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正月十五。
谢玄英又带程丹若出去看灯,但大同的元宵节和京城没法比,灯少,人也少。倒是家家户户门口堆放煤块,搭成一座塔的样子。
火焰在煤塔熊熊燃烧,光焰灼灼,比秀气婉约的灯笼多了几分粗犷和热烈。
而这样的火焰下,人们的笑容看起来并不比京城逊色。
甚至更期待,更幸福,也更悲伤。
“这是旺火。”程丹若和谢玄英都是寻常打扮,漫步在街头,“图个吉利。”
谢玄英点点头:“别有一番滋味。”
“咳。”她咳嗽两声,“别有一番烟气才对。”
烧煤还是污染太大了,还浪费。不过今年好多人家用的蜂窝煤,多少让她觉得欣慰。
当然,旺火之外,灯市也是有的,也是各式各样的灯笼,颇为热闹。
谢玄英一路看,一路给程丹若买灯,大有弥补之意。
程丹若任由他买,等到逛完回去,吩咐车夫绕路:“先去大胜街。”
大胜街的程氏孤儿院,大门紧闭,悄无声息。
虽然是元宵节,可孩子们太小,街上保不准有人贩子,给拐走了可没地方找,而灯油昂贵,天一黑,袁娇虎就会勒令孩子们睡觉,不许他们玩闹。
程丹若下车,犹豫了下,将手中提着的金鱼灯放在了门口。
这一刻,她似乎回到了从前,好像随时随地,这户人家就会走出一个别扭而古怪的小姑娘。
她曾经崩溃过,也试图做点什么,可在艰难的世事中,只能勉强活着。
活着好难啊。
为什么我这么倒霉?
请明天就让我死掉吧。
然而,她终究顽强地活了下来,满身是伤地站在这里,回忆过去。
追忆是幸存者才拥有的奢侈。
“丹娘。”谢玄英将手放在她的肩头。
程丹若骤然回神:“没事,把剩下的灯给我吧。”
她放下羊灯、马灯、花灯和绣球灯,一个接一个排整齐,乍一看,好像是小动物们在排队叩门。
放完,才安心了,用力敲门。
“谁?”没多久,里面传来警惕的声音。
程丹若道:“是我。”
屋里愣了一愣,仿佛不太确定,脚步声由远而近。
而此时,程丹若已经跳上了马车,催促道:“快走快走。”
马夫赶紧甩鞭。
门扉谨慎地推开了一条缝,接着,门全都打开了。
“袁姨,是谁?要我们帮忙吗?”公鸡嗓的小乞丐们拿着棍棒,小心探头。
袁娇虎说:“是灯。”
“什么灯?”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问,“外面的那种灯吗?”
袁娇虎平淡地应了一声:“你们去拿进来吧。”
小女孩立即应下,小跑着出来。
然后,她雀跃的声音传遍了街道:“好多灯!有鱼!兔子!马,还有花和球!”
霎时间,叽叽喳喳的人影汹涌而出。
“真的!”
“是灯啊!”
“真好看!!”
“菩萨显灵了!”最小的女孩抱着最大的灯,得意地和大家炫耀,“我今天和菩萨求过了,菩萨真的给我们送了灯。”
行驶的马车中,程丹若微微扬起了唇角。
这一刻,往事如风逝去。
第228章 春耕忙
过了元宵, 年节就已经过得七七八八,该上班了。
谢玄英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二月的两件要事上:春耕和秋粮。
秋粮曾说过, 二月前必须上缴完毕, 春耕就更不用提,关乎今年的民生。
经过考虑,谢玄英决定只在大同县推广红薯和土豆, 暂时不要求其他县试种, 一来新谷本就要尝试,二来, 各县令未必会上心, 与其给他们做手脚的机会, 不如只让他们垦荒。
垦荒的主力是流民, 而招募流民就需要优惠政策。
谢玄英和师爷们讨论了一番, 最后认为,十年间自山西逃往河南之地的流民,至少有数万之多。
想要逃亡的流民回来, 就必须给出合理的政策支持。
比如, 开垦的荒地既归流民所有,可于当地入籍, 并且三年之内免赋税,后两年只收一到三成税,以此吸引各地的流民黑户。
而为了推广红薯种植, 谢玄英决定,种植红薯土豆的人家,第一年免除徭役, 流民依旧三年内免税,普通人家则收低税。
这样等于百姓种出来的粮食, 大部分都归他们自己所有,应该可以大大提升积极性。
除此之外,还要考虑如何教导百姓种植。
在中央,这是户部的差事,“以垦荒业贫民”“以树艺课农官”,放在地方,自然就是户房的活了。
户房本来有三人:张户书被程丹若杀鸡儆猴,但因为吏书的说情,目前回来继续试用,最近十分老实;包户书的母亲过世,回家守孝;郑户书后来居上,目前是户房头一人。
——他也是当时向谢玄英告密的人。
两个人显然是不够干这么多活的,钱师爷必须凑份,另外再招募一二打杂的,算是凑足了劝农的队伍。
谢玄英本来想亲自下乡,为百姓讲解如何种植,但被程丹若“委婉”劝住了。
“对你自己的样子有点数。”她道,“别帮倒忙了。”
谢玄英悻悻然:“我看了好些农书呢。”
程丹若安抚他:“家里够我们折腾了。”
她已经把后花园的花铲得七七八八,从前知府栽的花都被她移盆了。
现在,后花园已经变成田地,等待红薯、土豆和辣椒的宠幸。
“我们都不会种地,所以,我找了会的人来。”程丹若道,“以后你不许去西花厅了。”
谢玄英问:“女眷?”
她点头。
他原也不去那儿:“知道了。”
数日后。
三堂正间。
贺三娘和贺四娘挽着包袱,怯生生地看着面前的丫头。
“两位姑娘好,奴婢叫竹枝。”竹枝落落大方道,“这是小燕和小雀,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吩咐她们两个。”
小燕和小雀都是在大同买的丫鬟,调教了半年,也顶用了,忙不迭福身:“亲家姑娘好。”
贺三娘与贺四娘面面相觑,平时也算泼辣的她们,现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杵着?”程丹若进屋,言简意赅,“两位妹妹坐吧。”
“不敢。”贺三娘胆子大一些,“太太叫我们名字就行。”
“都一样,坐。”程丹若开门见山,“我请两位妹妹来城里,是有件事要让你们做,放心,亲兄弟也明算账,你们来我这帮忙,我会给你们工钱,够你们在老家雇人种田了。”
两个姑娘微微放心,她们是家里的劳力,一下走了两个人,光凭二娘五娘可不够干活的。
“不知道夫人要我们做什么?”贺三娘问。
程丹若:“种地。”
她道:“有一些南边来的新庄稼,和小麦、稻米都不同,需要懂侍弄庄稼的人试着种些看看。”
两个姑娘明显放松了。
让她们绣花,她们不一定做得好,可种地不一样,她们提得动镰刀,就去地里割麦子了,打小在田里长大。
“有人教吗?”贺四娘问,“没人教,我们也不知道咋种啊。”
“我会让丫鬟念给你们知道。”程丹若道,“你们平时就住西面的抱厦,除了侍弄庄稼,也学一学打毛衣,每天的饭菜和这年的衣裳,我都会筹备好,月底你们可以回家一趟,如何?”
她安排得这样妥当,她们还有什么问题,一口答应:“没问题,多谢夫人。”
程丹若看向竹枝:“你负责料理两位姑娘的事,不要怠慢了。”
竹枝心中一喜,连连道:“夫人放心,奴婢知道轻重。”
*
贺家姑娘不愧是从小种地的人,她们了解清楚红薯和土豆的特性后,就开始尝试育苗。
程丹若只要每隔几天,过去查看一下情况就行了。她的主要精力,放在了纺织业上。
皇帝封的“司彩”一职,让她名正言顺地有了继续干涉的理由。
所以,她把宝源号的鲍贤、昌顺号的程正、做煤炭的史数石,做酒的许原一块儿叫到衙门,准备开股东大会(?)。
开会前,四个人争先恐后地拍了她一顿马屁。
“还未恭贺夫人得封淑人。”
“夫人真乃奇女子也。”
“羊毛衣惠泽甚众,皆是夫人之功。”
“吾等誓死效力。”
程丹若端茶的动作久久顿住,少时,放了回去。
在场都是人精,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马上看懂了她的意思,纷纷住口。
“今天我想说一下春末收羊毛的事。”程丹若整理思绪,“北边冬夏温差大,羊在夏季前也会换毛,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程正颔首:“我们原也这么想,冬天收羊毛的时候已经和百姓说过,夏初会再收一次。有去年的经验在,他们一定会留好。”
程丹若问:“但这里养羊的人还是不够多,对吧?”
程正略显无奈地点头:“养羊最多的还是羊行,可羊行不愿意多卖羊毛给我们。”
普通的百姓家庭,就算养了牛羊,数量也很少,真正饲养大量牛羊的还是羊行和牛行。
可他们的羊是要卖的。
剃了毛的羊丑不拉几的,容易让人误解为生了病。即便有利可图,羊行的人也不愿意赚这个钱。
程丹若道:“只有等到毛衣真的做起来了,这里才会像江南百姓养蚕桑一样,多养山羊,这是急不来的。”
“夫人说的是。”程正附和了一声,试探着说,“可今年总要收上一些。”
程丹若点点头,说:“还是和胡人做交易。”
程正试探道:“互市不是六月才开?届时怕为时已晚。”
“鞑靼春时进贡,官府交易不走互市,走贡市。”程丹若慢条斯理道,“他们应该不会拒绝用羊毛交换东西。”
程正心中的猜测成真,不由振奋,夸赞道:“还是要仰仗夫人。”
“贡市时,你们派人过来和我一起去谈。”她敲定此事,又问,“别的方面可有进展?”
鲍贤方才一直装老,闭目养神,此时才慢悠悠苏醒,说道:“倒也有些收获。”
他示意掌柜打开匣子,排列出六件不同的毛衣。
掌柜介绍道:“经过咱们织娘的尝试,毛衣姑且分为厚薄两种,厚的能顶替寻常棉袄,薄的可以做春秋夹袄,又根据毛线的品次,分为上中下三品。此外,还有一特品,如今尚未织完,全以羊的底绒织成,细腻柔软,又比皮草轻薄,保暖效果却极好,贴身穿着,寒冬腊月也不冷,就是绒少,一年怕也出不了几件。”
程丹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