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宫已经十余年了,能在母亲死前再见一面,已经是老天爷开恩。
程丹若并未多问,只是道:“寅宾馆已经收拾好了,我单独隔了院子给你,丫鬟也是我身边的,你尽管放心。”
方嫣感激道:“劳驾了。”
“别说你是奉皇命而来,不可怠慢,纵然不是,从前你待我亦有半师之谊,也该尽心才对。”程丹若亲自引她进院子,“一路劳累,你先歇下,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方嫣知晓她的为人,点头应下:“多谢淑人。”
“这可太生分了。”程丹若摇摇头,“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使不得。”方嫣道,“规矩不能乱。”
程丹若叹口气,也没勉强。她如今是外命妇,女官却是内廷的人,太过亲密,于彼此都不是好事。
“罢了,只是个称呼。”她道,“竹篱。”
竹篱赶忙垂手而立:“夫人。”
“照顾好方典制,晚膳就从小厨房提。”程丹若道,“既然你是山西人,想必可以吃面食?”
方嫣笑了:“对,我不忌口。”
“那可好了,我叫厨房给你做些家乡味儿。”
方嫣道:“不敢劳驾,我随意吃些就是。”
“不妨碍什么。”程丹若道,“好了,我不打搅你歇息。”
她朝方嫣笑笑,示意不必送,带着玛瑙离开了客院。
回去的路上,专程绕到小厨房,多嘱咐一声。
“做点辽州的菜送到客院,我们还是照旧。”
有的人,那是必须一天吃一顿稻,不然会不高兴的。
晚膳时,谢玄英一面吃鱼丸,一面问:“如何?”
“她要么所知不多,要么只是小事。”程丹若言简意赅,“其余的,明天我再同你说。”
谢玄英自然信任她的能力,不再多问。
翌日。
程丹若处理完家事,尤其是吩咐厨房注意客院的饮食,这才去客院拜访。
方嫣和大多数女官一样,礼节完备,此时已经收拾妥当,坐在正厅等她来。
两人见过,程丹若才开门见山:“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方嫣答:“去岁冬日,陛下吩咐尚功局学制羊毛衣。历经数月,如今局中已作出羊毛裙、帽、领、裤等物。我此次前来,便是将个中技法传授于织娘。”
程丹若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答案,怔了怔才肃然道:“圣人厚恩。”
方嫣道:“陛下圣明。”
吹捧过皇帝,程丹若才问:“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吗?”
方嫣点头,坦然道:“陛下要我查看纺织作坊的情形,回宫禀报。”
“这是应该的。”程丹若并不意外,干脆应下,“作坊在太原,正好眼下天气凉爽,我们往太原去一趟就是了。”
第232章 看作坊
虽然旅途劳顿, 但程丹若许久没有离开大同,倒也愿意去太原看一看。
当然, 离家前必须安排好各项事务。
比如, 送贺家两位姑娘回家,权当放假,再比如, 让竹篱跟着一块儿去太原。
这倒不是说疑她们, 或者不信任谢玄英,只是“瓜田不纳履, 李下不正冠”, 避嫌是一种保护。
若不然, 万一遇见什么离谱的巧合, 大家都冤枉, 大家都要赔上半辈子,何苦来哉?
她想得周到,却不料谢玄英想得更周到——他提前一天说自己要下乡劝农, 为期半月, 次日才让程丹若安排竹篱随行。
如此,林妈妈倒也没有疑虑。
准备妥当, 程丹若才带上方嫣,一道去往太原。
草长莺飞,微风凉爽。
路途漫漫难打发, 最适合聊天。
程丹若斟了一杯茶给方嫣,不聊公务,反倒是问起宫里的琐事:“内安乐堂还好吗?”
方嫣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意:“都好, 虽不如您医术高明,可寻常的小病小痛到也能看。几位女史、掌药也一直研读医书, 不曾懈怠。”
程丹若大感欣慰:“那就太好了。”
她离宫外放,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安乐堂。不夸张的说,数万宫人的看病吃药,都要靠它,关乎人命呢。
不知是否出门在外,没有宫廷的压抑,方嫣比从前更爱说话:“您留下的方子我们都在用,去年秋天收了好些菊花,时常蒸熏,已经好得多了。”
程丹若道:“真要看不清了,配副眼镜才好。”
“我远处就瞧不太清。”方嫣也有点心动,“眼镜可贵?”
“普通的也就几两银子,等到了太原去铺子看看好了。”话毕,怕方嫣婉拒,她补充道,“我正好也想买些东西。”
方嫣感激地笑笑,连忙答应。
程丹若道:“茶要凉了。”
她便喝了口茶,舌尖是菊花茶淡淡的清苦味,不由道:“似乎不是山西的菊花?”
“浙江送来的。”程丹若道,“我义父家在海宁,离嘉兴很近,他们那里盛产的杭白菊,气味与野菊不同。”
“怪不得。”
聊了会儿茶叶,程丹若自然地带出话题:“尚宫身体可好?”
“去年忙了一些,似乎有些咳嗽,今年倒是好多了。”方嫣回答。
程丹若想想,道:“可是忙选秀的事?去年来山西,正巧遇见了几个秀女。”
方嫣诧异:“莫非是娴贵人?”
程丹若问:“姓什么?”
“何。”方嫣笑道,“娴贵人可是宫里的红人呢。”
“莫非生得美?”
“是极,美而出尘,我见犹怜。”方嫣道,“陛下时常召其侍寝。”
程丹若关切地问:“可有好消息?”
方嫣深深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宫人们的要求很低,并不奢求一步登天,大富大贵,只希望有个安稳的环境,平安活到出宫。
柴贵妃秉性贤良,皇帝也不嗜杀滥杀,宫人们打心眼里希望圣人有子,免得皇位更替惹出风波,平白葬送性命。
谁都不想死,谁都想过平稳的生活。
可惜啊……
程丹若道:“除了娴贵人呢?”
“还有薛贵人、李美人和曹美人。”方嫣随口道,“都是去年选秀出来的,脾气和顺,如今王掌籍在教她们读书识字。”
程丹若顺势问:“絮娘还好吗?”
“王掌籍有个阁老祖父,能有什么不好的?”方嫣笑了,“她时常同人斗诗,还会作画,前些日子给贵妃画了一幅《春日图》,连陛下都夸好呢。”
程丹若霎时失笑,王咏絮的生活,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岁月静好。
但这终究是独属于她的特权。
“那便好。”程丹若又问候了其他的熟人,得知众人皆好,这才安心。
她没有问起石大伴的事。
又过几日,太原到了。
太原位于山西腹地,几面环山,有一部分平原,还有汾水流过,比大同要更繁华一些,但也是边防重镇,同样有高大厚实的围墙,和完善充沛的军事力量。
程丹若提前派人打前站,包下了一间客栈,与方嫣住了进去。
“大同离边境太近,真有个万一,织机和人都不好撤离。”她解释,“太原总归好些。而且,昌顺号的本家就在这里,行事更便宜。”
太原程家在太原府也算大族,名下不知道多少土地,在衙门里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这设立大本营,不怕被人下绊子。
“但也因为这个缘故,我没有来过。”程丹若朝方嫣笑了笑,“这次过来,我没有通知他们。”
方嫣不禁讶然。作为尚功局中以技术升职的女官,她擅长针线剪裁,对人情世故却是平平。这次办差,她其实抱着程丹若给她看什么,回去就照样禀告的打算。
当然了,她不是什么都不懂,尚功局应对上头的检查有准备,以己推人,程丹若应该也如此。
方嫣完全没打算追根究底,因此,程丹若这样推心置腹,反倒把她弄蒙了。
“而且,我打算隐瞒你‘钦差’的身份。”程丹若仔细道,“你扮作我找的绣娘一块儿过去,看到什么就记下来,回宫如实禀报就行了。”
方嫣迟疑道:“这……”
“我们都是为陛下办差的。”程丹若笑了,“差事办得好不好姑且不说,最要紧的是忠心。”
方嫣毕竟不笨,恍然道:“是是,多谢司宝提点。”
程丹若道:“我们先在府城里逛一逛,打听一下长宝暖的事。”
方嫣没有主见:“我听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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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栈休整一晚,次日,程丹若换上家常衣物,打扮成寻常的富家太太,带着同样乔装打扮的方嫣一起在府城闲逛。
太原商铺林立,品种众多,虽然不如京城繁华,却有边境的特色。
她们逛了杂货铺子,方嫣买了几副眼镜,程丹若定了玻璃器皿,又吃了焖面、头脑和沾片子。
而后,假作无意地路过长宝暖的铺子。
方嫣围观了太原的妇人赊毛线、交毛衣和卖羊毛的过程。与大同差不离,只是如今多了卖羊毛的人,都是单个人家,趁着进城的功夫,卖上一、两筐。
小二挑挑拣拣,太脏的要减重,湿的干脆不收,让他们明日再来。
此间自然少不了讨价还价,唾沫横飞。
她牢牢记在心里,以便回去述职。
看完,两人才回到客栈。
此时已日暮,程丹若派人通知长宝暖的管事,说明天要去作坊看看。
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来到了长宝暖的纺织作坊。
这是一个两进的四合院,作坊进门就是影壁,三间的倒座房朝东开,是招待客人的地方。
长宝暖的大掌柜接待了她们,神情颇有些拘束:“夫人来得突然,东翁去了沂州未归,恐招待不周。”
程丹若道:“我来太原访友,顺路看看,不必紧张。”
她问:“现在作坊里有多少织娘?”
“二十来个。”大掌柜解释,“我们收来的羊毛,会先送到城外清洗,城内没有那么多水,在河边洗好晒干后,才送到这里纺线编织。”
程丹若言简意赅:“进去看看。”
跨进二门,就由作坊的管事过来负责介绍。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自称是宝源号出来的,从前就帮忙管教绣娘。
平时,大掌柜并不来作坊,作坊二十多个织娘,都由她负责。
程丹若问:“都是些什么人?”
“夫人放心,咱们这的织娘都签了契书,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妇人自信满满地说,“全是熟人推荐来的,没有不干不净的人。”
“都成亲了的?”
“这倒不是,有三五个是大姑娘。”妇人说,“潞州产绸,有的家里生了女儿也养活,等到十来岁,就送出去,干个三年五年的,既不吃家里,又补贴家用,倒比卖了更好些。不过还是以妇人居多,也是签了契书的。”
程丹若问:“一年多少银子?”
“做得好的有二三十两,寻常的也有十来两银子,咱们这儿包吃穿,是顶顶好的差事呢。”妇人笑了,言语间满是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