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排名的人,武功可以不高,但眼光却不能不犀利,琉璃宫这个排名谱之所以能够服众,正是因为他们排出来的名次,几乎没出过差错,像祁凤阁,十年前他还未过世,但试剑大会他却并没有参加,可即便这样,他依旧名列第一,当之无愧,没有人不服气。
这些年随着琉璃宫的出名,也不乏有许多高手榜的名次纷纷出炉,祁凤阁与崔由妄等人相继去世之后,试剑大会又还未举行,大家等不到琉璃宫的排名,便自作主张排了新的“天下十大”,沈峤这种原本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的,也因为接任了玄都山掌教而名列其中,后来沈峤与昆邪一战,败而落崖,又有好事者将昆邪和郁蔼的名字放了上去。
但这些都不是琉璃宫排出来的,试剑大会提前举行的消息一出,必然令许多人心潮涌动,跃跃欲试,因为除了“天下十大”这样的排名之外,琉璃宫还会排出诸如“剑谱”“刀谱”这样的名次,剑乃百兵之首,天下练剑的人太多,所以剑道排名,也成了许多人关注的焦点。
真正的宗师级高手,到了祁凤阁,易辟尘,雪庭禅师这样的境界,他们根本不必通过琉璃宫的排名来增加自己的名望。不管上面有没有他们的名字,都不会影响他们的名声,琉璃宫的排名仅仅是锦上添花。
至于沈峤,就更不会在意这些了,假如他现在还执掌玄都山,假如现在还没有发生郁蔼暗算他的事情,就算得到试剑大会的消息,他约莫也是不会派人参加的。
但除此之外,许多人都需要借琉璃宫来扬名,琉璃宫也需要这样一种方式,来彰显自己的存在,两相得利。
赵持盈不热衷名利,但为了门派的长远发展,碧霞宗现在需要招纳更多的新弟子,如果自己或岳昆池能够在试剑大会上有所斩获,肯定会有许多人慕名前来拜师学艺。
“多谢易观主让你前来知会,碧霞宗地处偏远,若等外间消息传来再动身,只怕真会赶不及。”
李青鱼:“赵宗主若是准备好了,在下可以陪同前去,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赵持盈:“李道友无须去别的门派传讯吗?”
李青鱼:“此事本由琉璃宫负责知会天下各宗门,只因纯阳观与碧霞宗素有往来,师尊方才让我前来。听说前阵子碧霞宗遭逢变故,本门距离遥远,一时未及支援,还请赵宗主莫怪。”
他是易辟尘的亲传弟子,地位非同一般,传闻更是易辟尘的衣钵传人,也就是纯阳观未来的观主,论武功,赵持盈也许还要稍逊一筹。能得他亲自过来报信,其实已经给足了碧霞宗的面子,赵持盈不会不识趣,是以对李青鱼也非常客气,不以掌门身份自居。
赵持盈:“我也知道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不敢劳动易观主,此番易观主能惦记一声,我已心存感激,且待我与门中弟子交代一声,明日便可出发。李道友若不嫌弃,就请在此歇息一晚。”
李青鱼颔首:“赵宗主请自便。”
忽然间,他好像想起什么:“敢问赵宗主,不知沈峤沈道兄,是否也在碧霞宗?”
……
沈峤清晨本想要教弟子练剑,却被晏无师约到山顶去切磋,晏无师说自己许久未练剑招,想让沈峤与他过招,还从岳昆池那借了把剑过来,谁知沈峤却想起旧事,问他“当日你从桑景行那里换来的太华剑呢”。
晏无师当年与崔由妄交手落败,连太华剑也落在对方手中,后来才到了崔由妄的弟子桑景行手中。但晏无师是个自负绝顶的人,认为剑再好也终究是身外之物,若被对手拿去,一来授人以柄,二来平添屈辱,所以决意弃剑,更自创出春水指法,独步天下。
所以那一次他用沈峤去交换太华剑,其实根本意不在剑,而是想借机折辱沈峤,让他明白自己还不如一把剑,因此陷入对人心彻底绝望的境地。
至于太华剑在从桑景行手中拿回去之后,转眼就被他丢给玉生烟,自己则根本看也没看一眼。
但哪怕晏无师再狂妄,也知道这种想法显然不适宜再说出口,否则只会将沈峤对他的心平气和悉数毁坏殆尽。
也许当时的晏无师也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也会踏进自己挖出来的坑里……
不过好在沈峤并没有追根寻底,稍稍问一句就带了过去。
两人在山顶交手,数百招之后,太阳已然冒出轮廓,金光万丈,照耀四方,沈峤险险落败,并非因为他的剑招不精妙,而是他的内力现在还未恢复到鼎盛时期,而晏无师有了残卷之助,在短短三个月内便能修复魔心破绽,更上一层楼,可见其天纵之姿,惊才绝艳。
天分过人者,往往心高气傲,难以接受比自己天分更好的人存在。沈峤却没有这个毛病,他性情温柔,对人对事都秉持一颗宽容的心,遇事先检讨自己,再责怪别人,他收剑立定,拱手道:“先师在时,曾说再过几年,晏宗主也能与他不相上下了,如今果不其然,多谢赐教,贫道受益良多。”
他的夸奖并非吹捧,而是真心实意觉得对方比自己强,道谢也道得真诚,并不因落败而嫉妒愤怒,胜就是胜,败就是败,不掺杂其它恩怨或喜怒,在沈峤看来如此简单。
晏无师觉得他这认真的样子实在百看不腻,从前有多想看此人彻底堕入黑暗深渊,变得愤世嫉俗,现在就有多喜欢这副温柔剔透的心肠。
他将对方神情回味再三,一边含笑道:“阿峤,以我们今时今日的关系,你这话说得太见外。”
我们今时今日有什么关系?沈峤抽了抽嘴角,勉强忍耐对方这种三不五时不着边际的话,若自己忍不住反驳,自会有千万句歪理等着他。
他心里又暗暗腹诽了好几声“总有理”:“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去指点十五和七郎练剑。”
从山顶往下走,两人一前一后,前面的走得有些急,后面的不紧不慢,却始终不离五步之遥,仿佛两人如今之间的关系。
介于清白与暧昧之间,藕断丝连,欲说还休。
沈峤回到碧霞宗后院,便看见自己门口立了一人,对方显然也瞧见沈峤由远而近走过来,年轻而冷峻的面容竟露出一丝连在赵持盈面前也未曾流露的笑意。
“沈道兄,好久不见。”
第96章
沈峤微微一怔,在认出来者之后,脸上也不禁露出笑容:“李公子,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我很好。”李青鱼本不是感情奔放之人,方才露出那破天荒一笑已是罕见,他的笑容很快收敛,恢复往日面容平静无波的模样,只是依旧能够让人感觉到周身愉悦的情绪。
沈峤对李青鱼的印象也很不错,当日对方一开始虽带了轻视,但后来却慨然以剑相借,助他打败段文鸯,可见也是个性情中人,只是不善言语,看着有些冷漠罢了,实则是个外冷内热之人。
“我在长安时,多得令师弟苏樵一家相助,方才能带着七郎杀出重围,不知令师弟一家现今如何了?”
李青鱼点点头:“他很好,终南派被合欢宗强并之后,苏家和其他一些弟子就来到青城山,现在平安无事。”
沈峤松了口气:“那就好,只是眼下长安局势不佳,他们恐怕一时半会回不去了罢?”
李青鱼嗯了一声:“道兄现在武功恢复得如何了,若有空闲,能否让我讨教几招?”
他痴于剑道,看到沈峤就像看到一把尚未出鞘,满藏惊喜的锋利宝剑,爱不释手,恨不得将对方全身上下细细琢磨透了,却并非出于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
盯着对方的灼灼目光,沈峤哭笑不得:“我……”
他方才说了一个字,晏无师便接过话:“阿峤现在要去指点弟子,只怕没有闲工夫与你耗着,你若想讨教,不如让本座来指点你几招。”
李青鱼望向他:“你是谁?”
晏无师唇角一扯:“你若能打败本座,本座自然会将姓名报上。”
李青鱼的视线往下移,在他拿着木剑的手上停了片刻,忽然摇摇头:“你不常用剑,学艺庞杂,在剑道上,你不如沈峤,而我内力现在还不如你,不必打了。”
晏无师笑得温柔可亲:“本座从未见过如此有自知之明的人,你算是头一个。”
李青鱼的目光倏地锐利起来,两人对视片刻,他点点头:“原来是浣月宗晏宗主。”
晏无师挑眉:“看来你认得本座?”
李青鱼嗯了一声:“听闻晏宗主狂妄自大天下第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两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完全出乎沈峤的意料,他道:“晏宗主,李公子是碧霞宗的贵客……”
话未说完,晏无师已是哈哈一笑:“那就让本座见识见识这位贵客的能耐!”
他一边伸出食指,快若闪电,却又曼妙无瑕,正是极负盛名的春水指法!
沈峤心念一动,想要出手制止已是不及。
那头铮的一声响,却是李青鱼秋水剑只出了一半,那一半剑锋正好挡住晏无师的食指,双方短暂接触,李青鱼连退三步,剑也被逼退回鞘中。
晏无师则抽手立定,纹丝不动。
高下已见。
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李青鱼固然是年轻一代有数的高手,毕竟还没法与晏无师相提并论,他方才也说了,自己内力比不过晏无师,倒是晏无师强逼着人家出手,有欺负晚辈之嫌。
李青鱼握剑拱手,压下翻涌气血,缓缓道:“晏宗主内力强横,我果不如也。”
着重强调内力二字,说明对方认为晏无师之所以能赢,不是凭借指法高明,而是内力高明的缘故。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晏无师冷笑一声。
不待他有进一步举动,沈峤已经上前一步道:“李公子,此番终南派掌门身死,又被合欢宗强并一事,想必在江湖上掀起不少波澜,我正想知道其中内情,不知李公子是否有空为我细说?”
李青鱼看了晏无师一眼,这才点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沈峤手往屋内一引:“请。”
又对晏无师道:“不知晏宗主是想一并进来坐,还是另有要事?”
在沈峤看来,人家李青鱼上门做客,无缘无故就被晏无师挑刺,也实在是说不过去,两人若打起来,不管谁伤了,为难的都是碧霞宗。
晏无师忽然抿唇一笑,寒冰悉数化为春风:“你们聊,我有些饿了,去厨下瞧瞧有什么吃的。”
古古怪怪。沈峤心道,他也摸不透晏无师这种晴时多云偶阵雨的脾气,见对方转身离去,不由摇摇头,回到屋里与李青鱼坐下详谈。
终南派因这次变故而土崩瓦解,像长孙晟这样出身世家豪门的公子也就罢了,没了师门,总归还是能回家的,其它以门派为根基的普通弟子就有点凄惨了,他们被迫选择站队,或者归顺合欢宗,成为合欢宗的外门弟子,或者选择与合欢宗对立,投奔其它门派,像青城山纯阳观,更因这次试剑大会在此举行而暗潮涌动。
其时纯阳观已隐隐成为与合欢宗、佛门三足鼎立的第三股势力,在北方,不少不愿意依附合欢宗和佛门的门派,都纷纷转投纯阳观寻求庇护,而南方,因有长江为屏障,加之临川学宫的坐镇,合欢宗与佛门暂未大规模向南朝渗透。
无心栽柳柳成荫,易辟尘一开始未必料到会有这种结果,但纯阳观本有心入世,他自然也没有往外推拒的道理,试剑大会在纯阳观举行,显然也证明了一种人心所向。
不过短短半年多,天下局势竟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难免令人唏嘘感叹。
李青鱼:“试剑大会群雄毕至,正是切磋剑道的好机会,师尊希望道兄到时也能前往赴会,一叙道门之谊。”
沈峤道:“连七郎在内,我共收了两个徒弟,他们如今刚入师门,正是需要巩固根基的时候,若我不在身边,恐怕无人指点,容易误入歧途。”
李青鱼不以为意:“我小时候练功,师尊都是只教一遍,让我们自行领悟的,武道本就与天赋脱不开关系,若连半点天赋资质都没有,倒不如一辈子渔樵为生,也好过蹉跎岁月。”
话虽然残酷,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沈峤为人性情,肯定说不出这样的话,他笑了笑:“此事容我考虑一二,回头我与他们商量一下,再作决定。”
李青鱼点点头。
沈峤想起一事:“不知李公子可曾听说玄都山的消息?”
李青鱼:“未曾听说。”
沈峤所知道的郁蔼的最后消息,是他参与围攻晏无师,在自那之后沈峤就没再与对方见过。
郁蔼一心一意要让玄都山重执道门牛耳,却打从一开始就出师不利,先是被纯阳观先声夺人,后来又与突厥人合作,想借突厥人之势崛起,可这如意算盘未必打得响,只怕最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最初被背叛的惊痛过后,如今思及与玄都山有关的一切,沈峤都觉得那更像是一场烟雨朦胧的梦境,美好而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