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军被围了。
“卑鄙无耻。”他们看着远处被官兵包围的亲属,破口大骂,“有本事和爷爷单挑,动妇孺算什么好汉?”
“杂种!”“窝囊废!”“王八羔子!”
谢玄英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罗汉军首领抬起头,傻了傻,才组织起语言:“怪不得对老人小孩动手,你个娘们唧唧的玩意儿,没卵蛋的懦夫!呸!”
“降者不杀。”谢玄英看似面无表情,心里憋的火气比程丹若更盛,“但我只数三声。”
“一、二、三……”
首领冷笑:“我们罗汉军有佛力加持,死后亦归天国,有何惧之?”
“杀了。”谢玄英干脆利落地说。
他和丹娘都不想杀太多人,沾太多血,可冥顽不灵的,杀了才简单。
吴千总和刘副千户不约而同地上前,抽刀砍人。
这都是军功啊!
左右护法被谢玄英砍了,贼首白明月死在程女官的手里,他们再不捞点首功就来不及了。
人头落地。几个军官终于舒坦了,满意了。
“将军,人都解决了。”他们恭顺极了,“其他人……”
“屠寨不祥。”谢玄英道,“先把人抓起来。”
他们隐约露出遗憾之色,但这半月的时间,谢玄英已经建立起了主将的威严,纵然不满,却只能照做。
此时,程丹若也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她请田南等人帮忙,将东西全都搬到寨中最大的空地上。那里,聚集着所有搜查出来的信众,大约有千余人。
听着不多,但代入一下,假如一个班级五十人,十个班才五百人,已经算是一个小规模的学校。
一学校的老弱病残,能不能活下去,就要看他们愿不愿意真心投降了。
夜幕四合,秋夜严寒,却只有最前面燃着一堆篝火。
信众们瑟瑟发抖,又冷又饿,抱团依偎,脸上都是麻木怨恨之色。
程丹若拿着白明月的禅杖当拐杖,慢慢走到他们面前。
这地方她来过,地形特别,像是大剧院的构造,说话的声音能够传到后面,是一个天然的扩声器。
她轻轻吸气,开口:“是我杀了白明月。”
声音不响,但很清晰,犹如石子投入水波,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信众们纷纷抬头,盯住她这个罪魁祸首。
之前相处过几日的小姑娘,重重“呸”了一声,骂道:“朝廷走狗!枉费佛母对你那么好。”
“白明月挟持我,算是对我好吗?”程丹若冷冷道,“那我对你们也挺好的。”
小姑娘凄厉地尖叫:“我告诉你,佛母法力无边,虽死犹在,你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早晚落入十八层地狱,被小鬼掏心掏肺,啃掉你的脑子。”
程丹若笑了:“佛母法力无边?”
她拍拍手,让田南抱过莲花座,随后将禅杖杵在地上,正好卡进底座的凹槽,微微一拧,禅杖底部的花纹就扣死了。
紧接着,两个护卫替她套上木架子,和她在宫里仿作的差不多,但要更简易轻便些,下面的木板可折叠,如同一个“日”字,藏在后背不妨碍行走,有个活环能套上禅杖固定,给予支撑。
程丹若展开木座,手臂使劲撑起,双腿腾空,往后坐到了木板上。
此时光线昏暗,又有宽袍大袖遮掩,乍看上去,她就好像浮空而起,悬坐于莲台上。
小姑娘呆住了,很多信众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如果这算法力无边,谁都可以法力无边。”程丹若没坐多久,很快下来。虽然原理简单,但白明月的机关更简易,需要大量练习和技巧才能坐得好,和练杂技似的。
她又拿起一个铁罐,沾一些粉末,在香上捻两下,轻轻呵口热气。
“噌”,香着了,还是紫色的。
底下人的脸色变得更为怪异。
程丹若怕适得其反,不再说话,只是将罐子里的粉末全部泼到火堆上。篝火倏然跳跃,变成诡异妖冶的紫色,紫中又闪烁着白,离奇非常。
接着,她又拿出了一卷特质的绳子,研究一会儿,发现轻拈时可以柔顺垂落,旋转一下,绳子就会变得坚硬无比,如同细棍,再一转,又柔软卷曲。
小姑娘咬住嘴唇。
她认出来了,这是佛母的“擒鬼索”,平时与一般的绳索无异,但能绑住看不见的鬼魂,四四方方的捆住空气,怎么都不会掉落。
这也被程丹若丢进了火堆。
接着,她开始烧经书、佛像、木鱼。
一件件代表着佛母的物什,被火焰尽数吞没,化为灰烬。
信众的表情又变了。
之前,他们是愤怒、是怨憎,现在却变得茫然。
茫然而绝望。
火光跳跃,他们却像一具具粗制滥造的人偶,眼里没有亮光。
程丹若看着他们,酝酿在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她戳穿骗局,是想劝说他们醒悟,告诉他们,“世界上根本没有神佛,也没有真空家乡,一切都是泡影,你们应该好好活下去,连同死去的人一起,继续生活”。
也想过为朝廷粉饰,说什么“皇帝知道你们的委屈,贪官污吏会被杀死,你们要相信朝廷,回家种田开荒,好好过日子”。
但此时此刻,她望着一双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倏然醒悟。
也许,对无生教深信不疑的人没那么多,死忠如阿牛者是少数,更多的人只是把无生教当做了心灵的避难所。
相信家人在极乐世界,内心就不会那么痛苦自责。
相信死亡是新的开始,面对战争就没有那么恐惧。
而她摧毁了他们的幻梦。
法宝化为烟灰,随风飞上天际。
微风徐徐,程丹若抬首,望向天边的一轮残月。
皎皎清蒙光,不染俗世尘。
白明月……真是个好名字,但清白之月不该是具象的人,她不后悔揭穿这些愚弄人的把戏,只是自己所准备的道理,也不比宗教好多少。
一样虚无缥缈。
百姓只是愚昧,不是傻。
煌煌道理,不能让人吃饱穿暖,就和假的无甚区别。
该怎么做呢?
“哇——”
人群中,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死水般的寂静。
“不哭不哭。”抱着她的妇女赶忙解开衣襟,将孩子藏于怀中喂食,并警惕地看向周围的官兵。
同时,其他的婴孩从睡梦中醒来,冷饿交加,跟着大哭不止。
“娘!”不懂事的小屁孩流着两管鼻涕,伏在母亲肩头,“饿。”
还有一个小孩抬头,看见狰狞血腥的官兵,吓得浑身一抖,□□就湿了,空气被染上尿骚气。
程丹若忽然就明白了。
她说:“带孩子的女人,关到屋里去,给孩子一碗粥,还在喝奶的就给母亲。”
田南略作踟蹰,还是答应下来:“是。”
他做手势,示意手下转移俘虏。
“我们不稀罕。”有人破口大骂,“别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我们。”
母亲们欲言又止。她们愿意和朝廷斗争到底,但孩子怎么办?这么冷的秋夜,大人都冷得脸色发白,冻上一夜,孩子肯定会生病的。
“那就把孩子带走。”程丹若说,“孩子是无辜的。”
是啊,孩子是无辜的。
父母们面面相觑,最终,一个矮小的妇人抱着孩子站了起来。她低着头,不敢看其他人,只哭着说:“我当家的死了,就这一个孩子,我不能让他绝后啊……以后我下地狱去,不得好死!”
第一个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也会很快出现。
“叛徒!”
“都是为了孩子……”
“和他们拼了!”
“孩子怎么办??”
分歧出现了。
程丹若说:“照顾好孩子和孕妇,他们是最重要的。”
再多的苦难,再多的创伤,都会慢慢过去,只要孩子在,希望就在,人们早晚会熬过来,重新开始生活。
古往今来,始终如此。
人,比想象中更坚韧。
一切都会好的。
第126章 离山寨
程丹若处理完俘虏的事, 精神就快撑不住了。
但这时,李伯武跑过来找她, 说:“公子受伤了, 能不能劳烦您瞧瞧?”
噢,对了,还有伤员。她强打起精神, 去屋里找谢玄英。
他正坐在蒲团上, 翻着白明月屋里的东西。田北劝:“公子,刀伤无论大小, 皆不可等闲视之, 还是及时处置为妥。”
“战事未毕, 怎可卸甲?”谢玄英道, “只是小伤。”
程丹若就听见这句, 忙问:“伤在哪里了?”
“后背。”田北举起烛火,“罩甲都破了。”
程丹若凑近看,鱼鳞甲顾名思义, 形状肖似鱼鳞, 甲片钉在在布料上,依靠规律的排布严实地防护起来。但后背处有一道刁钻的口子, 正好逆方向刺入,就好像刮鳞的刀,切入甲胄的薄弱处, 捅穿了里面的皮子,刺入血肉。
“这是怎么伤的?”她诧异。
谢玄英没吭声。
其实就是冲进山寨的时候,身边无人拱卫, 他砍翻了一个人,谁知道对方没有马上咽气, 倒在地上后,随手抓起一把刀挥砍。
刃好巧不巧,卡在鳞甲的薄弱处,就这么被砍中了。
说倒霉,确实有点倒霉,但当时七、八个人冲上来围攻,只被砍中一下,又无疑是极其幸运的。
“算了。”程丹若头疼欲裂,集中不了精神,单刀直入,“我给你处理一下,药箱带着吗?”
“带着。”李伯武立即递上她给谢玄英的药箱,还很识趣,“公子放心,寨子的每个角落,我们都搜过了,没有人藏着,可能林子里有几个逃走的,明天一早就去搜。”
谢玄英点点头,但说:“让他们给我包扎,你去歇着吧。”
“我不要紧。”感冒发烧死不了人,她还吃过药了,“你这样我没法看伤,能不能把盔甲拿掉?”
谢玄英只好同意。
李伯武和田南帮他卸甲,这种盔甲笨重且难解,没有人服侍,自己脱不下来。
天很冷,屋里的炭盆只能勉强不冻手脚。
程丹若没让他继续脱,拿出剪子,小心剪开伤口附近的料子,暴露创伤。
条件有限,她也尽量先洗手,戴好纱布口罩。
幸亏药箱是她准备的,该有的东西都有。
清创、消毒。
李伯武之前见过,知道禁忌,帮忙招呼:“小南,到我这儿来,你身上都是灰啊血啊的,沾到伤口容易烂。”
田南赶紧走到门口,和他一起守门。
程丹若穿好线,给针高温消毒,没忘记安抚病人:“会有一点痛,忍忍。”
谢玄英:“嗯。”
她定定神,想到谢玄英救她一场,有心偿还,咬牙捏了捏受伤的手指。木刺没拔出来,摁下就是死疼。再把火烛移近,道:“我用细线,给你缝整齐一些,只要恢复得好,应该不耽误以后。”
谢玄英:“什么以后?”
“夫妻独处的时间?”她拿起持针器,落针缝合,“应该不会吓到她。”
谢玄英:“……”
李伯武觉得挺有道理,附和道:“还是程姑娘细心。我上回落了个大疤,我媳妇哭了好久,差点吓哭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