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桃娘一惊,还是怕疼,不敢再说,只嘟囔道:“谁用针线缝人啊,也太吓人了吧。”
这话音量不高,却耐不住大家都关注她。
昌平侯夫人放下茶盏,一时沉吟:“这话倒是中肯,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就去学医了呢?”
柳氏笑笑,敷衍道:“是家学渊源吧。”
“我父是大夫。”程丹若轻轻合上药箱,回首抬眼,“我是家中唯一活下来的孩子,习医是为继承父志。”
昌平侯夫人微微一笑:“哦,是大夫啊?”
“对啊,是大夫。”程丹若顿了顿,反问,“您觉得,不好吗?”
昌平侯夫人道:“倒是没什么不好的,总有人会生个病受个伤,女医也有些便利之处。”
“您说得在理极了。”她道,“疾病不分贵贱,也不分内外。我曾见过一些内宅妇人,说来也是官眷命妇,穿金戴银,绫罗满身,奈何男女有别,生了病也不敢叫人瞧,硬是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延而亡,着实叫我叹息。”
揽夜楼有一个可供多人坐的大熏笼。贵妇人们正斜斜坐在上头,一面饮茶,一面赏雪。
屋里飘散着沉香的气味。
程丹若目光冰凉,口气却温和可亲:“像我这样微末的医术,也不求治什么疑难杂症,不过在侍奉长辈时,更清楚该怎么用心罢了,您可别笑话我。”
“能有这孝心比什么都强。”平江伯夫人插口道,“听说,我们亲家老太太的中风,还是你治好的?”
她忙道:“不敢当,中风难痊愈,老太太的病是慢慢将养好的,全靠表叔表婶尽心照料看顾。”
“你表婶说了,全靠你日夜照看,方才恢复得好。”平江伯夫人感慨,“我祖父老年中风,这病确实难办。”
“你们年轻,还不知道。”安国夫人已经五十多岁,鬓发微白,慢慢舀起一勺橙酪,“不像咱们上了年纪,身边有个懂药理的人,不知舒坦多少。我去年病得沉,贵妃专门派了司药照看,数月下来,果然好得多。”
柳氏的笑容真切起来。她端茶润润唇,道:“还是您老说得中肯,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缺大夫?可大夫再尽心,也比不上自家人。”
说着,拉了程丹若在自己身边坐下,打趣道,“这孩子心眼实,前些日子我说有些咳嗽,一会儿张罗着做橙酪,一会儿又要制药。忙活半天,药还没好,我的咳嗽先好了。”
“母亲是天气燥,有些肺热罢了。”程丹若顿了顿,佯作不经意道,“制药原是备着冬春的百日咳,好在没有染上。”
第174章 散会后
今年的百日咳十分厉害, 京城好些人家染上,勋贵之家亦不能幸免。
因此, 说起这个, 贵妇人们就来了兴趣,纷纷加入话题。
“我家留哥儿也咳了几天,太医说用鸡胆, 吃了又吐, 吐了再喂,我瞧着都觉得可怜。”这是承恩公的儿媳妇。
她问程丹若, “你的药是什么, 好不好咽?”
“幼儿不可服。”程丹若说, “太医开的鸡胆白糖很对症, 其余药方皆不适宜给孩子用。”
她一脸惋惜, 随口道:“那你这药可不实用,百日咳多是五岁以下的小儿。”
程丹若说:“不止治百日咳,治疗痢疾、泄泻、腹痛、黄肿、蛇虫伤, 乃至肺痨都有一些效用。”
“当真?”众人诧异, “用的什么药?”
“大蒜。”
“我从未听过。”开口说话的是中军都督府的都督夫人,她的丈夫段春熙是皇帝做齐王时的心腹, 如今也是锦衣卫镇抚,实际意义上的特务头子。
段太太道:“我儿患肺痨,御医开的是月华丸, 滋阴润肺。”
终于来了一个潜在病人。
程丹若精神立时好了,温言细语:“孩子多大了?患病多久?症状为何?”
“二十七了,随他爹出去了趟, 回来就成了这样,断断续续也快五年。”段太太提起儿子, 便觉痛心,“御医说此病一靠养,二靠杀。”
“我明白了,得病时间不长,只是肺阴亏损,这还有得治。”程丹若阖眼,快速搜寻了一遍月华丸。
“我想想,主药材是天冬、麦冬、生地黄、熟地黄、山药、百部、沙参、川贝母、茯苓、阿胶、三七、獭肝、白菊花、桑叶……是不是?”
段太太原是随口一说,她一背方子,立时刮目相看:“没错。”
程丹若分析:“药方是好的,前四样滋阴润肺,百部、獭肝、川贝止咳杀虫,其他的止血健脾。”
段太太:“太医也这么说的。”
程丹若道:“我想,夫人应该知道,肺痨成病的源头在于瘵虫,人正气虚弱,它便趁虚而入。”
其实,古人对肺痨的认识已经很全面,这话翻译过来,就是人抵抗力弱,免疫力不强,被肺结核杆菌感染了。
只是古人不知道细菌,所以生造出了“瘵虫”一说。
“对。”段太太也严肃起来,摆出倾听的姿态。
“我的方子是单方,只借用大蒜杀虫之妙。”程丹若道,“前些日子,我去惠元寺给父母做法事,也遇到了一位得肺痨的老人。”
她将孝子千里背父的事说了,惹来夫人们不少叹息。
“其子如此孝顺,我心有不忍,便将新药给他试了试。”
“结果如何?”
程丹若道:“用药前两日,效果十分明显,但此人患病十余年,生活劳苦,早就掏空了身体,未曾撑到最后。”
段太太露出惋惜之色。
“所以,我认为药或许有效,但必须尽早医治。”程丹若说,“您若想试试,我那里还有一些。”
段太太露出犹疑之色:“贸然改药方,怕是不好。”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皇亲贵族有大把的医疗资源,未必肯信她。程丹若也不强求:“当然,等您想试的时候再说。”
病例谈完,程丹若迅速失去了对段太太的兴趣,下了熏笼,自顾自到角落里换了一炉香,又叫丫鬟前来,续茶上新点心。
过会儿,柳氏叫她过去,说,安国夫人想抄录一份橙酪的方子。
“您喜欢就好。”程丹若笑笑,命人取来笔墨,写了递过去。
安国夫人故意道:“小心,别给她们看去了。”
“若众位夫人喜欢,可随意拿看。”程丹若说,“原不是什么精巧之物,吃个新鲜罢了。”
永春侯夫人笑道:“你这媳妇可是真大方,那我可不客气了。”
柳氏心里满意程丹若的大方,面上却佯恼:“你同我还可客气什么?拿去,回头把你家的十景点心给我一份就成。”
“一个方子想换我十个?做梦。”
她们俩说说笑笑的,气氛又被炒热。
今天目的已经达成,程丹若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快三点了。
可以散了。
小半个时辰后,外头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敲冰箸的姑娘们鱼贯而入,人人手里捧着红瓶,奇巧透明的冰棱斜插其中,不比插花逊色,又叫大家点评优劣。
贵妇人们你一眼、我一语,最后定了安陆侯家的陆三娘为魁首,说她的冰箸“透亮清澈,疏落有致,如水仙出尘”。
又点一都督同知家姑娘的作品为榜眼,说其冰棱“遒劲坚韧,瘦而有力,如枯藤超逸”。
第三名是安国夫人的孙女,“晶莹可爱,灵动秀气,如桃花娇俏”。
程丹若:“……”回去翻翻谢玄英有没有画谱之类的书,背两段套话才好。
点评完毕,柳氏出彩头,分了钗环荷包。
此时,天色已经转暗,湖上的莲花灯都点上蜡烛。
立在小楼上,片片柳絮似的雪花被风吹起,悠扬飞舞,结冰的湖上,晶莹的莲花怒放,跳跃的烛光花蕊摇曳,为凝固的冰雕增添了许多变幻之态,似真似幻。
众人下楼,开始游园。
运来的积雪做成了各式各样的雪雕,形态万千,客人们一面欣赏,一面点评,最后认为一对母子同行的雪狮最好。
柳氏命人重赏工匠。
天色渐深,众人回到正院,重新上茶和点心。
陆续有人告辞。
柳氏留客,说备了晚膳,但按照惯例,大家都辞了,预备回家。
程丹若和莫大奶奶站在二门口,为她们送上礼盒作为告别。这礼盒就叫做“候雪礼”,里面是滴酥做的花,类似于凝固的奶油,还有糖蜜煎过的佛手、木瓜、冬瓜、橙丝。
简而言之,一个蜜饯甜品盒,用来给大家赏雪的时候吃的。
客人们早上带过来的“贺冬礼”也差不多,只不过多了拜贺冬至的帖子。
近六点,客人才陆陆续续走完。
柳氏让莫大奶奶和荣二奶奶善后,她们俩管家,还歇不得,叫程丹若服侍自己用膳。
“今日,你做得不差。”
说是侍膳,其实是事后总结,柳氏给了七十分的评价,“段太太那里,原不必如此殷勤。锦衣卫职责特殊,不必与段家走得太近。”
程丹若道:“是。”
“安国夫人和贵妃一样,与人为善。”柳氏慢慢和她分析,“贵妃无子,走得近些也没什么,昔年先皇后在世时,也对贵妃多有夸赞。”
程丹若点头。
“昌平侯夫人那里,你也不必太在意。”柳氏笑道,“冯家和咱们家,说不上有仇,今天是争脸子呢,同你没什么干系。”
程丹若讶然:“我从未见过她,也未曾与许氏有过龃龉。”
“不是因为这个。”柳氏喝口茶,含糊道,“我也才知道,冯四和张家姑娘在说亲,张家同我们家也有过往来。”
程丹若:“……”
懂了。估计张家最早看上了谢玄英,结果谢玄英娶了她,冯家成备胎,昌平侯夫人不高兴了,觉得自家儿子低人一头,便想从她身上讨回脸面。
果然,社交场上,家族脸面最大。
她心底摇头,记住了这门亲事。
“儿媳明白了。”
她等定西伯的评价。
但柳氏想了想,没说她们家,反而道:“今日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看了看外面的雪,又说,“这雪怕是要下一整夜,明天早晨不必来请安了。”
程丹若面露感激:“多谢母亲。”
柳氏拍拍她的手背。
晚上七点三刻。
程丹若终于回到霜露院,准备吃晚饭。
今天厨房忙了一天,晚饭就是很简单的面食类,面条、馄饨、饺子管够。
程丹若随便吃了两口填饱肚子,就忙着洗头。
一头桂花油,香是香,却太腻了些。
洗漱完毕,已是近九点,谢玄英也已经回来了,在外头洗漱,顺便询问玛瑙今日之事。
“我好了。”程丹若打开槅扇,“你进来吧,外面冷。”
谢玄英先瞧瞧她脸色,才道:“同僚升迁,我去和他们喝了杯酒。”
她点点头,把湿发包好。
丫鬟们来来去去,更换热水。
程丹若端了自己的铜盆:“我去净房里洗,你在外头。”
谢玄英平静道:“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