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把威胁说完,因為彼此都已经心照不宣。两人眼神暗流汹涌间,雪瑶抓到了白猫儿,兴冲冲地将猫儿塞到池枕月怀裡。「月哥哥,你看雪球它是不是很乖?」
池枕月素来讨厌猫猫狗狗,下意识去推,那白猫儿脚爪尖利,已在他手背抓出几道细细血痕。他皱眉,可在边上静王炯炯注视下,又把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去,对一脸殷切等著他夸奖的雪瑶微笑道:「很乖。」
雪瑶大喜:「我院子裡还养了好几隻小乌龟,我们去喂乌龟。」拖起池枕月就往园外跑。
两人逗了半天小猫小乌龟,月上中庭,雪瑶终於抵不住睡意,呵欠连连,被僕妇送回闺房睡觉。
池枕月陪这傻丫头玩了这许久,也觉体力略有不支,打起精神向静王辞了行,坐车回府。在车厢裡他已经眼皮发涩,小睡了一阵。
到府后逕自回房,刚关上卧房门,还没点起灯烛,一隻手掌已经搭上他肩头。
他微惊,随即全身放鬆下来。不用回头,单凭那只手掌传来的熟悉温度,他就知道身后人是谁。
天底下,也只有池君上会在他卧房逗留。
他没有点蜡烛,回头借著照进屋内的稀疏月光审视起池君上眉眼间的不悦,低笑道:「二哥你怎麼不在自己府裡养伤,跑我这裡来了?」
「我不来,还不知道你今天又乱喝酒。」池君上望向被他拿进屋的罪证--桌上那只白玉酒壶,轻声责备,又忍不住叹气。「你心肺先天有疾,本不该沾酒。枕月,你就少喝点。」
池枕月脸一沉,拂开了池君上的手,冷冷道:「二哥,你也不是今天才认识我。我池枕月就是一日都不能离酒。你别来管我。」
池君上愕然。池枕月却又飞快换上副哀怨神情,垂眸幽幽道:「二哥,你若是真心喜欢我,就别要我改这改那的。我若变了,也就不再是你喜欢的那个池枕月了。」
池君上明知枕月是在拿话挤兑他,可见了枕月这表情,心疼还来不及,哪裡还能责怪下去,他苦笑道:「我不会来逼你改的。只要你高兴,爱做什麼我都依你。」
池枕月登时眉开眼笑。「二哥你待我最好了。」
他一嗔一喜,风情无限。池君上看得目不转睛,终是长叹了一口气,点著灯烛,缓缓道:「我只是担心烈酒伤身,劝你少喝些。枕月,你体弱又不会武功,现在又站在了风口浪尖。朝堂上的事,我可以為你挡,可身体总是你自己的,你......」
「二哥,你真是越来越爱嘮叨了。」池枕月掩嘴打个呵欠,自顾自往床上一坐就开始宽衣解带。
池君上无奈收声,走到床沿坐下,见池枕月意态慵懒,问道:「对了,我听说你下午就去了天恩寺,怎麼现在才回府?咦,这是......」
池枕月已经脱下了红衣,脖子上那数道扼痕即刻印入池君上实现。半天下来,指印越发青紫发黑,横在池枕月玉白的皮肤上更显狰狞。
「是老三」池君上转念就猜到了行兇之人。
池枕月黯然点头,低声道:「三哥他是恨死我了。」他偷眼一瞥池君上脸上阴鬱。「要不是天恩寺的狱卒及时拉开三哥,枕月今天恐怕就回不来了。」
池君上不语,拿出随身携带的伤替池枕月脖子涂了,才沉声道:「留著老三,你始终不得安寧。我明天就安排诸家大臣联名上书,儘早处死他。」
池枕月摸著脖子,眼波流转。「二哥,你真的能狠下心?三哥可不比影那等外戚,他父亲和你爹爹可是自幼交好的表兄弟。你要杀了三哥,就不怕你爹爹发怒」
「那也顾不上了。」池君上俊雅的容顏背著烛光,一片森然。「我本来还不想赶尽杀绝,可眼下看来,只有除掉他,你才能高枕无忧。枕月,凡是伤害阻碍你的人,我都会一一為你剷除。」
「可枕月不想二哥再為我惹上罪孽......」池枕月垂下头,嘴角却在池君上看不见的地方渐渐扬起一丝得意,这一趟天恩寺,总算没有白去......要是不让池梦蝶这麼掐上一掐,池君上也不会这麼容易就打定主意要老三的命吧。
池君上柔声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為你做的,你不用难过。」见池枕月仍低著头,他轻拍了拍池枕月的手安慰少年。倏地看见池枕月手背上那几条细长血痕,不禁一怔。「这该不会是老三抓的吧?」
「啊!是只猫儿。」池枕月赶紧拉下衣袖掩起伤口,但池君上仍抓著他的手不放,摆明要他说清楚。池枕月轻叹一声,老老实实道:「我先前还被静主请了去,这伤,是雪瑶妹子养的猫儿搔的。」
「什麼?你答应娶雪瑶?」听池枕月说完静王府之行,池君上脸色彻底变了,眼内尽是气恼。「这种事情,你怎麼也不和我商量就答应下来?」
池枕月早料到池君上会生气,反而打著呵欠笑道:「商量又如何?我跟三哥两边的势力相差无几,就看静王愿意帮哪边。要是惹恼了他,到时投毒母的人,就是我们两个了。再说了......」他眼波盈盈一转,笑容更艳。「二哥你不成亲不打紧,我当上赤驪国君之后,却总得迎立皇后。与其娶个心智伶俐的,还不如要了雪瑶这什麼也不懂的傻丫头,免得她将来妨碍你我。」
池君上并非不知个中利害,可心裡还是像堵了块大石般闷得难受。他也明白池枕月位即人君,势必得娶妻生子,但当一切他不愿去多想的事情当真摆到了眼前,心头只觉悵然。
「二哥......」池枕月握住池君上袖子轻轻摇晃,双眸水汪汪的,满是哀求意味。「事发突然,我只能当机立断答应婚事,应付静王那只老狐狸。二哥,你就别再气了。」
听他软语相求,池君上对他凝睇许久,终於点了点头。「好。你想做什麼,二哥不会拦著你。可你要记住,不管你今后立多少妃嬪,你都是我的。」
他轻抚著池枕月微凉的面颊,目光之专注,令池枕月无从闪避。「大哥不在,本该以我為尊。于情於理,这赤驪皇位都轮不到你和老三。不过只要你高兴,二哥就把赤驪拱手让给你也无妨。从今往后,赤驪属於你,而你......属於我。」一字一句,他都说得特别缓慢,特别清晰,似乎想将之深印进两人脑海。
池枕月竟有些招架不住池君上炽烈的眼神,强笑道:「二哥你在担心什麼?我本来就是你的,呃......」
两片火热的嘴唇覆了上来,将他没说完的话淹没在两人逐渐升温的气息中。
池君上一手揽住池枕月后颈,舌头反復造访过池枕月的嘴,听到耳边断断续续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虽然意犹未尽,他还是停止了亲热。
这个四弟天生病弱,曾经在两人亲吻之时因呼吸不畅昏厥过好几次,以致他从此都不敢太造次。至於真正的床第之欢,更是连想都不敢想。亲个嘴都会晕倒,要是他执意交欢,只怕刚进去,池枕月便要活活病死了。
他伸指摩挲著池枕月已变深红的嘴唇,深呼吸,直等压下小腹那团欲火才起身。「你今晚累了吧,早些休息。我也要回府打点明日联名上书之事。」
池枕月点头,目送池君上出了屋,确定脚步声已经走远,他猛地跳下床,闭上房门后回到桌边,不假思索提起酒壶,入手就想起酒壶已经空了,便抄起茶壶喝了满满一大口,漱了两下后尽数吐进床脚银盂。
胸口翻涌的反胃感觉终於淡了,他低咳著,走到墙角铜镜前,伸手轻抚镜中少年。苍白的脸,褪去了血色的唇,依然不掩秀美......眉心一滴血泪朱砂痣,烟视媚行......这,大概也就是池君上為他执迷的原因吧。
「呵呵......」他凝望自己同样秀气纤细的手,双肩微微抖动著。谁叫他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靠姿容来做赌注。只不过,花无百日红。等他年长色衰,就不知道还能用什麼来锁住池君上的心。
镜中人嘴角也展露个自嘲的笑容,冷冷看著他。
第三章
翌日早朝时,池枕月这一派羽翼果然已经得了池君上授意,由郑将军带头联名上书,要求将大逆不道君的三殿下处以极刑,以正朝纲。另一派也不甘示弱,推了练相国出面喊冤,称三殿下定是遭人诬陷。而这栽赃嫁祸之人是谁,练相国只瞅著池君上冷笑,自然是认准了这二殿下。
双方越争越激烈,高处静王两道浓眉也越皱越深,最终用力一拍龙椅扶手,终於令眾人噤口。「这事别再乱吵,本王已经向御医追查过,女皇陛下中毒之日推算起来,应当是在夏宴上。当日确有僕役看到三殿下向女皇喝的冰镇梅子汁裡放过东西。是不是毒药,就要劳郑将军和练相国二位一起细查......」
「不用查了。」一个冷漠如冰石的声音驀地从金殿入口处传来。
安子卿紫衣峨冠,昂然步入金殿,眼角都不朝池君上和池枕月稍瞥,径直走到玉阶下才止步,朗声道:「是我将毒药交给蝶儿,骗他是滋补灵药,要他放进女皇食物中。此事皆因我而起,与蝶儿无关。」
金殿上那死寂,随后便似炸开了锅。
池枕月脸色一变,刚想开口,安子卿两道凌厉目光已直刺过来。儘管男人没说一个字,却足以叫池枕月背脊发寒,抿紧了嘴。
安子卿这才移开目光,不理会金殿上诸人各异神色,对静王肃容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愿领罪随女皇长眠皇陵,还请静王爷还蝶儿一个清白。」
眾人听他口气,竟是自愿随女皇陪葬。其中不少女臣都是安子卿昔日的仰慕者,均面现不忍,自忖救不了安子卿,转而纷纷替池梦蝶求起情来。
眼看群情激动,静王倒也不愿得罪眾人,顺水推舟道:「三殿下既然无辜,本王自会放他出来。」正要派人传令去天恩寺放人,安子卿却冷冷阻拦道:「等我入了皇陵后再请静王爷放人,将他流放逐出赤驪,终生不得归国。我的死讯,也请今日在场诸位日后切勿再提,否则蝶儿知晓,定会闹个天翻地覆。」
话音落,他转身走下金殿。
池枕月低头,听著身周慢慢响起的轻声议论,双手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退朝后,池枕月没有直接回府,跟静王沿宫中金漆长廊缓步走著,待附近无閒人,追问前面那頎长背影。「梦蝶迟早会知道今日之事,到时......」
「月儿你放心。你就将是瑶儿的夫君,我这个做泰山的,怎麼可能任由梦蝶那祸根活在世上威胁你?」静王转身,微笑著轻拍了下池枕月肩头。「等安剑君死后,本王自会叫人将梦蝶逐出风华府,找个僻静处偷偷一刀了事。这样在眾家大臣面前也有交代,省得那些人腹诽本王言而无信。」
池枕月面色稍缓,提醒静王道:「舅舅可别忘了让行刑之人将梦蝶的人头带回来。」
静王一愣,随后大笑,震飞了枝头屋顶数头雀鸟。「月儿,你这硬心肠可不像你父亲。呵呵......」
池枕月心裡一咯,表面却不动声色,也笑道:「那多半像皇母了。」
静王又笑了数声,转了话题,邀池枕月一同回静王府陪雪瑶玩耍去。
七日灵期转瞬即过。静王率赤驪皇族和都城百官全身縞素,护著女皇的冰棺,徒步浩浩荡荡地开赴郊外皇陵。
安子卿也在人群中,仍是一身紫衣,髮髻和腰间都扎了白綾,抵达皇陵墓室大门前,他依旧一脸的漠然,任凭眾人将他双手反绑,同女皇冰棺一起送进了墓室。
沉重巨大的墓室铁门缓慢闭合,再浇上火红的铁水封死......
池枕月冷眼看著工匠忙碌,胸腔中终於轻鬆不少。从此,不用再被那双剑锋般锐利的眼睛看到心神不寧了。
女皇又如何?女皇最宠爱的安剑君和三殿下又如何?照样斗不过他......他得意微笑,突然直觉有人在暗中注视著他,霍地敛笑扭头......
是池君上,正站在不远处看著他。目光复杂。
冥符如雪花,漫天飘摇,遮蔽了头顶热辣辣的似火骄阳。送葬人群在乐手哀曲声中默然返京。
池枕月和池君上故意落在人群之后,跟眾人拉开距离。确定前面的人无法听到他俩谈话,池枕月才幽幽道:「二哥,你刚才為什麼那样看著我?」没等池君上答话,他轻叹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
池君上无言以对。安剑君与他生父名為表兄弟,却比同胞手足更亲,更视他如亲子。他一身武功也是出自安剑君传授。见亦父亦师的安剑君如此下场,他心情自然差到极点。看到池枕月先前唇边那抹踌躇满志的冷笑时,忍不住心头微寒。
没人比他更瞭解这看似与世无争的四弟。那病弱单薄的身体裡,藏著颗对权势几近狂热的心。从前尚在他羽翼呵护下,小心谨慎地收敛著,而今,越来越不加掩饰......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快抓不住枕月。
他沉默著,听见枕月开始咳嗽,逐渐剧烈,肩背都在颤抖。终於拋开心头烦乱,扶枕月坐到路边一株繁密树荫下,為枕月揉著背心顺气。
池枕月取出随身药丸。和著唾液服了几粒,咳到发紫的面孔慢慢恢復常色,背靠树身闭目喘息一阵后,才张开眼睛,对满脸担忧的池君上笑了笑。「二哥,你别担心。呵,你没听说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我肯定不是好人,一定不会早死的。哈哈......」
「别乱说。」池君上轻叱,抬头见前面人群已经成了排缓慢蠕动的小黑点,他蹲下身子道:「你走不动,我背你吧。」
「我不想走。」池枕月反而拍著身旁草地,招呼池君上也坐下来。「难得今天轻鬆些,二哥你就陪我多休息会儿,看看风景也好。」
池君上想说这皇陵附近除了山就是树,有什麼好看的,但望见枕月脸上藏不住的疲倦,他终究拗不过这四弟,与枕月并肩坐在绿荫下,遥望天地间绵延蜿蜒的山峦。
鼓乐已经遥不可闻,唯有无数雪白冥符轻纱随风轻舞,掠过两人鬢边、身畔......
他在看远方,枕月却在看他。凝视良久,也没有等到池君上回眸相望,池枕月轻轻笑了,将头枕上了池君上左肩。「二哥,你的伤好了吗?」
「嗯......」
「那你吹首曲子吧。我想听......」池枕月喃喃道。
右肩的剑伤其实尚未完全癒合,池君上还是从怀裡抽出洞簫,低低几个单音后,清扬的簫声飞遍山野。
记忆裡,他真正注意到四弟的那天,是在数年前女皇的寿辰上。眾人喧闹欢笑,觥筹交错,他却嫌嘈杂,悄然起身,独自去了林中。还没走近,就在满天飞旋飘零的红枫中看到了枕月。
那时的枕月,还是个十四五岁的瘦弱少年。正紧按心口半蹲著,哭得很小声,还在断续轻咳。「為什麼皇母就是不喜欢我送的寿礼?為什麼?......」
他记起四弟之前送的是一幅皇母的画像。小小年纪,丹青画功竟不输宫中画师,将池女皇画得栩栩如生。画轴打开时,群臣都嘖嘖称讚。少年也紧张又期待地看著池女皇。
然而池女皇只是扫了一眼,就阴沉著脸,像往年寿辰一样,将四殿下的寿礼拋下了玉阶。
少年愣住,随后浑身轻颤,一步步走回座席上,呆滞的目光仍定定看著掉在地上的那幅画轴,直至画轴被宫奴清走。
他和眾人都没有留意少年是什麼时候离开了宫宴。金殿上,其实也没几人会去关心这个生父早逝又最不得女皇宠爱的四殿下。他并不想去打扰池枕月,正準备离开,却看见枕月全身剧震,整个人倒在地上,手脚一阵痉挛抽搐。
「救、救我......」少年气息微弱地轻唤著。
他知道四弟自出娘胎,就比常人孱弱,心肺更因為未足月的缘故,先天就带了缺陷。御医甚至说过,这四殿下的身体若不善加调养,随时都可能摔死。
要是现在不救,少年会死吧......他犹豫了一下,过去扶起这平素并没什麼交情甚至连话也没说过几句的四弟。
少年眼角还在缓缓淌著眼泪,秀气的脸苍白如纸,唯有眉心那颗朱砂痣殷红似血,竟有种触目惊心的凄艳。看清他后,少年用尽所有的力气扯住他一点衣袖,儘管那力气在池君上眼裡,根本微不足道。轻轻叫著:「二哥,二哥,救救我。」
他叹口气,让少年半躺在他腿上,伸掌贴住少年背心,送去点滴真气。
少年急剧起伏的胸膛终於逐渐平缓,双眼像怕他会逃走似地望著他,瞬息不眨。十指也紧紧抓著他袖子,仿佛那是天底下唯一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