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出去火化。”程丹若道,“准家属在十步外看一眼再送走,但不许碰他。”
“是。”戴口罩的官兵用草席裹了人,把他放木板上抬走了。
程丹若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声,粗略巡视过前院的男性病人,再到后面给女病人治疗。
很奇怪,昨天送来时,女病人的症状都还算轻,可几服药下去,竟然并未转好。
程丹若环顾四周,发现了关键:“门窗不要紧闭,尽量通风换气。”
她一面说,一面把窗户打开。
但有妇人出言询问:“万一吹了冷风,病情加重可如何是好?”
程丹若想想,只开不对着人的窗,且仅有一道细缝,又将桌案竖起来,当做屏风挡住:“冷就少开一会儿,不要闷在屋里。”
“程夫人。”角落里有个女人大着胆子呼唤,“赵李花有点不对。”
她身边的妇人一把抓住她,连连哀求:“别说,我没事。”又对程丹若道,“程夫人,我无事,就是身子弱了点。”
“她有娃了。”那个女人却非要嚷嚷出来,“她是个寡妇,不敢说。”
赵李花一时惶恐,不断否认:“我没有,我不是,我……”
她目露哀求,但身边的女人却高声道:“干啥呀,你不要命了?脸重要还是命重要?”
程丹若往这边走:“我看看。”
赵李花不肯伸手把脉,不断恳求旁边的女人:“我真的没事,不要说了,我就是月事来了。”
可旁边的女人性格泼辣,不吃这套,反倒恨铁不成钢:“你家的事谁不知道,仗着你娃还小,谁不沾点便宜?我跟你说,甭管娃他爹是谁,生下来抱着孩子上门去,不想认也得认!呸,哪有偷腥了不负责的好事!”
赵李花眼眶微红,依旧不语。
程丹若也不多问什么,说:“你还有孩子?为了孩子,也该振作些,不然爹已经没了,再没了娘,谁来疼你的孩子?”
赵李花瞬间泪落:“我、我……”
程丹若握住她的手,掐指诊脉。
这样不太准,但脉象明显,确实有孕了。
“我给你改个方子吧。”程丹若思忖。
孕妇的话,桃仁和藏红花都不能用了,得改用紫草茸和紫背天葵。
赵李花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她:“夫人,我求求你,能不能……”她眼中闪着期冀,嗓音压得低低的,“不要了……不能被人知道……”
程丹若顿了顿,说:“小产后,人身体虚弱,怕是不足以抵抗疫病。”
流产在现代,也是极其伤身的事,在古代更是性命攸关。这样虚弱的状态,几乎不可能抵抗鼠疫。
换言之,十死无生。
“先把病看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程丹若温言道,“假如情投意合,你着实不必守节,若是受了委屈,无人能做主,就来找我。车到山前必有路,日子还长着呢,别放弃,懂吗?”
赵李花默默垂泪片刻,松开了手。
程丹若环顾四下,慢慢道:“大家同在这里治病,也是缘分,能互相看护一二自是最好。我没什么能为大家做的,回头叫人送点红糖和鸡蛋过来,你们都吃些,养好身子,有孩子的想想孩子,有爹娘的想想爹妈,真不济,也该为自己好好活着。”
众妇人都说:“夫人仁义。”
“大家好好养病。”她鼓励,“我们早日回家,和亲人团聚。”
第264章 交易吧
在三圣庙待了两个时辰, 程丹若更明白了疫病之难。
不仅疾病本身棘手,而且, 这么多病人, 各有各的状况,各有各的苦楚,道也道不尽。
世间百态, 人生疾苦, 莫过于此。
中午,她加急吩咐人送来的红糖和鸡蛋到了。
人手有限, 程丹若挽起袖子, 亲自煮红糖水和鸡蛋。她没时间吃饭, 分发完一轮后, 坐在檐下的栏杆边, 自己也吃了两个白煮蛋,灌一碗红糖水。
糖分和蛋白质都有了,便心安理得地不吃午饭, 先去参将府。
范参将正焦头烂额, 见到她拜访,忙不迭问:“顺义王妃情况如何?”
程丹若道:“病情已经稳定。”
他明显松口气, 复皱眉:“程夫人,不瞒你说,如今情形可不好。今天早晨, 咱们守城的人发现,鞑靼偷偷把死尸抛到了咱们城下,不烧不埋, 就这么露天干放着。”
程丹若吓一跳,问:“尸身怎么处理了?”
“还在那儿。”范参将苦笑, “谁敢去收啊,万一过了病气可怎么是好?”
程丹若蹙眉:“多少具?”
“十几个总有的。”范参将道,“这点人倒不算什么,怕就怕人多起来,垒在城墙下头,别说爬墙不爬墙,光看着就够渗人的。今天的秃鹫就没少过,没完没了在头上飞来飞去,大家心里头也怕得很。”
她默默颔首,算听明白了。
鞑靼这一招很无耻,但很管用,比起战死的尸体,感染瘟疫的死尸不仅在心理上不适,也是无形的生化武器。
范参将又补充:“死人也就罢了,夫人说,这病是老鼠传播的?我就怕……城墙虽厚,底下挖个老鼠洞却一点不难。”
他提醒,“咱们城里,还有鞑靼的人在呢,谁知道会不会里应外合。”
程丹若不由深深叹了口气,道:“我这就去官驿,和王妃谈谈。”
范参将抱拳:“全倚仗夫人了。”
程丹若苦笑不已,瘟疫就够烦的,还有政治与邦交。
她揉揉额角,离开了参将府。
外头,晴空白云,竟然是个好天气。
程丹若默默晒了会儿日光,叫人把春可乐牵过来。它刚被喂过水和干草,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
它无忧无虑,只知道主人难得骑着它东奔西跑,这两天反而兴奋得很。
程丹若捋了会儿马鬃,略微解压,这才动身去见云金桑布。
迎接的人居然还是程必赢。
他垂头带路,把嗓音压得低低的,顺着风送到她耳边:“我说服了小王子,过来打听消息,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问。”
程丹若问:“小王子是谁?”
“汗王的大孙子哈尔巴拉。”
“他的立场是?”
“小王子没有立场,和王妃的关系不错。”程必赢快速道,“但布日固德是他的舅舅,他多少受到影响,认为大夏不怀好意。这次,他是偷跑出来的。”
程丹若心念电闪:“这里的人有没有办法与外互通消息?”
“有。”程必赢给出肯定的回复,“城里有细作。”
她拧眉,过了会儿,问:“驿站病者多少?情况还好吗?”
“不太好。”程必赢回答,“别有用心的人散布谣言,送来的药其实没人喝,若非王妃昨天见了几个人,怕是要反。”
程丹若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路程很短,程必赢来不及告知更多消息,就到了正院。
程丹若亦及时住口,摆摆手挥退他,自行入室。
云金桑布已经换了身蒙古袍,端坐在榻上,虽神色憔悴,但眼神明亮,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再看程丹若这边,她孤身入内,手中提着笨重的药箱,口罩外露出的眼圈下,是明显的黑晕,精神也疲怠。
然而,饶是如此,云金桑布却丝毫不敢放松。
“程夫人,请坐。”她客气道,“这两日,劳你大驾,我还未谢过。”
一面说,一面就要起身施礼。
程丹若避开了她的礼节,平静道:“王妃玉体未愈,还是静养得好。”
云金桑布也不勉强,开口道:“早晨的事,我已经考虑过了。我知道,羊毛是程夫人的生意,也无意与你为难。”
程丹若自顾自坐下,问:“所以?”
“既然我病愈,先前所说自然不作数。”云金桑布缓缓道,“如今,布日固德在外挑唆,我病重的消息,恐怕也已经传回王庭。汗王是部族首领,并非你们的皇帝,若各部要求发兵,汗王亦不能独断专横。”
程丹若没接话,腹诽道:话说得好听,鞑靼王别真的快不行了吧。
云金桑布说:“程夫人,只要你愿意救治我的族人,我会立即想办法,要求布日固德回王庭送信,如此关外的牧民自然再无威胁之力。同时上表,禀明你们的皇帝,为夫人请功。”
顿了顿,又道,“羊毛的事,我也能做主,继续为大夏提供羊毛,只是,你们不能随便买卖,必须和我直接交易,这样,我对部族也有交代。”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我并不在意有没有功劳。”她说,“我只在意,若为外族治病,该如何向朝廷交代。王妃——你说,我该怎么说服他们呢?”
云金桑布道:“夫人的意思是?”
程丹若单刀直入:“请王妃证明自己的诚意,这样,我才好向朝廷求情。不然即便我同意,没有大夏的药材,我纵然能开方子,又有何用?”
云金桑布:“难道我的诚意还不够?”
“王妃玩笑了,这算诚意吗?不过是空头允诺。”程丹若笑了,“我为你救的每一个人,兴许就是今后数万大军中的一员,他们将来屠杀的每一个百姓,都将成为我的罪孽。”
云金桑布抿起嘴角。
无论说多少遍“永为君臣”,异族就是异族,胡汉盟约有过,背信也有过,承诺都是空中楼阁,谁会当真呢?
换做是她,她也不会。
“夫人想要什么?”
“我曾经听人说过,领头的是狼,那么,羊群就会变成狼群,相反,如果领头的是羊,狼群也会乖顺如绵羊。”
程丹若不疾不徐道,“我要布日固德的人头。”
云金桑布勃然变色,怒喝道:“程夫人不要太过分,你当我土默特部是好欺负的吗?”
程丹若奇怪地看着她:“我不要他的命,王妃就不要吗?布日固德扰乱民心,意图不轨,若贵国留着他不动,任由他散布谣言,与大夏敌对,我想,这笔生意倒也确实不必做了——我总不能做东郭先生,自己磨铡刀,取我项上人头!”
云金桑布沉声道:“布日固德是一部首领,为我部立下不少功劳。”
程丹若保持礼节性的微笑:“当然,所以您怎么选都行。是万千生病的牧民,还是威望日高的首领……王妃,都在你一念之间。”
云金桑布冷冷注视着她。
程丹若不以为忤。
她知道,云金桑布一定会做这笔交易的。
宫布要上位,肯定要铲除这个不稳定因素,拿他人头换命,属于废物利用。
当然,程丹若这么提,大夏肯定要背这个锅,但不要紧,布日固德的头在朝廷看来,肯定重于一群普通牧民。
双方都满意,才是双赢啊。
程丹若已经累了,懒得在做戏,直言不讳:“王妃不必惺惺作态,我提布日固德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然,换成小王子进京朝贡,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