就是现在的他的宫人们,他便轻车熟路地凑上前,撒个娇便能讨到点零嘴。
等吃完人家赏的零嘴,方啼霜才醒过神来,自责自己方才肚皮都露给人家看的做派实在是太轻浮了。
“一会儿再见到人,就不给摸了。”他心想。
然而此时迎面却又走过来了一位妙龄宫婢,她眉眼一弯,朝他唤了句:“双儿主子,到奴婢这儿来。”
方啼霜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又乐颠颠地钻进了人家怀里,讨得了一身暖香。
“云太妃赏了几块糕饼给我,”宫婢对他说着,然后打开了藏在袖里的那一方香帕,“你吃是不吃?”
方啼霜先在她手掌心里舔了舔,算是道谢,随后很客气地只从那方绣帕里叼了一块糕饼走。
他一边在皇宫里漫无目的地绕来绕去,一边探头探脑地打量着路过的小宦官,可惜看了一圈,也没能从人堆里找到曹四郎的身影。
误打误撞地,他就绕进了一个宫殿,这个宫殿比其他宫看起来要冷清些。
正殿院内,有一颗高高的梨树,又有一半老妇人倚靠在藤椅上,那妇人云鬓间已掺了几缕银丝,发间簪一支既朴素又雅致的檀木箜篌簪。
方啼霜走进去前,先喵喵唤了几声,等那贵妇人有反应了,他才慢慢悠悠地猫了进去。
虽然他并不认识这位妇人,但总觉得这儿和这人莫名都很亲切,似乎也是这只小白猫的意识驱使着他到这儿来的。
那闭眼假寐的贵妇人听到了他刻意制造出来的动静,这才徐徐然起了身体,她先是莞尔一笑,随后朝方啼霜招了招手:“小双儿,你来啦。”
方啼霜跟着这具身体的意识,呜呜叫了一声回应,又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心。
“好几日不见你往本宫这儿来了,”妇人挠了挠他的下巴,笑嗔道,“从前成天来本宫这儿蹭吃蹭喝的,现在先圣人去了,你便不爱搭理本宫了,是吧?”
方啼霜正想摇头,却又忍住了,他怕表现得太聪明了,待会要被人当做妖邪打死。
于是他只是又撒娇似地叫唤了一两声,然后一跃跳上了这贵妇人的膝头,妇人笑了笑,干脆把他揣在手里做个不费炭火的小手炉。
跳完他就后悔了,方才只是让人挠挠脸,摸摸身子,平日里兄弟姊妹们在家也喜欢掐他脸玩,故而他也不觉得什么,可现在被这妇人揣在手上,总觉得太亲近了,一点也不自在。
妇人摸他脑袋的动作让他觉得舒服,可心里的抗拒又让他全身僵直,方啼霜在这两个极端里挣扎了一会,干脆就放弃抵抗了。
反正他现在不过是只猫。
“云太妃,”一位宫婢上前禀道,“该是用哺食的时辰了,太妃是要在这儿用还是回寝殿?”
“这儿风紧,”云太妃抬手扶了抚发簪,身后宫婢又替她拢了拢藕荷色的氅衣,“还是回寝宫去吧。”
“先圣人去了,双儿也觉得孤单吧?”云太妃一边往寝宫里走,一边闲聊似地对方啼霜说道,“从前宫里头,各种不同毛色的猫儿挤了一猫舍,如今却只剩下了你。”
他听见云太妃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又道:“先圣人在时,下头多少人觉着他荒于朝政,只耽于饲狸与玩乐,朝中大臣们多次上奏劝谏,要他坑杀了你们这些猫儿,拆了猫舍,称说这都是为国为民。”
“可先圣人舍不得,他便差人一户户给它们寻了好人家,最后只留下了他最喜欢的你,”云太妃的声音不急不缓,有如林籁泉韵,“可如今厌猫的新帝登基,他们私底下却又说,裴野未承先圣人遗志,其厌猫之举,实是无情之状,又尚年幼,性愚笨,难堪大用……”
旁侧的宫婢忙提醒她道:“太妃,当心隔墙有耳。”
如今还留在这儿侍奉她的都是云太妃的亲信,但云太妃此言已经相当逾矩,故而宫婢也不敢再任她说下去了。
“本宫年轻不再,偶说些糊涂话也是有的,”云太妃又恢复了原来那端庄又漂亮的笑意,她抱着方啼霜进了屋,又对他说,“双儿,你往后千万别去招惹太后母子两人,他们呀,心肠都是黑的,从前是碍着先圣人的面子,不敢将你如何,可如今却不一定喽……”
方啼霜听的一愣一愣的,在云太妃这儿蹭过一顿,吃饱喝足后,他就把云太妃方才和他说的那些话抛诸脑后了,只记得太妃那儿的饭菜很可口。
回去的时候,天渐黑了,方啼霜又迷失了方向,只好跟着那些宫婢内侍们乱走。
方啼霜觉得自己最近大概是命犯太岁,在无意中闯入一间华丽宫殿的时候,他和殿内的一只短腿恶犬看对眼了。
方啼霜很快便意识到了危险,背上的毛登时炸了起来,旋即他转身便跑,身后那只恶犬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冲着方啼霜的屁股,紧追不舍。
他方才吃的太饱,现在着实是有些跑不动了,要不是逃命的意志苦撑着,方啼霜自觉自己恐怕已经被那恶犬一口咬断脖颈了。
正当他行将被那恶犬追上时,前头忽然出现了一台轿辇,坐在轿辇上的少年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他皱了皱眉,然后对身边的内侍吐出了两个字:“好吵。”
他身侧端着浮尘的荣登德便喝了一声,那恶犬欺软怕硬地往后退了一步。
荣登德认出了这只恶犬,忙禀轿辇上的人:“陛下,若奴婢没瞧错的话,后头那是太后宫里养的犬儿。”
轿辇上的那人看也没看那只恶犬,目光只在方啼霜身上停留了片刻,但很快便移开了。
方啼霜忙逃到路旁,恍惚间抬头,便看清了轿辇上那人的脸。
那人一身锦绣华服,玄色衣袍上绣金龙、点祥云,瞧来金贵非常,但他眉目间却泛着一股子病气,肤色苍白得有些过分,丹凤眼、薄唇,显然是一副凉薄之相。
可没见识的方啼霜却还是一时看楞了神。
大概是因为荣登德敏锐地觉察到了轿辇上少年的目光曾短暂地在那只被追逐的白猫身上停留过半刻,他思忖了半晌,而后又开口道:“那只小狸奴便是先帝在时最宠爱的双儿。”
经他这么一提醒,那少年的目光冷了冷,面上露出了几分疲惫和藏不住的厌烦情绪。
不多时,太后宫里的人追了来,先是向轿辇上的人行了礼,然后才将那只犬儿抱到自己身侧,跪地谢罪道:“这犬儿受了惊,奴婢是怎么也追不上,惊扰了陛下,实在是奴婢的罪过……”
轿辇上的少年神色不动,懒洋洋地看了荣登德一眼,荣登德立即训斥道:“该死的狗奴,还不快掌嘴谢罪!”
“罢了,”少年有些不耐烦地说,“太后宫里的人,自当由太后处置。”
荣登德连忙赔笑道:“圣人莫恼,是奴婢疏忽了。”
说完他又看向地上跪着的人:“还不快回宫向太后谢罪去?”
跪在地上的人一动不敢动,只听得那轿辇走了才敢起身,怀里那只狗他责恼不得,墙角那只狸奴他也不敢轻易对其动手,于是只好自认倒霉。
贴在墙角的方啼霜吓得够呛,他长这么大,见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个明府,如今竟然差点撞上了这位……他只在别人嘴里听过的皇帝。
还没等他被那恶犬和小皇帝吓破的胆自己补好,迎面便走来一个内侍,伸手便要将他从地上捞起。
方啼霜下意识躲开了,并朝他露出了尖牙:“喵!”
你再过来,我就咬你的手!
那内侍并不怕他,只解释道:“荣公公要奴婢送您回猫舍,天渐晚了,在路上冲撞了其他贵人可不好。”
方啼霜收起了尖牙,又甩了甩脑袋,他不太喜欢这个内侍,故而还是不许他抱,只是跟在他身后走。
那内侍见状,倒也没强求,直领着他回到了猫舍。
第四章 “天底下怎么会有怕耗子的狸奴?”
听说琉光殿最近闹起了耗子,住在里头的十二公主怕耗子怕的要命,每日食不安寝,又哭又闹的不安宁。
又不知她从哪儿听来说,养在猫舍的那只双儿乃是捉耗子的一把好手,于是便遣了内宦前来,以一袋黄鱼干为聘,请方啼霜出山捉老鼠。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双儿那皮子底下早就换了个人,方啼霜和那十二公主一样,从小就怕耗子怕的要死。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无意间在墙角里看见了一窝初生的没毛小耗子,粉红粉红的,叠在一个小窝里,给方啼霜留下了严重的心里阴影,从此之后便是瞥见条老鼠尾巴,便能叫他吓得打颤。
可惜来请方啼霜的内侍听不懂猫语,也看不懂一只猫的脸色,见他挣扎,便让猫舍里的宫人将方啼霜赶进了一个竹编笼子,提将着便走了。
方啼霜在这宫里待了已一月有余,每日吃好喝好,除了还是常常想家,还有时不时挂念着和曹四郎失散一事以外,这小日子过的别提多滋润了,他这挂名的小管事每月竟然还有份例——
两大袋黄鱼干、一大盆麦苗,还有一小袋海鱼干,刚发下来不久,便被他时不时叼一只去,这会儿他才刚将月俸吃完不久,还腻得慌,所以对那内宦送来的那袋小鱼干根本不屑一顾。
因为他现在是只狸奴的缘故,这宫里的,无论是主子还是宫人,个个说话都不避开、着他,故而他也知道了不少这宫里头的事。
这位十二公主他也有所耳闻,听说是当今太后亲生的独女,时年九岁,自小娇养长大的,难免有些骄纵脾气。
据说去岁隆冬正月里,公主闲极无聊,张口便要一小内侍下湖捉锦鲤,那小内侍二话不说便跳了下去,上来时嘴唇冻得发白,浑身抖如筛糠,活脱脱像个水鬼,回去便生了一场大病,差一点就归了西。
寻常时候,更是要殿内宫人们给她当驴做马,学狗叫学猪叫地哄她高兴,若是不慎将她惹哭了,短不得要挨一顿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