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总觉得哪里有矛盾。
既是可以不见血就能吸食人的功力深厚的魔修,为何又会留下那五道指印……?难不成这个魔修用掐脖子的方式来吸收对方的血肉?
姜朔目光又落到一行字上。
“两手指甲均有血迹残存。”
姜朔抬起一只手,尝试地掐了掐自己的脖子,又思考半晌如果被歹人掐住,自己会做什么动作。
……那必定是挠他的爪子。
如此一来,这个巡夜弟子指甲内残留的血迹就很好解释了。
姜朔一边想着,正要提笔在卷宗上写字,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副画面。
——搬来自己院落附近的于韫,几日前姜朔去喊他起床时,就见小徒弟手腕上有几道显眼的红痕,看上去像是被人抓伤了。
而恰恰在这天的几个时辰前,那外门巡夜弟子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山道上。
姜朔沉默片刻。
他仍是在卷宗上写下“加强防御阵法,各堂排查堂内所有人的身份,每夜巡视的弟子需至少三人结伴而行,巡夜次数从三次增至六次”。
写完后,姜朔将笔搁下,转身出了门。
*
姜朔来到小徒弟居住的院子外。
小院里安安静静的,姜朔侧耳听了片刻,没有发现里面有任何响动,索性抬步走入。
檐下半掩的木格窗里传出细微的动静,姜朔特意放轻了脚步,到窗下探头一看,发现……
自家的新徒弟正在……认真看书。
少年盘腿坐在书架下,身周堆满了还未能及时摆放上去的卷籍,他皱着眉,一手执着本泛黄的书,另一只手不耐烦地屈指在膝盖上敲来敲去,看起来极其暴躁,又不得不按耐住性子,神情严肃中还带着几分郁闷。
盯着徒弟因为烦躁被抓得乱糟糟的头发,姜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尹隋:“……”
他竟然没有发现姜朔进了自己的院子。
都怪这破书写得晦涩难懂,甚至还有些字看不懂!
尹隋一个头两个大,随手把书扔了,伸手按住太阳穴,努力顺平心绪:“师娘怎么来了?”
姜朔把手撑在窗台上,秀丽眉眼中蕴着浅浅笑意:“来瞅瞅你不行?刚才看什么书这么入迷?”
尹隋下意识把书往身后藏了藏,他不想被姜朔发现自己看不懂:“没什么。”
姜朔蹙眉,似乎有点不高兴。
“……随便翻翻罢了,”尹隋不自觉地紧张起来,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个什么劲儿,“不怎么好看,待会就不看了。”
姜朔显然不相信他的话,干脆朝他伸出手,道:“给我也看看。”
尹隋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磨磨蹭蹭把书递给姜朔。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没忍住,开口说:“那几本话本我看完了,有些地方觉得很奇怪,所以想去找找答案。”
姜朔站在窗外,一手托腮,随意翻了两下书页,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尹隋的疑惑:“嗯,什么地方奇怪?”
尹隋:“话本里说东衍练了斩情剑。”
姜朔:“?”
尹隋干巴巴道:“练了那种剑法,会断情绝欲,境界大涨,此后心不动则境界不动,心若动则境界大跌,所以东衍才会和那什么……合欢宗的女修断了来往。”
姜朔:“。”
尹隋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所以你想练这个断情绝欲剑?”姜朔思考半天,谨慎发问。
脑子有病才去练这个,尹隋心想。
人心是最难自控的东西,想练成无心剑提升境界,还不如去当魔修。
“我没有那么蠢。”尹隋郁闷道:“只是记得之前见过一个类似的剑法,想翻出来和话本上的对比一番而已。”
他虽然对看书不感兴趣,但对于修炼一途,却是万分着迷。
……毕竟上辈子除了修炼,尹隋也没有别的乐趣可言。
“这样啊,”姜朔心想鱼儿果然上钩了,一边笑了笑,问,“那找到要看的内容了吗?”
尹隋摇摇头。
何止没找到,甚至在看书的过程中产生了更多疑问。九华珍藏的典籍是经历代师徒精心挑选过的,自有不同寻常的内涵藏于其中,与尹隋上辈子那个穷酸小门派天差地别。
尹隋即使不爱看书,也被其中有关功法的只言片语深深吸引。
只是……
尹隋麻木地想,他好像没能认全书上的字,对一些表述复杂的句子也理解不了。
“我——”尹隋张了张口,颇有点难以启齿。
姜朔垂着眼睫翻看那本晦涩难懂的书卷,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小徒弟的别扭情绪。
尹隋盯着他白如嫩笋的指尖看了半晌,突然就走了神。神游半天之后,才堪堪被姜朔叫醒。
“于韫,”姜朔叫他的假名字,漂亮的乌眸里神色柔和,“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尹隋看着他,慢慢开口:“我看不懂。”
姜朔很轻地歪了一下头,像是惊讶。
“……那些字,我很多都看不懂。”尹隋一点也不难以启齿了,他眨了眨眼,对姜朔道:“我不认字,要师娘教我才能读得懂书。”
姜朔是不相信他这番鬼话的,于是问:“既然如此,那方才你又在书上看些什么呢?”
尹隋脸皮比城墙还厚,睁着眼睛顺口撒谎:“我在看上面的图,书上不是有功法运行的人体简图吗?先前师娘拿来的话本也是,都是图画,我不用费心看字也能猜得出意思。”
“……”姜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发现还真是。
自己新收的小徒弟竟然是个完完全全的文盲……
姜朔原本信心百倍的教学计划突遇剧变,如果徒弟连字也认不全,那自己岂不是还要教他写大字?
尹隋看起来却是兴致勃勃,他转身去收拾了堆满书卷的矮桌,抓了翘毛的笔,胡乱蘸了一通墨汁,眼睛亮亮地看着姜朔,说:“师娘,现在就可以教我么?”
姜朔:“……”
面对少年人这样一双充满期待和热情的小狗一样的眼眸,谁能狠下心来拒绝?
姜朔无奈地轻叹一声,收了书,绕过窗台进到屋内。
尹隋向旁边挪了挪,特地腾出个位置给他,看样子是希望姜朔坐在他身边,手把手教他写字。
但姜朔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脚,把手里拿着的书放下,开口:“哪个字不认识,你抄在纸上写给我看看。”
尹隋无赖道:“我看哪个字,哪个字就长得不像样。”
姜朔:“。”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文盲综合症?
“比如这行字,”尹隋随手指了一记,“十个里面有四五个我都不认得,这要怎么办?”
姜朔听了他的话,下意识俯身靠过去细瞧那字。极其浅淡且温柔的香气朝着尹隋围过来,像是冬末春初养在暖炉边的白玉兰,蕴着欲开未开的矜持和优雅。
“这句话的意思是经脉连通着……”
姜朔其实也刚接触正宗的古文字不久,但得益于曾经的工作要求,他接触和学习过不少古代文字,这几天又阅读了大量典籍,基本上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
然而……姜朔仔仔细细讲了一遍,发现自己的小徒弟压根没在听。
尹隋在盯着他无意间垂在桌案上的一缕墨发在瞧,看那一动不动的架势,活像是从上面看出了一朵花。
姜朔:“……”
有点生气。
尹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空气中的沉默,他勉力收拢自己发散的心绪,囫囵点头:“嗯,听明白了。”
姜朔问:“我刚刚讲了什么?”
尹隋瞥了书一眼,一字不落地把那行字念了出来,顺带还结合上下文,简单阐述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姜朔蹙眉:“你是不是在骗我你不认字?”
尹隋欲盖弥彰咳了一声,抓紧毛笔:“没有,我只是悟性比较好。”
姜朔:“。”
尹隋见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即将暴露,赶紧乖乖低头写字,一边还说:“师娘,我默写一遍这行字,你看看我写得对不对。”
姜朔慢慢往后坐下,神情依旧带着几分不解。
但眼看着尹隋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后,姜朔忽然留意到一个很小的细节。他伸手不轻不重地扣在尹隋腕间,疑道:“你右手上先前的那几道抓伤,怎么还没消下去?”
尹隋动作一顿。
魔修因为自身功法与天地法则不相容,受伤的伤口难以快速自愈。这是之前在山道上碰见那巡夜弟子时被对方抓伤的地方,连尹隋自己也没注意,竟然还留着几道不明显的红印子。
“于韫。”
沉默片刻,姜朔开了口,他直视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五日前,九华一巡夜外门弟子暴毙于山道上,似是死于魔修之手。”
“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究竟有没有出去,是不是和别人打了架?”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撒娇耍赖皮预定
第11章 戒尺
书房里一瞬寂静如死。
尹隋一双墨黑的眼眸眨也不眨地迎着姜朔探究的视线,他不说话,只是盯着人看。
有那么一刻,姜朔觉得他晦暗的眸色像是两点漆黑的漩涡,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吞噬殆尽,片骨不留。
“出去了。”尹隋忽然开口。
姜朔怔了一下,才发现他在回答自己的问题。尹隋的表现太过蹊跷异常,姜朔下意识地绷紧了腰背,警惕起来。
“晚上出去做什么呢?”尽管紧张,姜朔的语气却依旧很温和:“九华的门规,是有禁止夜游这一项的。”
尹隋笑了笑,说:“出去打架啊。”
他注意到姜朔搁在桌上的手指很小心地蜷缩起来,这一点敏感和脆弱被尹隋精准捕捉到,并极大化地激起了他心中掩藏许久的阴暗情绪。
这就开始害怕了吗?尹隋想。
自己只不过露出了那么点与表象不符的真实,姜朔就已经开始抗拒和恐惧,那假若他知道这副少年的躯壳下,隐藏着什么样的一只恶鬼呢?
尹隋遗憾地想,估计姜朔是绝对不会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份的。
那自己以后只能把他打晕再强行带回去了。
短短一刹那,尹隋已经把怎么制服姜朔再绑住人的手段都简单在脑中过了一遍,挑了几个比较不会伤到人的备用,而后才对姜朔眨眨眼,坦然道:“我那天晚上就是和人打架去了。”
没等姜朔反应过来,尹隋就大大方方地撩起自己右边的袖子。
少年稍显瘦弱的胳膊上,有着好几块刺眼的淤青,还有一道浅浅的剑伤,已经结痂了。
尹隋又干脆扯开自己的衣带,将上半身雪白的里袍解下。姜朔一眼瞧见他曾经在九华入门大比上受的肩膀处的伤,还没好全,胸口又添了几个红印子,像是被人踹的。
“我不知道九华有禁令,那天晚上出去了。”尹隋说:“没走多远,刚出曲台……路上就碰见个巡夜的,一看见我就要拿剑打我,我一时害怕,转身就跑,结果还是被他揍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尹隋颇有些咬牙切齿。
下一刻,他又语气低低地开口:“对不起,我是故意隐瞒的,因为触犯门规要被打板子,我不想被打板子。”
听完他的话,姜朔沉默了很久,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尹隋原本对自己这番话术信心满满,随着时间的流逝,姜朔始终没有出声,他又逐渐忐忑不安起来。
在尹隋委屈起来之前,姜朔才开口:“跪下。”
尹隋愣住了。
“跪下。”姜朔眉眼冷淡,看着尹隋缓慢地起身跪在地上,又捏了个传音诀,传话给祈凤:“召集这七日负责巡夜的弟子到曲台。”
尹隋低着头,他的衣服还没拉上,此时觉得有些冷,还感到那些不足为道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祈凤本来就在调查魔修这件事,接到姜朔的传音,迅速带着十几个巡夜弟子过来了。
尹隋跪在了姜朔的院子外边,祈凤来到的时候,发现他正在盯着地上的桃花泥发呆。
祈凤心内冷笑一声,姜朔不在院子里,他压根懒得理尹隋,径直从旁边走过。
“师娘,”祈凤嗓音温雅,对正在翻阅卷宗的姜朔道,“人我都带过来了。”
姜朔停下动作,起身到了外面。
院中一字排开站着屏息凝神的九华弟子,边上还跪着一个不太高兴的尹隋。姜朔稍稍扫了一圈人,说:“你们按次序出来,认认旁边这个弟子,并仔细回忆自己是否在巡夜当晚与他有过冲突。如果有,时间为何?地点为何?”
说完后,姜朔又淡淡道:“如有隐瞒或虚报,当场打死。”
众人一凛,连祈凤都讶异地看向他。
尹隋跪在地面上,手指深深抠进身前的泥地里,一言不发。
东衍让姜朔代管门内之事,各堂长老和弟子们都是清楚的,如今见姜朔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立即有人告发:“姜仙君,我我……前几日见到于鸣身上有伤,就是巡夜回来后才出现的!好像……好像那天晚上还有人死了!”
姜朔秀眉一挑,先看了看这个迫不及待要告发他人的外门弟子,而后才望向那个叫于鸣的弟子。
于鸣相貌平平,修为也不高,此时白着脸,跪倒在地,扫了眼尹隋的模样,支吾半天才道:“我……是见过他。”
“但那是因为他大晚上在门派内闲逛!”于鸣忽然想起自己其实是占理的,声音大起来:“我巡夜的时候见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追过去他掉头就跑,我以为是贼,自然是追上去打了他一通。他一直护着自己的脸,我也没看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