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太后恩赏。”程丹若起身拜谢,接案喝粥。
出乎预料的,粥不是冰冰凉的,而是略带着温,摸摸碗底,还有明显的余热,显然是方才匆匆加热过一会儿。
这肯定不是太后授意,她要是记得程丹若,早就赐了,哪还会等宴席尾声才着急慌忙地赏个粥点,更不可能记得加热。
是谁呢?女官们这么做也太过冒险,菜是直接从桌上端下来的,还能再拐去厨房加热,没必要。
程丹若一时想不出答案,却是慢慢将不爱吃的燕窝都吃了。
此时,宴席也终于到了尾声。
散会了。
程丹若和荣二奶奶跟在柳氏身后,从西门离去。马车已经在那里等候,遵照次序排列,位次和殿中朝贺的位置一模一样。
马车夫们小心驱赶马匹,一辆辆到门口接。
来时,程丹若和柳氏同乘一辆,那是怕她头回进宫露怯,回去便不必如此,各坐各的马车。
一家三辆车,不同的车顶,也是十足风光。
程丹若上了马车,终于能放松点,拿手捏捏脖颈肩颈,翟冠死沉死沉的,对颈椎太不友好。
歇息片刻,侯府到了。
柳氏也累得够呛,但嘱咐她们:“一会儿宫里指不定要来人,晚点再歇。”
荣二奶奶自然知晓,这话是说给程丹若听的。
她应下:“儿媳知道了。”
柳氏这才挥手,让她们先回去歇口气。
程丹若回到霜露院,第一件事就是上厕所,再卸掉翟冠,脱了大袖衫和霞帔,吃点馒头点心垫垫肚子。
半个时辰后,谢玄英回来了。
直奔厕所。
她莞尔:“喝了多少啊?”
“两壶总是有的。”谢玄英呼出口气,都是酒味,忙含一片香茶饼,含混道,“听说你今儿得了赏菜?”
“消息真灵通。”程丹若道,“一碗燕窝粥,全是水。”
他吐掉残渣,坐到她身边,喝茶醒酒:“人家卖了人情,总要让我们知道。”
她言简意赅:“谁?”
“齐王。”
“嘉宁郡主?”
谢玄英点点头,道:“等着瞧吧,下午还有热闹呢。”
第413章 温情时
正月初一的下午, 好戏继续上演。
皇帝和太后遣人到各家封赏,基本都是象征性的礼物, 多是金银彩锻。谁家都不差这些, 要的就是脸面。
靖海侯府的东西不少,难得的是赏给柳氏十匹彩锻之外,还赏了程丹若六匹。
绝对不是错觉, 程丹若明确感受到, 太监宣布完赏赐,她身上就集中了许多灼人的目光, 有荣二奶奶的, 也有仆人们的, 大家各有各的思量。
柏木在外头跑了趟, 晚饭前收集了消息, 阁老家都是八匹,承恩公和安国夫人也是十匹,与往年等同。
彩锻是皇帝赏的, 显然, 无论心里怎么想,他不打算让人骂自己寡恩。
傍晚, 柳氏传话不必伺候,各院开小桌吃饭。
程丹若发现,今天的餐桌上出现了回锅肉、辣子鸡丁和小炒黄牛肉, 都是她在贵州常吃的菜色。
“真不容易。”她感慨。
侯府的下人是很会看人下菜碟的,越是积年老仆,架子越是大, 年轻的媳妇还奈何不了他们——敢仗着是主子就去厨房点菜,人家有的是套话应付, 什么份例不够了,前头有太太奶奶急着要,即便当面应承,背后都要编排两句。
程丹若进门后,素来不和厨房杠上,给什么吃什么,好在习惯了食堂的操作,份例又多,也不难吃。
真要难以入口,他们也别想混了。
这么一个油水足又奸猾的部门,主动送她爱吃的菜,可见被太后和皇帝的赏赐震慑住了。
谢玄英道:“应该的,你就是太好性儿了。”
“有吗?”
“在天心寺被老妈子抢菜的事,你忘了?”他反问。
程丹若真忘了:“好像是。”
那时太苦了,苦到自己都不觉得苦,现在想想,好似梦一场。
谢玄英见她这般说,也不再理论,往她碗里夹了两块肉片:“你也累一天了,多吃点。”
“没事,熬得住。”她还是大学生,大学生谁怕熬夜?程丹若不以为意,反而与他闲聊起来,“今晚上好多人要睡不着觉了。”
谢玄英酒还没醒透,随口道:“太后行事不甚稳重。”
越上等的人家,越在乎体面。谁家都不缺那口饭、那匹缎,要的是帝王心里的次序和看重。
程丹若撇过唇角。
他留意到了,挑眉道:“说起来,你好像更在乎这两盘菜?”
“菜是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我当然在乎。”程丹若慢条斯理地说,“陛下和太后的恩赏,我也很在乎。”
个屁。
谁在乎皇帝本人和太后本人的喜恶?不过是他们掌握生杀予夺的权力,才不得不在乎。所以,虽然太后今天赏了她脸面,她的心情却并不好。
新太后的行动力有点强。
她有了权柄,就开始使用权柄。
就,很烦。
这种烦闷并非源于太后本尊,而是君权的至高无上。
以前一个皇帝就够烦的,现今衍生出一个太后,更烦了。
还是回锅肉好吃。
程丹若熟稔地调解自己的心情,封建的气氛好比西伯利亚的冷空气,生在寒带就得面对。
有什么办法呢?
再吃两口辣子鸡丁吧。
鸡丁切得不大不小,炸得酥酥香香,很下酒。
程丹若点评:“放点花生会更好。”
谢玄英拿起攒盒里的花生,剥掉壳和红衣,放到她手心里:“吃吧。”
她笑了起来。
两人又重新说起了闲话。
谢玄英讲了他在前头的情况,齐王、丰郡王不曾露面,王尚书抱病数月,今天终于出现,看着老了很多,许尚书还是老样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龙屁拍得很卖力。
就着八卦下饭,饭也多吃两碗。
扎实地吃过一顿正餐,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再喝杯牛乳茶,泡会儿脚,舒坦了。
昨晚熬夜,今天八点钟就洗漱,九点钟吹灯睡觉。
帐子里黑漆漆的。
谢玄英严严实实地给她盖好被子,下意识道:“不许踢被子。”
“我没踢。”程丹若反驳。
他伸腿检查了遍边缘,确实好好的,仔细想想,她已经很久没探脚尖出去了。
“我脚在这儿呢。”她把冰凉的双脚贴在他的小腿上,“这儿。”
谢玄英忍俊不禁,搂紧她:“嗯。”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同样的拔步床,同样的人,不一样的心情。
“睡吧,明儿还要去老师家。”他说。
“嗯。”
-
正月初二,回娘家。
昨天睡得早,今儿醒得也早。程丹若一面感慨自己重归繁华生活,一面利索地起身穿衣。
她穿上白色织金过肩蝶穿花的袄子,下头搭配五谷丰登的宽襕裙,梳了个标准的金丝狄髻,插两件得宜的头面。
再将朱砂心脏的坠胸挂好,左腕拢上碧玺手串,右手空着不好看,戴上一枚祖母绿戒指。
“这戒指是聘礼里的吧?”谢玄英过来瞧了眼,“头回见你戴。”
程丹若点点头。
谢家当初给的聘礼很体面,珠宝都有,最难得的就是这枚祖母绿戒指,一大两小三颗祖母绿宝石,并排镶嵌在卷草纹的金色戒托上,简约而贵气。
但她不常戴戒指,平时都丢在箱底吃灰。
“好看。”他仔细打量她,今天她上衣穿的白,可却不显憔悴,反而生出淡泊温和的润泽,“脸上有气血了。”
又揩揩她的唇角,“嘴上再涂点胭脂。”
“知道了。”她挡住镜子,“烦人,换你的衣服去。”
谢玄英被赶到次间更衣。
换好衣服,吃了点早膳垫肚子,便去正院和柳氏问安。
柳氏正在和荣二奶奶和谢承荣说话,见到他们来,微微停了一停,笑道:“知道你们该来了,吃过没有?”
谢玄英道:“用过了。”
“早些去,陪子真先生说说话,老人家定也惦记着你们呢。”柳氏道,“老三媳妇不管家事,你俩多留一会儿也无妨。”
程丹若:“多谢母亲。”
看来荣二奶奶是去得晚,回得早了。
谢玄英也心知肚明,并不说破,听了柳氏两句吩咐,便恭敬告退。
两人坐上马车,去燕子胡同。
街道上传来的袅袅香气,是面条、包子、米糕的味道,佐着香油、葱花和牛肉汤的气味,勾勒出世俗烟火。
程丹若闻着就觉得饿。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了,家里的饭菜再香,就是会被路边摊勾住魂。
她叫停车,买了个芝麻糖烧饼,分给谢玄英一半。
到燕子胡同,刚好吃完,还能喝口茶去味。
晏鸿之和洪夫人已经等着了。
七年不见,晏鸿之的头发又白了不少,洪夫人却丝毫不见老,依旧是个面颊丰盈的妇人。
两人刚跪下行礼,就被搀扶了起来。
“快起来,不必拘礼。”晏鸿之戴上老花镜,招手,“丹娘过来,我瞧瞧你。”
程丹若走过去,亲自为他奉茶。
晏鸿之打量她半天,欣慰道:“不错、不错。”
洪夫人笑盈盈道:“这下安心了吧?”
又和程丹若笑话他,“你义父和我说,你回来就病了,怕是受了大罪,上回埋怨三郎好半日呢。”
“劳义父义母牵挂,我没有受罪。”程丹若道,“贵州山水秀丽,别有天地。”
晏鸿之顿时欣慰。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见没被毒瘴深岭消磨了志气,这是最难得的事,像艾世年,嘴上说得豁达,眉间也难免颓丧。
他最欣赏丹娘的就是这股子心气。
“好、好,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晏鸿之拄着拐杖起身,“丹娘陪你义母说说话,三郎随我去书房,我考考你功课。”
“是。”谢玄英立时扶他出门。
两人的背影远去,程丹若才问道:“义母,义父的腿脚是怎么了?”
“痹证。”洪夫人叹气,“他年轻的时候爱往山上跑,腿脚费得厉害,这两年总说膝盖疼,好在没什么大碍,每月针灸一回罢了。”
她不想儿女操心,改而问,“三郎对你好不好?”
同样的问题,洪夫人在成亲的时候也问过。
程丹若的答案没变:“他对我很好。”
洪夫人见她虽然消瘦了些,衣裳首饰都不是时新的,可眼睛明亮,比过去多了活气,又不失沉静,就知道此话不假。
日子过得好不好,和有没有穿金戴银关系不大,而是看心里有没有底气。
侯府锦绣繁华地,也是勾心斗角处,丹娘嫁过去七年,没有一个孩子帮着立稳跟脚,还能有这般从容,没有三郎支持是不可能的。
让女人心力交瘁的从来不是事情,而是繁乱无序的情绪。
“你过得好,我和你义父就放心了。”洪夫人和程丹若并无深厚的母女感情,只是,两人既然有母女名义,便是世间一场缘分。
程丹若好好的,也不负双方相认一场。
她性子恬淡,并不问孩子或是贵州的事,反而说:“你从贵州送来的茶,你义父嫌苦,我倒是觉得清新。”
“千年古茶自在生长,是有几分野趣。”程丹若道,“我那里还留了一些,回头给义母送来。”
顿了顿,又道,“您别推辞,我不懂品茶,留给我也是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