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多解释,只是说,“驿站里的药不全,我会写方子让人送来,你要让你带来的大夫查验一遍吗?”
云金桑布亦是果决之人,立时道:“我信你,你要害我,坐视我死便是了。”
“那我去吩咐人拿药。”
说到这里,程丹若顿了一顿,又说,“假如驿站里还有别人染病,最好立即将他们隔到单独的院中,同时,你要吩咐人灭鼠灭蚤,服侍你的侍女须及时洗手沐浴更衣。”
云金桑布微露为难,胡人不大爱洗澡,可她依旧答应下来:“我尽力为之。”
程丹若说:“王妃要明白,假如我们能控制驿站,不令疫病传播,在外头你的百姓,我们的百姓,才有救治之法。”
云金桑布昏沉的大脑陡然一清,蹙眉思索片刻,颔首道:“我明白了。”
程丹若微微放心,准备离去备药。
踏出官驿,就见柏木小跑着迎上来,将方才胡人叩关一事道明。
她暗道“好险”,忙问:“现在退兵了吗?”
“退了。”柏木说,“公子在家里等你。”
程丹若点点头,吩咐道:“你去找范参将,立即将城堡内的药材送过来,我开完药方后送去给王妃,必须快。”
谢玄英正在前厅等她,见她过来刚要上前搂住。她一退数步:“停下,你到后院等着,我在前院把衣裳换好。”
他只好隔了几步,确定她并无异色,方才忧虑地回后院。
程丹若霸占了前院的书房,解掉外层披风,包住发髻的布巾,摘下双层口罩,仔细洗手消毒,里外都换了一层,方敢写下药方,叫松木送去给李必生。
松木道:“李大夫就在客院,公子把他捎回来了。”
“好,我一会儿见他,让他先按照我的方子煎药。”
解毒活血汤是罗汝兰在《鼠疫汇编》中的方子,服药的方法特别,煎药的办法也同样特别,不是大夫未必能明白。
吩咐完,回后院吃午饭。
谢玄英让玛瑙把馄饨往她面前一端,不多废话,开门见山:“信送过去后,他们暂时退兵了。”
“只有三天。”程丹若迅速吞掉一个馄饨,“云金桑布的病能否好转,三天也就见分晓了。”
她又吞掉第二个,跟着道,“你不能留下来了,得回大同去。”
谢玄英皱眉。
程丹若自顾自说:“你得做几件事:首先,把胡人的事情上报给朝廷,请朝廷派医士前来坐镇,这里的惠民药局形同虚设,一旦疫病爆发,你我无人可用。其次命人灭鼠、灭跳蚤,禁止接触鼠类或病死者的尸身、脓液、血液和排泄物,焚烧填埋。而后,尽量给这边供应药材,源头止住了,事半功倍。”
谢玄英问:“你同我一道走吗?”
“你明知道,我们夫妻不能一起离开这里。”她继续吃馄饨,“我留下来,既能安定人心,又能治疗疫病。”
他不作声。
理智告诉他,是的,他留在这里无大用,守城是范参将的职责,而他应该回到大同去,主持大局。
但他怎么能狠下心,留她一个人在这样危险的地方。
“丹娘……”谢玄英握住她的手,心脏被紧紧攥成一团。
他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直面危险,可轮到她的时候,他却自私地希望她能够远离。
然而,让她逃跑的话,说不出口。
他知道她不会同意,也明白逃跑是在侮辱她的为人。
唯有恳求,“别这样。”他轻声说,“丹娘,你为自己考虑一下。”
程丹若平静地放下勺子:“我早就考虑好了。”
“丹娘……”谢玄英痛苦地闭上眼,“你为我考虑一下,如果你出点差池,我怎么办?”
你就再娶一个啊,还能怎么办?日子不过了吗?程丹若想着,却不敢说出口。
她也知道,这样的话是在侮辱他的感情,轻视他此刻的痛苦。
所以,只能说:“你相信我,我有把握。”
他无法回答。
空气死一样的寂静。
很久,过了很久,谢玄英才道:“你想去,我拦不住你,但你要知道,若你有差池,我亦如槁木。”
程丹若愣住了。
他见她如此,不禁摇摇头:“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说罢,不再管她,起身到外头吩咐,“收拾东西,我们连夜回城。”
丫鬟长随们都听说了大概,闻言自无二话。
只有玛瑙纠结片刻,狠狠心,咬牙道:“夫人这边不能没人,奴婢留下。”
谢玄英刚想点头,却听梅韵开口:“不,我留下。”
玛瑙道:“你要伺候爷。”
“你在京城还有家里人等你。”梅韵平淡地说,“你爹你娘,你哥哥,都在等你回去。我孤身一个,没有牵挂,还是我留下。”
玛瑙张张口,竟无法反驳,缄默片时,说:“我家不止我一个,既然替主子们办事,哪还能考虑这么多?”
梅韵摇了摇头,径直看向走出来的程丹若,说道:“夫人,让我留下吧。”
程丹若看看她,笑了:“好,你留下。”
玛瑙急了:“夫人!”
“你跟着回去。”程丹若望着自己的丫鬟,玛瑙今年也才十八岁,搁在现代,说不定刚踏入大学校门,“林妈妈回京了,家里上上下下的事,交给你处理。衙门里里外外,必须灭鼠除蚤,我们自己的家要守好。”
她抚着玛瑙的脸颊,问,“你能帮我守好家里吗?”
玛瑙绷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夫人!”
“能吗?”
她抹泪,哽咽着点头:“能,一定能。”
第260章 乱局中
分离和选择, 总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到来。
继玛瑙和梅韵的争辩后,其他长随和护卫也不得不抉择是离开, 还是留下。
谢玄英亦不为难他们:“愿意留下的, 重赏,有家累的,不必开口。”
柏木道:“小人留下。”
钱明也说:“属下也留下。”他对程丹若解释, “前年, 我娘子已经给我生了个儿子。”
程丹若道:“孩子还小。”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贪生怕死?”钱明不假思索。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 见其他人也有点热血上头, 便道:“其实, 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我要和府城随时保持联络, 最好专门留一队护卫来回送信, 衙门还要到各县去灭鼠,比我这更需要人手。”
谢玄英立即道:“所言甚是,你我应当每日联络。”
他直接点了田南为首, 命他找五个人, 轮流骑马传信。
得胜堡是军事重镇,为及时传递军情, 此地的急递铺很完善,五里到十里必有一铺传递,且鸣铃走递不分昼夜, 大概三刻钟(四十五分钟)内,就要走完一铺(大部分是十里)。
得胜堡到大同大约85里,如果按照普通铺兵的速度, 八刻钟就能到。
不过两个小时。
如果有马,自然更快, 完全可以做到每天一个来回。
想明白这一点,谢玄英心中安定不少,神智也为之清明:“我去和范参将打个招呼,让他尽量配合你。”
略作犹豫,压低嗓音道:“如有不测,保全自己。”
程丹若点点头:“你放心。”
谢玄英踟蹰少时,终究是顾忌外人在场,只轻轻拂过她鬓边的发丝,默默地注视了她一会儿,才艰难地转身离去。
天边,残阳如血。
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了。
--
傍晚送药时,程丹若带上了李必生。路上趁机和他说了鼠疫的特征,和该如何诊治的方子。
而李必生虽敬畏她的身份和来历,却依旧保持谨慎:“草民能不能问一问,夫人是打哪里来的方子,从前我竟不曾听过。”
程丹若想想,编造了一套合情合理的说法,道:“有一位广东的大夫,曾听西洋人说起过欧罗巴的鼠疫,那时,正有一船西洋人感染了此病,他出手救治,总结出此方。”
李必生恍然大悟:“原来是两广之地,难怪我不知。”
他仔细思索药方的增减之法,不由叹道:“这种急用猛剂、重剂的法子,确实十分少见。”
“不错,因鼠疫病得急,昼夜既死,先用轻剂再增量,容易延误病情。”程丹若按照《鼠疫汇编》的说法,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李必生经手的病人,多是重伤,倒也理解,颔首道:“就遵照夫人的意思。”
两人到了官驿,程丹若拿了药给云金桑布送去,而李必生在去见其他被隔离起来的病患,查验他们的病情轻重。
消息有好有坏。
好消息是,云金桑布只是腺鼠疫,传染的人有限,病情也不重。坏消息则是,胡人之间在互相传染,他们几个人睡大通铺,卫生习惯又糟,难免互相感染。
当然,病得最重的,还属云金桑布。
不过半日,她的病情似乎又重了。
程丹若想她年轻,身体底子好,症状又重,直接下狠药:按照原方剂量,一口气让她服了三副,并留下一副,令她晚间再用。
云金桑布也极有魄力,不顾侍女欲言又止的表情,将端来的三服药全喝了。
程丹若道:“我带了一些面衣来,你的侍女须要戴上,捂住口鼻。你吃过的碗筷须用沸水煮洗,还有,这是几个盐糖包,我调配好了用量,每隔一个时辰,你就喝一碗。”
云金桑布已经没什么力气,叫来贴身侍女:“这是塔娜,我最信任的人,她会一点汉语。”
程丹若看向塔娜,问:“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塔娜口语生硬:“记住了。”
程丹若又检查云金桑布的淋巴结,叮嘱道:“它还未破化脓,不要去碰,可以用纱布沾湿了敷着,等到化脓后,我会亲自处理。”
云金桑布勉强眨眨眼,眼皮又沉沉合拢。
程丹若轻叹了口气,替她拉好被子,整理药箱离开。
推门出去的刹那,榻上的云金桑布又睁开一丝缝,低声道:“哈尔巴拉。”
一个修长的少年挑开厚厚的帐幕,默不作声地走到榻边,刚想靠近她,就被窜出来的甘珠儿一把拉住。
“放开我。”哈尔巴拉用蒙语呵斥,“不然扒了你的皮,把你丢去喂秃鹫。”
“住口。”云金桑布说,“事情糟成这样,你还要给我添麻烦吗?”
哈尔巴拉说:“都是汉人不好。”
“我告诉过你,汉人没有理由害我。”她语气疲累。
哈尔巴拉道:“不是汉人,难道是我们自己人吗?”
云金桑布重重叹了口气。
鞑靼王这辈子娶过四个妻子,第一任妻子陪他在草原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也为他留下了长子满都拉图,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妻子就去世了。满都拉图陪着父亲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
此时,鞑靼王娶了第二任妻子,可后来部族斗争,她被他亲手杀死,而鞑靼王也因此壮大了实力。
第三任妻子,就是云金桑布的姑姑,黄金家族的血脉。她嫁过去的次年就生下了宫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