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未央气恼过后,却没有一个可以发泄的对象,最后只能以苦笑作结。冷静下来,却立刻想起雷茵的话——门外有保镖保护你不受干扰,你可以安心在这里休养。
不用猜也知道这一切是谁安排的;他到底是以什么心态对他?一连串的举动是为他好还是在害他?他分不清楚,真的分不清楚。
心好乱、好痛……
揪着心口,这股痛楚来得既陌生且突然,完全没有预警,乱得毫无章法,痛得莫明其妙。
乱如麻絮、痛如针刺心头——这种感觉又是因为什么?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 ?
“那个少年醒来的表情像是还在做梦一样。”雷茵说话,对象是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劭伦,你确定你做的是对的?”
“他不该生活在那种环境。”
“该或不该,不是由你来决定。”她向来实事求是,也实话实说。“那是他的人生。”
“留在那儿,他连决定怎么活的自由都没有!”他为受伤的叶未央不平。
“他才十九岁,凭什么被一群毫不相干的人操控压制在掌间不得动弹、不能自由呼吸,他才十九岁!”
“毫不相干?”雷茵挑了挑冷寒的细眉。“毫不相干是在说你吧,你口中的那一群人是他的家人。”
“那些人不配。”
“你又有权决定?”
“雷茵!凡事适可而止。”季劭伦阴沉着脸威胁道。“不要逼人太甚。”
“逼人太甚的是你。”雷茵不怕死地道:“你有没有想过,他才十九岁,还是得回叶家才能存活,到时会有什么在叶家等着他,你知道吗?你又如何保证能让他安安稳稳地待在叶家?”
“我——”他不能!雷茵道出最重要的事实。他的确和叶未央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更不能保证他回到叶家后不会再受到欺凌;他……
“我以为你是最不可能冲动行事的人。”雷茵抢下他指间的烟送进自己唇间吸入一口,然后缓缓吐出。
“他改变了你。”是直述、是点明,却也有更多的介意和一丝丝嫉妒。
“我还是我。”
“双重标准。”雷茵丢了烟,踩在脚下捻熄。“你妄想改变他,却不肯承认自己因为他而有所改变,季劭伦,我以为你不该是这么虚伪的人。”
“你懂什么?”该死!为什么她说话要直接得像利剑,戳他心口的游戏很好玩吗?被戳中要害的季劭伦痛得转身背对她,不想再看见她,却矛盾地想从她口中多知道一点关于叶未央的情形。
“我们交往过,劭伦,所以我懂你;至少,懂认识那少年之前的你。”雷茵的手搭上他的肩,淡然道出当年分手的往事。“我走不进你的心,因为我是女人;但他走进去了,是你让他走进去的。除了承认爱他,你还必须承认是他改变了你,接受这一点对你并无伤害。”
“我……不敢面对他,我怕……怕看见他轻视我的表情。”季劭伦将痛苦的神色埋入双掌,拒绝被她看见;可是,他的痛苦却经由声音清楚地被感受到。
“但他想见你。”
她不懂同性相恋的世界是什么颜色、有什么顾忌,但当她听他亲口坦诚自己是同性恋而请求分手及要求她的原谅时,被尊重的感觉凌驾于心痛之上;这是为什么,后来他们能成为好友的原因。虽然,她一直无法对这份感情释怀。
“听见你托我转告给他的保证,他的表情看来非常失望、难过。”
季劭伦无语,脑中浮现他失望时会凝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唇。
“逃避解决不了事情。这整件事是你起的头,你就要负责收尾,仔细想想该怎么补救,就算不是为那少年,也是为你自己。”
“为……我?”
“拯救他等于拯救你自己。”雷茵剖开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一面、完完全全致命的要害。“你并没有从过去的阴影走出来,你希望藉由救他来救你自己,这是你一开始接近他的目的。”
“你——”
“但是,事情变得超乎你想象,因为你忘了自己爱男人的事实。”
“雷茵!”
“爱上他或许不是你愿意,但却是结果。”雷茵不怕他的怒目以对,一双看透世事的清澈眸子依旧。“你必须为这结果负责,你必须!”
他必须——满脑子回荡着雷茵落下的话,专注得连她走了都不晓得,只记得最后一句话。
还有,那张俊秀混合着稚气,又时常掺杂倔强、孤傲、不安、脆弱神情的脸孔。
心痛,是此刻唯一的感觉。
06
他一直想起那个下雨的夜和他相遇的情景,和他的疯言疯语——别推开我……我想爱人,好好地、认真地、温柔地爱一个人。
我想爱人,想和普通人一样好好爱一个人,也想好好被爱、被温柔的对待;可是……可是没有人可以爱,也没有人爱我……哈哈!没有人可以爱,没有人可以爱我!没有人……可、以、爱、我——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当时他的表情会那么痛苦。
无法入眠,虽然伤痕累累的身体频频抗议他强撑的清醒,直要求他闭上眼休息;但他说什么就是无法成眠,满脑子都是季劭伦、季劭伦、季劭伦!
他应该生气、应该愤怒、应该讨厌他才对!但是,他气不起来、愤怒不起来,更讨厌不了。
他是男人,是个强吻他的同性恋!但为什么他无法气他?
难道他也……叶未央怔住,被心中的想法慑失心神。不!怎么会?怎么可能?不可能!
“绝不!”顾不得痛猛跳起身,腹部的痛逼得他立刻跌躺回病床。“怎么可能……”
门把扭动的金属声响将叶未央从错愕中惊醒,他闭眼装睡,不愿让进门的护士看见错愕;对他来说,在外人面前表现不安这类懦弱的表情是耻辱、是丢脸,他的自尊绝不容许。
但他猜错了,进来的不是护士,而是他从刚才就一直在想的人。
季劭伦没有开灯,就着外头透进来的昏暗光线半摸索着走进床边,从风衣口袋取出烟和火柴;突然想起医院禁止吸烟,叹了气,随手将之放在一旁床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是他!背对他的叶未央,一听见叹息声就知道坐在床边的是什么人,只是……他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面对他,面对他之后又该说什么。
明明刚才还急着要见他,现在人就在自己面前他却情怯;试了好久,就是没办法回头让他知道他醒着,只是一股劲儿地装睡。
一会儿过后,就在他以为季劭伦今晚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头顶突然被一只手掌轻按;陷入他发里的指,轻轻地、温柔地摩挲他的发,像带电似的,仿佛全身的细胞都聚集在发间感受这一份抚触。一瞬间,他被撼动了,被季劭伦的举动震撼得直打颤。
不知道他醒着的季劭伦只当他是因为冷才发抖,另一手将被子拉到他肩膀盖好;感受他柔软黑发的手指仍爱恋地沉陷,就像他对他的感情一样,不愿轻言分离。
“我这样做是帮你还是害你?”昏暗中,阴影笼罩他本就黯沉的表情,更加深一层阴郁;只有黑眸,仍然溢满柔情的看着病床上的人,允许自己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稍稍放纵自己的感 情。
“我以为我能藉由天天接近你的方式走进你的世界,让你愿意接纳一个像是陌生人的我;我以为这对你是好的,能接纳一个人就能再接纳第二个,可是我错了。”他想得太美,把一切想得太过于简单。
“你像我,却又不是我;一开始我以为我们是相似的,但事实上我们却不一样。所以,曾经我想要的,不管是朋友还是知己,对你而言不一定必要……可是,我却一厢情愿地加诸在你身上,几乎是强迫中奖地逼你容许我介入你的生活,可笑的以为自己会改变你愤世嫉俗的性子,能让你卸下心防接纳我……”
他顿住,吸口气后继续吐出懊恼:“但是我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幼稚、错得可笑!我错将你看成我,错以为把当初我想要的一切都给你就能改变什么,结果却让你落到这地步。”摩挲发际的手停住,随着主人的轻叹,指尖频频发颤。
“对不起、对不起……”突出的一手握住叶未央的肩膀,频频摇头,不时低问:“我能做什么?我该做些什么来弥补这一切?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活得快乐、活得自由;我该怎么做,告诉我啊!谁来告诉我啊——”收回握肩的手,季劭伦埋进掌中低声饮泣。
现在后悔来不来得及?就算要他舍弃这份感情、要他忘记一切悸动的感觉都可以;拿这些来换一个回到当初两人不相识的过去的机会可不可以?
“我妄想改变你,怎料无意中先被改变的人是我自己!”季劭伦的苦笑回荡在昏暗依旧的室内。
“我不后悔被改变,只是后悔自己愚蠢的一厢情愿害了你。”当他一醒,身体一好,他的归处会在哪里?叶家?那地方能容得下人了吗?就算他能回去好了,接下来又会受到什么待遇?
叶未央咬紧牙,不让自己哽在喉间的呜咽逸出;怕一惊动他,他就会消失、就会离开他身边。所以他咬牙、咬着床被,就是不出声,静静的,任由心脏频频泛疼的将季劭伦的一字一句听进耳里、刻在心里。
“遇见你之后,我愈来愈不像我自己。”季劭伦苦撑额角,哼哼冷笑。“未央啊未央,对你而言我什么都不是;但对我而言,你却是最重要、最重要的存在——偏偏,我觉得为你好而做的一切,得到的只有反效果。说我什么都不是也不对,至少,呵,我是你的灾星,只会带给你灾难。”很特别的存在呵,一个灾星!
“哈、哈哈、哈哈哈……”苦涩的笑逸出口,最末化成激动哽咽消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千千万万句道歉,他知道这于事无补;但不说,他又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雷茵的话打散他满满的自信,突然间,什么都变得不再是那么容易确定,只剩下他的感情,确切的、真实的为了病床上的人在翻腾;只有这一点,他非常确定。
“唔……嗯……”
睡梦中的嘤咛和挣动告知了叶未央快醒的事实,季劭伦心一惊,立刻起身,狼狈地夺门而出。
事实上,这是叶未央故意发出的声响和动作;为的,就是让他离开。
再听见更多他剖心的话,他会受不了的哭出声来。
“可恶……都是你的错!”都是他,平白无故说了那些话,他是最讨厌哭的人,更何况他是个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偏偏,就教他给逼了出来,可恶!
对我而言,你是最重要、最重要的存在……
“真那么重要就不该轻易放手。”叶未央对着空气缓缓开口。“你这么简单就放手,怕我醒来看见你,要说我是最重要的存在……你说谎,季劭伦,你说慌!”不值得相信啊!会有人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轻易推开吗?由此可知,季劭伦的话是假的,是不值得他相信的。
他在想什么!老天!叶未央倏地从思绪中惊醒;他不是在气他对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气他带给他的麻烦,而是在想他值不值得相信!
只有想相信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开始评估这个人值不值得被相信,天啊!在这一连串的事情过后他竟然会——想相信他!
乱了,这一切全都乱了套。季劭伦对自己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必不必要、重不重要- -他全都不知道,也找不到答案。
慌乱的心,光是要强迫自己忘记他的吻就很难了,更何况是理清目前毫无头绪的一切。
瞥向床头,一包烟和火柴落入眼底;他伸手取来,没有动,只是将这两件东西紧紧握在手中。
他不懂他,从来不曾试着去了解季劭伦这名字所代表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他好吃、他古怪,却不知道其他。
今晚,他说了好多以前从未说过的话,什么相似、什么曾经他想要的——这些代表什么意思?
想知道,真的好想知道。
有史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有想认识一个人的念头萌生;想了解他,想懂他心里在想什么,更想知道——为什么他要为自己做这么多事。? ? ?
嗯……今天晚上的特餐就选用法式料理好了。
P.K.一边往店门走,一边盘算着店里的大小事务。
天使一向只在晚上营业,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和习惯,也是它之所以出名的另一项原因;随着日落开始营业,日升便告结束,恍如一场梦。同时也讽刺这个社会让同性的恋情只能以这种方式传达的不公平,隐隐指控为何社会将这种恋情视为见不得光的畸恋。
其实,创立天使的P.K.没想这么多,全都是旁人穿凿附会的结果,他只是因为自己是个夜猫子,不到日落绝不出门,才让天使只在夜晚营业,哪知道来的客人把他想得太伟大,创造出这么多好笑的联想。
“天使严禁十八岁以下的青少年进入喔,小鬼。”
“喝!”叶未央被突然冒出的声音吓到,转过身,就看见一个雅痞打扮的男人,嘴上叼着一根烟,垂下视线看他。
天使!P.K.被转过来的脸孔吓到。不是他长得骇人,而是——老天!他是个漂亮的男孩!
俊秀的五官、淡漠的神态和眉眼间的阴郁,以及削薄的肩头和纤瘦的身躯——漂亮!漂亮得不像真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似的不真实。
让他出现在天使,那么,今晚就注定骚动不止;但从这男孩茫然的表情看来,他显然搞不清楚天使酒吧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小鬼,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快回家去。”他可不希望今晚店里发生什么风波;最近P. K.那小子三天两头到他这里,用混帐的死人脸吓走他不少客人就已经够他烦了,再多点风波,他会发火,甚至,一把火烧了天使都有可能!
“我、我十九岁了。”叶未央强自镇定,依照季劭伦忘了带走的火柴盒上头的标示来到这家店;以为到了之后就能找到他,怎么知道它还没有开门,他只好站在外头等,孰料会遇上这个陌生人。
“很好,本店禁止未满二十岁的小鬼进入。”P.K.夹烟离嘴又道:“小鬼,这里不是你的世界,小孩子禁止进入。”
“你是老板?”
“很聪明嘛!”P.K.挂着笑容,朝半空吐出淡淡烟雾。哎呀,太阳快消失了,“乖乖回家去,免得父母亲担心呵,乖宝宝。叔叔我还赶着开店,再见。”
“我是来找人的。”
一句话顿住P.K.越过他的步伐。他回头,“找谁?”
“季劭伦。”
“啊?”恍惚中,他连嘴上叼着烟都忘了,讶异地张大嘴,闪着火星的烟顺势掉在地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 ?
原来他就是劭伦口中的叶未央啊!
领他进到店里,坐在尽可能最不起眼的吧台角落,P.K.立刻进厨房张罗临时餐点填饱外头小鬼的肚皮;真不敢相信他已经在外头等了大半天!
“好了,趁热快吃,别饿着了。”他手上端了临时准备的意式炒面。
“我不饿……”此话一出,胃便老实不客气地发出抗议声,咕噜噜地响起,当场给了主人难堪。“我——”
“好了好了。”P.K.伸手弹他一记爆栗。“小孩子用不着顾忌这么多,快吃,不要浪费我的 手艺。”他说着,顺便倒了杯牛奶给他。
“我不喝牛奶。”叶未央厌恶地揪紧眉头,瞪着眼前乳白色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