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月宗虽然失势,但晏无师又非朝廷钦犯,沈峤带着宇文诵逃走,但后来宇文赟觉得单凭一个七八岁的宇文诵掀不起什么风浪,再加上他镇日沉溺享乐,无暇顾及它事,也就懒得再追究,是以这两人入城,虽引得各方关注,却没有人来抓他们,一来师出无名,二来就是想抓,也没那本事。
少师府自打新帝登基,就被人查封,门口上了锁,还贴上封条,晏无师双手轻轻一扯,别说封条,连一条沉重大锁都应声而断,他推门而入,这副浑然不将朝廷禁令放在眼里的样子令身后的沈峤看得嘴角抽搐。
他这是下定决心支持普六茹坚,所以大白天也无须避嫌了?
沈峤想要询问,张了张口,还是忍住了。
晏无师没回头,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主动道:“上回试剑大会,合欢宗去找纯阳观的麻烦,一场混战之下,桑景行和元秀秀必然有伤,不可能那么快赶回来,剩下一些小喽啰不足挂齿,要说能让我看得上眼的,长安现在也就一个雪庭,老秃驴自恃佛门正统,忒要面子,干不出背后偷窥人的勾当。至于宇文赟,他当太子时,我也曾调教过他,他心知惹不起我,又一意玩乐,在没有万分把握之前,他绝不会妄动,就算有人告到他面前,他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峤蹙眉,这样看来,宇文赟也不是全无本事之人,只是刚登基就把几个叔叔全灭了满门,这等行径委实令人心寒。
晏无师仿佛又一次察觉他的心思,道:“宇文赟重用佛门,又把合欢宗也拉进来,摆明不想让佛门独大,可见在驾驭臣下,分化掌控各方势力方面,他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否则也不能在宇文邕面前装那么多年而不被废,可他的本事也仅止于此了,若宇文邕肯听我说,立宇文宪为储君,周朝起码可保三代平稳。”
沈峤没想到晏无师还曾向宇文邕这样建议过,也难怪宇文赟登基之后立马向浣月宗下手,估计是恨死了晏无师。可惜这位皇帝的聪明没用在正事上,净干些不着调的了。
眼下北有突厥,南有南朝,连北方都是先帝打下来的,但凡一个正常的皇帝,哪怕不想着天下早日一统,也做不出禅位给儿子,然后自己当太上皇的事来,连沈峤在西宁镇的时候,都听说了皇帝大兴土木建皇家园林,带着嫔妃宫女白日宣淫的逸闻,宇文邕若在九泉之下知道儿子拿着自己数十年夙兴夜寐的心血这样糟蹋,估计能气活过来。
晏无师又道:“宇文宪虽然软弱,但他治军带兵都有一手,就算不能继承宇文邕的遗志,也不至于将家业都败光,可惜宇文邕终究脱不开凡俗的桎梏,非要儿子继承皇位,目光何其狭隘浅薄,劳碌一世,被亲儿子所杀,心血化为乌有,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他对先帝殊无敬重之意,褒贬张口就来,若换了别人早就吓死了,但沈峤却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心说你自己先前还不是在吐谷浑王城被几大高手围攻得脑袋上还开了缝,差点就呜呼哀哉,说宇文邕浅薄,你自己又英明到哪里去了?
晏无师头也不回,戏谑道:“阿峤,想不到你正人君子,竟也学会不当面开口,反倒在背后腹诽他人的毛病了,这可不好!”
沈峤知道他要逗自己说话,反倒越发紧紧闭口如蚌。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中庭,来到后院。
沈峤不知他带自己来此的用意何在,但看四周草木陈设,却不因主人不在而凌乱蒙尘,反是井井有条,可见平日应该是有人常来打理的,但外头封条铁索又都没有动过,这其中就很耐人寻味了。
晏无师推开其中一个屋门,但里头却并非空无一人,而是早已坐了几人。
见二人到来,那几个人都纷纷起身相迎,中间那人更是上前几步,一面拱手:“听说晏宗主这阵子在外头遭遇了不少变故,奈何我非江湖中人,帮不上半点忙,还好你安然无恙,我这可算是放下一颗心了。”
又跟沈峤打招呼:“沈道尊当日飞扬神采,余至今难忘,更为长安百姓津津乐道,如今一见,风仪更胜往昔啊!”
这人是老熟人,沈峤自然不会不认得,更何况晏无师提前说过,他已有心理准备,此时便也拱手笑道:“随国公客气,听说当日我带着七郎离京之时,多得随国公暗中相助,方才使得我们能平安脱险,此事贫道还未曾向随国公谢过。”
普六茹坚爽朗一笑:“不过举手之劳,何须记挂!”
他向沈峤介绍与自己一同出现的人:“这位是内史上大夫郑译。”
还有一位不必介绍了,也是老熟人了——晏无师的大弟子边沿梅。早在晏无师进门时,他便上前行过礼了,见沈峤朝他望过去,也含笑拱手致意。
以晏无师之傲,竟能放下身段,对普六茹坚和颜悦色:“我在外头时收到大郎的信,说你这边出了点麻烦。”
各人分头落座,普六茹坚苦笑:“是,的确是出了些麻烦,我冥思苦想也找不出法子,只能冒昧叨扰晏宗主了。”
宇文赟治国本事不强,帝王心术倒是玩得炉火纯青,自打连杀了几个叔叔之后,他就把主意打到了臣子们身上,首先被他盯上的就是自己的岳父,随国公普六茹坚。
普六茹坚不是宇文宪,自然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又或者他早有反心,见了宇文赟这等皇帝,不可能甘心俯首称臣,于是表面恭谨,实际上已经暗中作了诸般准备,先是与军中联系,设法将宇文宪的残余势力都接收过来——宇文宪死后,原先忠于他的人被皇帝猜忌打压,正惶惶不可终日,见了普六茹坚伸出的橄榄枝,自然忙不迭接过来。经过普六茹坚的经营,朝中也有不少人倒向他,成为他的中坚班底,这郑译就是其中一位。
但宇文赟也不是全然不知,普六茹坚的女儿是宇文赟的中宫皇后,宇文赟抓不到普六茹坚明面上的把柄,对皇后的态度便日益恶劣,动辄谩骂要挟,几番以死威逼,得亏是普六茹坚的妻子独孤氏入宫求情,才死里逃生。
普六茹坚叹道:“前些日子,皇后千秋,陛下没有大办的意思,只赏赐了些东西下来,又允许拙荆入宫探望,因宫中有人传话,说皇后想见兄弟,拙荆便带长子与次子入宫贺寿,谁知见了皇后,拙荆却被借故引开,回来时便被告知皇后思念兄弟,留他用饭,拙荆求见而不得,苦苦哀求陛下,更被赶出宫,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皇后与犬子了,用尽办法,陛下也不肯放人,如今也不知他们是生是死。”
换而言之,普六茹坚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被宇文赟扣为人质了。
普六茹坚有五个儿子,年纪最大的,也就是被带入宫去的那个,如今也不过九岁。
说到这里,他面色惶急,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溢于言表:“我用尽法子,哪怕软言相求,陛下也不肯放人,一口咬死犬子想留在宫中陪伴皇后,宫中有雪庭禅师坐镇,高手如云,用武力手段,我又实在没把握能不伤及儿女,没想到宇文赟突起发难,竟会用这般手段,我实在不得已,只能相求晏宗主了!”
屋内静可听针落,晏无师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我说句不好听的,随国公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算没了这两个儿子,还有三个,其实于大局无碍,只要岿然不动,宇文赟就没法用这个来威胁你。”
第110章
这话大有晏无师式的凉薄无情。言下之意,古往今来成大业者,连父母都可以抛弃,兄弟亦可无视,更何况儿女呢,反正普六茹坚又不止这两个儿子,膝下还有三个,更何况普六茹坚现在正当盛年,再诞下一儿半女不算难事,不必因为两个儿子在宇文赟手里就束手束脚,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对这番话,沈峤虽不认同,却并不奇怪和意外。因为就他对晏无师的了解,对方的确就是这么一个人,相反这段时日晏无师对他诸般特殊,才是诡异反常呢。
在场之中,除了沈峤之外,还有郑译和边沿梅。边沿梅是晏无师的徒弟,魔门中人,行事同样多有奇诡,同样不会觉得这番话有什么不妥,郑译能被普六茹坚引以为心腹密友,当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虽没说话,同样对晏无师的话表示认同。
普六茹坚苦笑:“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骨肉至亲,如何能轻易割舍?汉高祖向项羽要分其父一杯肉羹,此事我是做不出来的,假若我连亲生骨肉都能弃而不顾,只怕晏宗主也会瞧不上我罢?”
这话说得极为高明,明明是请晏无师帮忙救自己的儿女,却给人留下了有情有义的印象。想当皇帝,像宇文宪那样心慈手软自然成不了大事,但如果像勾践那样狡兔死走狗烹也令人心寒,普六茹坚这是在给他们吃定心丸,暗示自己将来也不会忘恩的。
沈峤隐隐有些明白晏无师为何会改而支持普六茹坚了。
晏无师笑了一下,并未在救与不救的问题上多纠结,直接就问:“你确定他们在宫中还活着?”
普六茹坚知道晏无师这是答应救人的意思了,赶紧打叠起精神:“这倒是确定的,皇后暗中遣人冒死送信出来,说陛下将犬子拘在皇后宫中,又将皇后软禁不得出殿,至今一旬有余,想来陛下是想以此作为人质要挟,让我不能妄动。”
造反不是吃饭喝水,普六茹坚原本虽然诸般布置,到底还没下定决心,皇帝这一逼,反而把他的决心给逼出来了,只要能救出儿女,他肯定二话不说立刻发动宫变。
晏无师:“把你的儿女救出来,就要作好与宇文赟翻脸的准备,宇文赟宫中有佛门的人马坐镇,又有合欢宗的人在,就算他们打不过我,直接破罐破摔,杀了你的儿女也不是难事。”
普六茹坚叹道:“是,我也正是想到这一层,心中有些惶急,不知晏宗主可有什么好法子?”
晏无师沉吟片刻:“宇文赟不肯放人,但终究没有与你们在明面上撕破脸,你们以送东西给儿女为借口入宫,再伺机救人,只有这么一个法子了。”
边沿梅很机灵地接口:“有事弟子服其劳,师尊,弟子乔装改扮混入宫中一趟,伺机将人救出来。”
哪知晏无师一口否决:“你武功尚欠火候,对上雪庭只有死路一条。”
边沿梅摸摸鼻子,闭嘴了。
晏无师:“我的身量太过引人注目,也没练过缩骨功,就算乔装改扮,别人看不出异处,雪庭老秃驴也能立马看出来,适得其反,想要救人,就只能找武功高强,又能随机应变的,届时我在宫外接应便是。”
在普六茹坚看来,边沿梅的武功已经很高了,谁知晏无师还说不够,得更高的,又要做好与雪庭交手的准备,那必然得是宗师级高手了,可这宗师高手又不是大白菜,想要就要得到,别说普六茹坚现在还不是皇帝,哪怕他当了皇帝,对这样的高手也得礼遇三分,现在一时之间又要上哪去找?
见几双眼睛都殷殷落在自己身上,沈峤暗叹一声,温言道:“贫道不才,救人一命功德无量,倒也愿意一试,不过我对宫里道路不熟,进了之后两眼一抹黑,届时怕还未救人,就先迷了路。”
普六茹坚刚刚就想到了沈峤,但这跟晏无师结盟不同,他与沈峤没有过深的交情,人家没开口,他也不好厚着脸皮相求,现在沈峤主动出声,他自然大喜过望:“有沈道长出马,坚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此番入宫艰险重重,坚虽忧心亲人,也不敢贸然将沈道长置于险地,听说四月初八佛诞那一日,雪庭会前往城中清凉寺祈福,少了他,其余人等也会好对付些。届时我会多派些人在沈道长身边,一是为带路,二是以防万一,也好给您当个帮手。”
边沿梅道:“贵精不贵多,我陪沈道长入宫罢,宫中道路我也算熟悉,另外再派两名侍女便可,宇文赟不是傻子,人多了他也会生疑。”
沈峤颔首,自无二话。
双方又商量了一下时间地点,说好由普六茹坚先上书请旨探望,若宇文赟不允,再以皇后母亲独孤氏的名义遣人入宫送东西,沈峤等人则约好四月初七那日在随国公府见面,再乔装改扮,以随国公府的名义入宫探望皇后,再伺机救人。
这会儿工夫,早有人将晏无师和沈峤回到少师府,无视禁令直闯入内的消息报了上去,所以此地不宜久留,说完正事,众人便各自散了,普六茹坚循着少师府密道出去,又回了随国公府,边沿梅则带着晏无师与沈峤去了城中的另一处宅子。
宅子不是他先前住过的那座,而是另外一座沈峤从未踏足过的,狡兔三窟在魔门中人,尤其是浣月宗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沈峤怀疑边沿梅早就暗地里买下十座八座的宅子备用,被发现一座就弃用一座,另换阵地,反正当初背靠宇文邕,浣月宗委实赚了不少钱,饶是现在,浣月宗也有不少铺子买卖,论规模未必有六合帮那样势大,但论财大气粗,晏无师也绝对不差。
边沿梅介绍道:“此处是私宅,挂了李姓,对外是一名商贾的宅子,合欢宗的人一时半会也查不到这里来,师尊与沈道长尽可放心。”
他不知道沈峤如今与自家师父是个什么关系,要说挚友,两人看着也不像,而且以自家师父那个性子,连天下第一要与他做朋友,他都未必看得上,更不要说沈峤,边沿梅可还记得,当初自家师父将沈峤时时带在身边,也不过为了给自己添个乐子,断谈不上什么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