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咏絮到她身边才两日,却能把道理和她说透,让她茅塞顿开。
“今后有什么事,王典籍也不妨直言。”恭妃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拉拢她,略显滞涩地脱下手腕的玉镯,“你的提点,本宫铭记在心。”
王咏絮肃然道:“娘娘言重,这是微臣的本分。”
但她收下了玉镯。
恭妃安了心。
王咏絮又告诉她,明天最好关心一下二公主,尽到庶母的职责,也要安抚其他妃嫔,稳定人心。
恭妃全都应下。
临近二更,王咏絮才离开永安宫。
小宫女在前头挑灯引路,她裹紧斗篷,脑海中回忆起了程丹若的话。
“你在永安宫里,不必太顾及我。”她这般关照。
王咏絮不解其意:“何意?”
“兼听则明,偏听则疑。”程丹若道,“你和尚宫都是秉性正直的人,我相信你们能教好皇贵妃。”
当时,王咏絮嘟囔了句“多谢你信任了”,也没多想。
现在却明白了。
恭妃对程丹若的信任固然有,却经不起日积月累的考验,谁也不可能自始至终信任另一个人。
人最相信的始终是自己。
恭妃身边有不同声音,她在衡量后做出的选择,便以为是自己的抉择。
自己的决定,怎么会有错呢?
这才是长久之道。
虽然……这个结果,本就是程丹若的意思。
王咏絮呼出口气,心想,我可以永远不背叛你,但你要修身洁白,居官无私,一直是忠臣贤士才行。
祖父教过她,“行以仁兮止以义,生以贞兮死以洁”,王絮娘可置身事外,却不会做奸臣小人。
不过,程丹若既然走到今天,应该不会做不到。
她一向都是个奇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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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到承华宫打了个卡,就愉快地下班了。
天底下什么活儿最难做?掌钥匙的大丫鬟算一个,她可没打算一直帮恭妃管理后宫。
一来,名不正言不顺,外戚插手后宫事儿干什么?闲言碎语多了,人就容易怀疑无风不起浪。
二来,恭妃不是傀儡,有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为她安排好任务,不去动摇她母亲的身份,她安心了,程丹若也省事。
今天不就早下班了?
她高高兴兴回家,吃了顿热热的饱饭,抽空处理几件家事,再把姜元文叫来,让他最近和江南的文人才子多来往,互相混个脸熟。
姜元文欣然同意,他本来就爱交朋友,自己也算是半个江南人,和江南士人很有共同话题,审美也相近。
同样的,江南士人其实也想多亲近谢玄英。
他的师承背景在海宁,祖籍在姑苏,青年才俊不说,长得还特别好。哪怕不在朝为官,也是很多人想结交的对象。
更别说他身居高位,三十出头就入阁了。
晏鸿之名望大,但他老了,阎韧峰有资历,但他也老了。
许尚书倒台,今后江南党人以谁为首,大家心里都有自己的想法。
谢玄英绝对是热门人选。
“外界仰慕清臣的人数不胜数,只恨没有机会结交,请我说项的没有上百也有数十人。”姜元文赴宴多了,也过意不去,“夫人看何时方便,我引荐一二才俊可好?”
“当然好,不过还是得等孝期过去。”程丹若笑道,“还有,别光顾着他,我的事,光灿也多上心。”
姜元文忙问:“夫人有何吩咐?”
“赵宋一朝,有不少女主临朝之事,依我看,《白素贞》最新回,不妨设在宫苑之中。”程丹若慢慢道,“光灿以为,选谁好呢?”
数九寒天,姜元文窝在炭火旁,脑子被烘得热热的发昏,可这话一出,他发胀的脑子瞬间清醒了,瞪圆眼睛。
“怎么,你没听说陛下的遗诏吗?”她端起茶,还挺好奇外头传到什么地步了。
姜元文谨慎道:“听说了一些,真假难辨。”
程丹若便简单说了原委:“早晚有人拿我的身份说事,不如我先声夺人。光灿以为呢?”
姜元文不是迂腐的人,既然投了他们夫妻,自然是希望他们有本事。
当下不免兴奋:“曹、高两位太后均有德行。”
“那就请光灿为我申辩了。”她叹口气,“陛下临终托付幼子,我岂能抗命?”
姜元文连连颔首:“明白、明白。”
故事嘛,得塑造个反派,石太监不是马上要死了吗?舍他其谁?届时就以宋朝事写今朝秘闻,必定非同凡响。
他现在已浑然忘记写话本的不入流处,感受到了文艺作品的魅力。
两人聊了会儿剧情,最后决定写高太后。她被称为女中尧舜,素有贤德,虽然支持司马光,废除王安石新政,不赞同变法,但这都不重要。
因为这些事儿压根不会在故事中出现。
程丹若要的只是借高太后的口,自陈皇帝托孤的苦衷,表示自己绝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思,临危受命,不过是为了照看好太子,也绝不会为家人谋私利。
鉴于高太后在历史上确有这等好名声,应该很有信服力。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一代又一代的女中豪杰,在历史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今日,她借历史人物的荫庇,为自己刷个好名声,但愿来年,程丹若也能成为后人的例证。
她要一直走下去。
第561章 爱之桥
和姜元文聊完, 已经近九点,程丹若却毫无疲色。大脑好像灌了一桶咖啡, 清醒得不得了, 精神充沛。
干脆点起灯,招来喜鹊和梅韵,安排今后几天的事务。
刚说到元宵的安排, 谢玄英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出什么事了吗?”她十分诧异。
按照礼制, 官员自今日起,应该都在衙门集体住宿, 不能回家过夜才对。
“没什么事, 差不多就回了。”谢玄英解开貂毛大氅, “这么冷的天, 衙门里谁住得了, 大家都回了。”
程丹若想想也是,六部衙门位高权重,可衙门舒适度存疑, 夏天就罢了, 冬天四处漏风,睡一夜就得感冒。
大家都很“变通”嘛。
“吃过没有?”她一边问, 一边解他腰间的荷包。
拉开抽绳,里头只剩两三块芝麻糖。
谢玄英任由她动作:“吃过了,衙门的饭菜一点油水都没有, 我们都是外头叫的菜。你几时回的?”
“我回来吃的晚膳。”她拍拍他的胸口,“去洗漱吧,不早了。”
“嗯。”
他匆匆进浴室换洗。
丫鬟们识趣地收拾东西退场。
谢玄英洗漱过出来, 差不多十点钟了。程丹若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冬天不方便洗头, 必须每天拿梳篦细细筛掉尘土,再拿湿润的布巾擦过。
她不喜欢盘着发髻入睡,还要重新编个辫子。
“我给你梳。”他接过她手中的金镶玉梳篦,握住发丝,轻轻梳理。
程丹若合拢镜台:“今天你们忙什么?”
“和礼部商议了一下登极仪的事,都有前例,无需费心。”他也关心她,“你不会跪了一天吧?”
“还好,隔段时间会起来走走。”程丹若道,“母亲也还好,你不要担心。”
谢玄英点点头,拥住她的肩:“歇吧。”
“嗯。”程丹若拢好鬓边的发丝,熟稔地编了个简单的鱼尾辫,将烛台挪到拔步床的柜子上。
帘幕低垂,谢玄英拿走暖被窝的汤婆子,自己先躺进去,捂热了才让她进来。
丝绵被褥厚实地压在身上,有种踏实的温暖。
被窝里,他握住她的手。
程丹若扣住他的手掌,耐心地等他开口。
果然,他摩挲了会儿她的手背,忽而道:“今天很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她问。
“说不清楚,就是有什么不太一样。”谢玄英原本能在衙门忍一忍,冷就冷,也就对付两晚的事。但在那里,无论点上几个火盆,总觉寒风四入,人声和喧嚣像隔了层纱,他好像志怪故事里误入奇境之人,辨不清真幻。
是以,他回家了。
隔阂感在见到她的瞬间,如坚冰融化。他重新脚踏实地,感觉到疲惫和饥饿,世界重回真实。
“好像……不踏实。”谢玄英没有看她,垂头望着被褥的绣花,香色的布料上一树盛开的绿腊梅,繁茂又黯淡,与正月的氛围格格不入,“陛下驾崩了,以后会怎么样呢?”
程丹若安静地倾听。
是啊,对他来说,从未消失过的太阳消失了。地球还是一样在转动,人们还是可以呼吸、吃饭、睡觉,但……以后呢。
新君脆弱如萤火,不被风吹灭便是万幸,怎能奢望他照亮天地?
人间混沌,谁来力挽狂澜?
谢玄英今天无数次想起皇帝,又无数次意识到,皇帝已经没了。
天倾山崩,四顾茫然。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这样软弱的人。”他握着她的手指,“你不会笑话我吧?”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忽得说起不相干的事情:“我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她出生在一个和平年代,早已将太平日子看做天经地义的事,但有一天,像空气河流一样,自出生起就在身边的东西,突然没了。
胡人抢劫杀人,不过十几个人冲进村庄,转眼家破人亡。
熟悉的国家机器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未知的古代朝廷。
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她那时的心情。
“世界变得很陌生,我熟悉的东西不见了,”她道,“那时候,我也很害怕。”
谢玄英顿住了。
除了情到浓时的玩笑,她几乎从未提起过“以前”,他也不敢问。
“是吗?”他谨慎地问,“后来呢。”
“慢慢就习惯了。”她说,“太阳被狗吃掉了,还会再吐出来的。”
很莫名的比喻,但谢玄英神奇地跟上了她的思路。
他竟然真觉得好点了。
是啊,太阳不是偶尔也会消失吗?可过段时间还会再出现。
只不过……“陛下不会再回来了。”他叹息。
程丹若:“嗯。”
谢玄英瞅她。
“看我干什么?”她别过脸,“我哭了一天,不想在你的面前也假哭。”
他道:“我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程丹若问,“我的心情?”
他点点头。
“那你不能生气。”她说。
他白她:“你什么德行,我不知道?说罢。”
“我放心了。”程丹若坦诚道,“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不安,生怕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轻则受罚,重则小命难保,心里要时时刻刻绷着一根弦。但现在,我可以稍微放松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