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水的流速我测试过,灌到你的下巴需要一整夜的时间。之后水会慢慢退去,等到彻底流干后再次启动。”褚鹤的声音在哗啦啦的水声里显得不甚清晰,“叶门主功力高强,这点折磨肯定取不了你的性命,别担心。”
叶檀身上的衣服满是血迹,整个人十分狼狈,他盯着褚鹤的脸看了一会儿,又移开视线,说:“沈海遥呢?”
褚鹤笑道:“叶门主,你应该还记得你昏迷之前发生的事吧?平厄门被海遥一把火烧了,你不问问那些弟子们的下落,就只关心海遥?”
叶檀的表情在听到平厄门被一把火烧了的时候有过一瞬的波动,但又很快平静下来。
他说:“既然先问他,那自然是因为更关心他。”
褚鹤冷笑一声,“关心他?杀了他最在意的人,从他身体里取出你要的东西,现在又把他伤得这么重……你的关心可真让人受不起啊。”
叶檀:“你不用跟我阴阳怪气,我知道,不管我说多少次,不管是你还是海遥自己都不相信,但有些事我不得不做、我非做不可。你总以为只有你才是真心对他的。海遥说我自以为是,我看你也很自以为是。”
褚鹤反唇相讥,“真心对海遥的自然不只有我,但嘴上说着真心,手上却只做伤他的事情的,倒是只有叶门主你独一人。”
这话算是戳中叶檀心窝子了。他重重闭了闭眼睛,又说:“你懂什么?!平厄门的门主听来是荣誉,但我背负了多少东西,又有谁知道?!”
“你背负了多少东西我是不知道,但这是你伤害别人的借口吗?”褚鹤冷下脸,“海遥背负的难道不比你多?他们沈家那么多条人命,他未曾谋面、没有印象的亲人,把他捡回来、抚养他长大、又为了他去死的师尊和柳玉,还有与他情同手足的师弟师妹……他失去了这么多亲人,可他从来没有炼过邪门的灵器,从来没有滥杀过无辜!就连要诛灭你们平厄门,他都让我提前把那些手上没沾过鲜血的人剔出去。”
叶檀转过脸,不再说话。
褚鹤见状也不再多说,他捏着拳头站在原地发愣,直到看着水流逐渐淹没至叶檀的脚踝,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水牢。
未曾想却在水牢门口见到了沈海遥。
“海遥?!”褚鹤惊讶道,“你醒了?”
沈海遥脸色还有些苍白。他只简单披着外衣,伤势最重的左手虚虚悬在腰间。
褚鹤赶紧过去扶住他,担忧地问:“伤口还疼吗?要不要用点止痛药?”
沈海遥摆手,说:“没事,不用。”
他走进水牢,看到叶檀死死盯着他。
叶檀这人,说来也怪。没见到沈海遥时当真是对他牵肠挂肚,可真见到这人,这份牵肠挂肚立刻变了味,变成了又爱又恨。
沈海遥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声线有点虚弱,但语气是十足的嘲讽。他问:“叶门主,我看你这表情,怎么,是不服气吗?上次你觉得败给我是因为其他的原因,难道这次你还觉得我赢你赢得不够光明磊落?”
叶檀心里确实有几分不服气,说出来的话也有点不客气,“海遥,我有时觉得你真的嘴硬——难道你心里真的认为,若只比境界,你胜得过我?”
沈海遥笑弯了眼睛,反问道:“境界?叶门主,那麻烦你告诉我,何谓境界?”
他举了举自己被厚厚包扎起的伤口,说:“我远比你伤得更重,但我能忍住,还能利用这伤反过来给你以重创——但你,连多忍受一刻疼痛都做到。这不算境界吗?”
他又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伤口,“那白玉箫本不是我的东西,它不过在我身边待了几年,便亲近我至此;叶门主亲手炼制又朝夕相处的骨鞭却不肯听主人的话。这不算境界吗?”
“你若说我功夫不如你,这我也承认。但是——”沈海遥拢了拢外衣的衣襟,对叶檀又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确实比你厉害啊,因为我能忍受的痛苦,比你多得多。”
*
沈海遥不急于料理叶檀。
他先安心养了几天伤,待伤口结痂、也拆了绷带之后,又拎着一些东西,去给温宜风和邵灵风扫墓。
他把一条花里胡哨的裙子放进邵灵风的坟中,一边动手挖土,一边说:“小丫头,你想要的颜色师兄给你买回来了,但我还是得说,这颜色真的太丑了。你有瞎臭美的念头,不如先好好提升一下自己的审美。我真没见过哪户人家的女儿穿的像你一样。”
大概因为邵灵风是望尘山上唯一一个女孩子,沈海遥心里的伤感和不忍更显难熬。每挖出一点土,都要停下来缓缓,压下鼻腔里的酸涩。
最后将那条裙子放进去的时候,沈海遥眨眨眼睛,掉了一滴眼泪。
之后他又给温宜风烧了一本册子。
“山脚下那几户农家,不知道听了谁的提议,联合起来给你写了几封感谢信。这些信越堆越多,最后居然订成了一本书。”沈海遥笑着说,“温温,你平日里对修炼不感兴趣,这本感谢信对别人来说不一定有用,但你一定视若珍宝。我烧给你啊,你慢慢看。”
做完这些后,沈海遥扭头看了看柳玉的名字。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柳玉的喜恶并不太明显。他好像可以一直一个人,也似乎很能够融入望尘山;他看上去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却是世间最重承诺的人。
沈海遥曾经想过将白玉箫留在柳玉这里,只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白玉箫又奇迹般地回到他的床头。
那时褚鹤对他说:“或许柳玉想让白玉箫陪着你,你就留下吧。”
之后,这箫就一直被沈海遥挂在身上,与他颇为亲近。
沈海遥陪着柳玉坐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知该说什么。
*
傍晚,褚鹤出来寻他。
沈海遥招招手,示意褚鹤也过来,谁料褚鹤只是靠近几步,就停下了。他站在原地,笑着摇摇头,说:“我是来叫你吃饭的,饭还在炉子上煮着,我怕一会儿忘了,就不过去啦!”
奇奇怪怪的。沈海遥没多纠结,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跟他一起回去了。
走出几步才知道,褚鹤来找他,是因为宁郁送来了“生花”。
“不想在师尊他们面前提到这些东西,怪恶心人的。”褚鹤说。
沈海遥放慢了步伐,跟在褚鹤身后细细打量着那人的背影。
褚鹤刚化形的时候是真的什么都不懂。那时的沈海遥也没有多成熟,虽说天天把褚鹤带在身边,真正教给他的东西倒也不多。
那时候,褚鹤不知道把邵灵风气哭过多少次。
多神奇呀,现在的褚鹤都学会照顾别人的想法了。
褚鹤走出几步,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他转过身,冲后面慢吞吞的沈海遥喊道:“快来!饭都凉了!”
沈海遥“哎呀”一声,疾步追上。
“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化用“逝者已矣,来日可追”
第76章 76-一更
吃过晚饭后, 沈海遥终于拿到了这所有祸事的源头,那支平平无奇的毛笔,“生花”。
了解过一切后, 如今再听到“生花”的名字, 沈海遥只觉得讽刺, “生花, 生花。我看这妙笔,也没生出花啊。”
毛笔的笔杆被磨得光滑油亮,一看就是时常被人拿在手里把玩。
沈海遥又想到这东西是从自己身体里取出来的, 不由得肋下一痛。
“……”沈海遥悻悻丢下笔, “真是个祸害。”
就是这样一支笔, 害了望尘山, 害了他完全没有印象的家人。
沈海遥心底才刚生出这一点点负面的念头, “生花”立刻就捕捉到了。它的毫毛贴着沈海遥的掌心骚动, 带着他落到桌面上。
沈海遥没有立刻注意到这点变化,右手无意识地被“生花”带着,摆成了握笔的姿势。就在笔尖即将触碰到桌面的时候,沈海遥注意到了周身灵力的运转。
他全身的灵力都在流向右手!
沈海遥大为惊骇,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他慌忙将“生花”远远扔在地上, 又燃起掌焰,一把火烧了眼前的桌子。
“生花”失去了可以书写的载体,在地上扭动几下后,老实不动了。
沈海遥心有余悸,他迟疑地盯着地上的毛笔, 伸脚把它拨得更远一些。
“太邪门了……”沈海遥喃喃道。
褚鹤站在他身边, 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肩膀。
褚鹤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自然不像他一样惊讶, 他只是轻声叹了口气,说:“海遥,现在你知道了,这个东西真的很邪门。”
沈海遥又联想到它在自己体内时,自己时不时就要发烧生病、以及认真练剑多年提升也并不大的种种情况。他眉头紧锁,思考片刻后,说:“褚鹤,这两天我们再整理一下师尊留下的东西,仔细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办法毁了这个鬼东西。”
沈海遥低声说:“别让它再留在世上祸害别人了。”
*
他们花了好几天时间认真翻找褚星津的遗物,只是很遗憾,没有找到有关的东西。
褚星津不止一次想过,干脆想个由头迷晕沈海遥,把“生花”取出来算了。只是每每到了动手的关键时刻,他又总是心软,以至于对于“生花”,他的了解也十分有限。
沈海遥料想,这么邪门的东西不会简单地被毁掉,而且他总是担心,“生花”一旦消失,从前那些小世界里的人是否会受到影响。
他根本不能确定,甄臻他们的重生是否也受到了“生花”的影响,万一“生花”没了,甄臻他们也跟着死了,那……
总之,近日的沈海遥为了这根破毛笔,急得直揪头发。
后来褚鹤提议,干脆去问问叶檀,毕竟,叶檀对“生花”的了解,比他们可多得多。
“也是。”沈海遥点头,“说起来,他在水牢待了这么长时间,也是时候该去给他个痛快了。”
*
“毁不掉。”叶檀淡淡道,“你们现在能不能毁掉它我不清楚,但幻境打开的时候,它刀枪不入。”
在项星雨那个世界中,沈海遥受到Alpha易感期的影响,出现了很长时间的情潮反应。那时候叶檀刚处理掉一个棘手的门派,心里正是烦闷,看到幻境里发生的事情登时火从心起,一掌拍碎了“生花”。
整个仙门恐怕都没有几个敢说能接下叶檀全力一掌且毫发无伤的人,但他看着眼前连根毛都没掉的毛笔,背上不由得冒出丝丝冷汗。
“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叶檀又说,“我也无法回答,但你可以试试再次打开幻境,去看看他们现在是不是真实存在。”
沈海遥撇撇嘴,有点不耐烦,“这破毛笔你跟宝贝似的藏了这么久,原来什么都不清楚啊。”
“得到‘生花’并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有我的无可奈何。”叶檀对这个话题也有些厌烦了,“这是平厄门老门主的命令,当年灭了沈家,也是他干的。我接替他做了新门主,就要继续完成这件事。其实我对‘生花’,并没有什么执念。”
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沈海遥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浪费时间,转而问了叶檀另一个问题:“叶檀,你在这个水牢里也待了这么久了,现在有什么话想说吗?”
水牢里不见天日,终日处于黑暗中,时间长了,会让产生昼夜颠倒、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一开始,褚鹤告诉他这水的流速是一个晚上能没过喉咙,后来他才知道,褚鹤还隐瞒了一些。
譬如水的流速并不是恒定的。前几次灌进来时确实需要一个晚上,等到他习惯了、甚至开始利用流速计算时间时,水流的速度突然加快了,大约只用了两三个时辰便没过了他的喉咙。
再之后是水量的变化。原先会淹没至下巴的水量渐渐减少,减至胸口、腰间、膝盖,再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重新回到喉咙。
与这种缓慢的心理折磨相比,伤口反复泡水引发的炎症、整日湿答答贴着皮肤的衣衫都变得不值一提。
叶檀很轻微地笑了一下,说:“说实话,虽然痛苦,但偶尔也会觉得轻松。很矛盾是不是?”
沈海遥耸耸肩。
“我说这些你们总是不信,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叶檀清了清嗓子,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水牢里,“作为平厄门的门主,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我不能为这些事情后悔。但作为叶檀——”
他沉默了很久。
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里,脚下的水又一次涌出。谁也不知道这一次会漫到哪里,又会花多长时间退去。
“作为叶檀,我很后悔曾经伤害过你……”
他的声音被哗啦啦的水声盖过,不知道有没有被沈海遥捕捉到。
许久之后,叶檀又问道:“一直没问过你,平厄门现在怎么样了?”
“终于想起你的平厄门了?”沈海遥捻了捻手指,说,“老大失踪,高阶弟子又死得差不多了,刚入门的新人跑光,剩下的人自相残杀——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吧。”
叶檀咧着嘴角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却没有几分真的传到了眼底,“果然是这样。但,其实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想问的是,上次的火都烧了哪里?我的房间还在吗?”
沈海遥真没注意过这些。他回来之后先是专心养伤,之后又去整理褚星津的遗物,平厄门那边的情况全都是听宁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