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是今天上午到的,就没见焚尸堆消停过。
死亡的牧民浑身发黑,黑黢黢的数不清,浓烟滚滚而上,连秃鹫都不敢飞近。
范参将说,程丹若前天接手的牧民,直接给划分了不同区域,重病在北边,轻症在南边,有几个已经吐血的,只能在外住毡包。
然后不过几个时辰,吐血的全部暴毙。
当夜,在重症区的病人陆续死亡,昨天至少死了三百多个。
仅剩的几个重症病人,虽然有幸喝了两天药,可根本无济于事,今天一个接一个断气,看得所有人心中发寒。
截止目前,三圣庙的死亡不过三成,谁能想到胡人这边死了一半多?
加上之前死的,差不多千人了。
而这次互市,各部族一共过来的牧民也才五千多人。
这些天陆续跑了七八百,都是小部族见势不妙开溜的,剩下的被布日固德和宫布收拢,以备不测。
按照范参将的说法,送到互市救治的胡人,大概八百左右,有些胡人不肯来,被关在另一处营寨,自生自灭。
所以,谢玄英非常担心。
病人死亡五成,在胡人眼里,是否会是程丹若救治不力呢?
第268章 对峙中
程丹若根本没发现谢玄英到了。
她将轻重病人划分隔离, 内心深处,早已做好重症死亡的准备。
没办法, 重症里除了少数是腺鼠疫的症状, 其他都是肺鼠疫。因为最早没有及时控制,个别病人发展成了肺鼠疫,也就是黑死病, 以飞沫传播。
这在营地传染的病人, 能治得好才见鬼。
除非给她大量抗生素,不然呼吸衰竭, 休克而死, 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两个病人, 还能抢救一下试试, 几百个人, 根本不可能。
对于这样的病患,她只能给药,然后看他们自己的命了。
她着重救治的, 还是得了腺鼠疫的, 也就是被判定为轻症的三百多个患者。
为了救他们,程丹若绞尽脑汁。
首先要来大量陶罐, 每个病人发一个,要求他们痰液全部吐到这里,不许随地乱吐, 违者杀头。
同时征用互市买卖的布料,用来处理伤口秽物,擦过就扔, 统一和尸体烧掉。
其他的木桶、草席或者别的器具,放在阳光下暴晒杀菌。
药汤直接流水线作业。
解毒活血汤计算好药材分量, 大锅煮多人份,一碗一服,依照病情轻重,给与不同数量,加重了就再追加。同时,备好竹叶石膏汤、补血汤、承气汤、绿豆山楂汤等辅助汤药,遵照每个人的病症增减。
盐糖水补液也不能忘。
无法静脉滴注,就每个时辰添一次,能喝就灌下去。
“程夫人。”程必赢剃掉了胡子,却依然做胡人的打扮,用汉话说,“有个病人肿包破裂了。”
程丹若点点头。她不通蒙语,问云金桑布要会说汉话的人做助手,当时,哈尔巴拉就叫了声“查干夫”,说让程必赢跟她去。
查干夫就是程必赢的蒙古名字。
这当然是好事。
两日来,不少牧民对她为他们治病抱有疑虑,是程必赢反复解释,说都是云金桑布的意思,勉强让他们听话。
二人停在一处棚子前。
里面住着一对母子,母亲满脸通红,怀抱着腿上长了两个包的孩子,焦急又警惕地看着他们。
程必赢用蒙语说:“需要把肿包切开才会好。”
这位母亲却很抵触:“已经很多人死了,她谁都没有治好!汉人都没好心。”
程必赢说:“她治好了汗王妃。”
母亲不说话了,嘴唇紧紧抿成一道缝。
程丹若道:“和她说,不治就离开这里,是胡人求我救他们的,不是我倒贴上来的,爱治不治。”
程必赢配合地发了脾气:“那就滚!王妃惦记着你们这群贱民,专门请大夏的人看病,你们居然不领情!”
又朝外头喊,“把他们拖出去!”
果然,这位母亲害怕了,畏惧了,跪下来恳求:“我不说了,不说了,大人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
程必赢朝她点了点头。
程丹若蹲下身,示意他把小孩的腿掰过来,自己则取出手术刀和纱布,切开脓包引流。
引流的纱布蘸过盐水,小孩痛得大哭,但程必赢瞪他一眼,死死按住他的腿。
程丹若快速做完,嘱咐道:“明天才能拿掉,今天不能乱动,药还是一服分为两次服用。”
这对母子自然是听不懂汉话的。她取出药箱的炭条,走到门口,在原本大门挂的木牌上划了两条杠,如此,发药的人就知道该给多少了。
又画一个圈,提醒她明天要过来拆纱布,不然数百个病人,又没有病例护士,真记不住。
才忙完,那边又有一个蒙古汉子高喊几声,程必赢侧耳听了片刻,说:“有人昏过去了。”
“几号?”
“丙。”
互市原本是一片空地,规划时,自然也怎么方正怎么来。
程丹若人手不足,所以第一天安顿下来,就将病人划分为甲乙丙丁四排,让程必赢通知他们,每排自己选个头领,有什么不好的,就高喊一声。
她走到丙排,蒙古侍女就用汉话说了“十八”两个字。
程丹若朝她点了点头。
病区被蒙古军包围,不许汉人入内,云金桑布则派了四个侍女给她,美其名曰伺候,实为监视。
她也无所谓,正好一排一个,当护士长。
病十八号里有四个病人,他们来自同一个部族,因为不放心汉人,不愿意分开隔离,非要挤在一起。
其中年纪最大的妇人,神智不清,浑身抽搐,胡言乱语。
程丹若赶紧刺针露手脚足弯处,放血急救。
少顷,妇人转醒。
程丹若道:“拿一碗生药来。”
生药方是专为虚寒之人备的,喝药前可以喝,喝药时也能追服。
用的是雷公根、龙胆草、白茅根,又加上一些金银花、白菊花、马齿苋,一起放瓦锅里熬煮。
程必赢赶紧吩咐侍女,侍女小跑到南门口,用生硬的汉话对梅韵说:“花。”
梅韵立即端了一碗生药给她。
侍女端着药茶回来,程必赢吩咐老妇人的家人,他们倒是配合,扶起老妇人喝了药。
程丹若在门口的木板上画上一朵小花,证明老人需要额外喝一服生药方,又在斜杠下面添了两笔,一条实心线,一条虚线,为日夜各加一服。
忙完这个,终于没人叫喊,她暗松口气,刚准备回棚屋坐一下,缓解双腿的肿胀和酸痛,忽然听见南门谁在大喊大叫。
她探头一看,竟是一队蒙古兵疾驰而来,为首的就是哈尔巴拉。
程丹若闭闭眼,拖着灌铅的腿过去。
未至门口,忽见对方一行人同时举弓搭箭,箭头精准地对准了她。
程丹若动也不动。
眨眼间,十来支箭矢朝她飞来,“嗖嗖嗖”落地,呈半圆状落在她半步之地,仿佛一个天降的牢笼。
“要是再这么死人,”哈尔巴拉挥舞着弓箭,冷冰冰地威胁道,“我就把你射成刺猬!”
程丹若深深吸了口气。
她已经两天没睡觉了,所剩无几的耐心和精神都给了病人。哈尔巴拉的挑衅,无疑点燃了她暴躁到极点的情绪。
所以,她大步走到门口,简单又力地给了他三个字。
“傻比,滚!”
前两个字,哈尔巴拉没听懂,但“滚”肯定听懂了。他勃然大怒:“你好大的胆子!”
“谁好大的胆子?”聂总兵策马而来,中气十足地质问,“小王子如此威胁我朝命妇,是想造反吗?”
哈尔巴拉冷笑:“死了这么多人,杀了她也不为过。”
“他们的死不是我造成的,是你们造成的。”程丹若冷冰冰,“但凡小王子对自己的部民有王妃一半的怜爱,提早发现问题,隔开病人,也不至于一人染一家,全家暴毙的惨剧。”
哈尔巴拉怒极反笑:“若不是你……”
“这里缺医少药,小王子不管,这里缺少布匹棉花,小王子也不管,反倒是跑过来威胁大夫,耽误我给病人治病。”她怒极反笑,“你要是能拿出财产,购买一些药材布匹,也好过像狗乱吠。”
哈尔巴拉一直自诩是狼,哪里容易被人叫狗,当即便要抽箭。
程丹若面无表情:“射吧,这么多胡人给我陪葬,我一点不亏。”
“小王子……”旁边的侍卫通汉话,闻言颇为不安,“汗王妃说了,不让我们杀这女人。”
可哈尔巴拉咬咬牙,却没放下弓箭。
说白了,生病的都是牧民,他眼里贱如牛羊的东西,反正云金桑布已经病愈,牛马的死活,岂能比得上他的脸面?
今天,他放过了这个女人,以后人人都要笑话他是狗崽子。
“滚开!”哈尔巴拉被激怒,反手抽出箭矢,瞄准了她。
程丹若依旧一动不动,眼神平静,没有半点求饶之意。
这种沉默,就是在逼迫他动手。
哈尔巴拉“啐”了口,拉开弓箭的弦,弯如满月。
聂总兵也怒从心头起,伸手一招,身后的队伍“哗啦啦”散开,包围了哈尔巴拉带来的人:“小王子敢放箭,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哈尔巴拉没有动,他身边的人吹了一声口哨,霎时间,包围互市的蒙古兵们动了起来,纷纷朝这边亮出兵器。
矛盾顿时激化。
哈尔巴拉轻蔑一笑:“我倒要看看,今天谁能拦我。”
话音未落,便闻一阵马蹄。
方向是从草原那边来的,他以为是援兵,扭头去看,却发现是一个汉人,身着鱼鳞叶齐腰明甲,胯下的马高挑修长,四肢有力,通体黑色,微有白点,仿佛黑夜无声落下的白雪。
那人驰马而来,将一个黄金冠扔到地上,艳丽的珊瑚和宝石,在烈阳下反射出夺目的光彩。
哈尔巴拉面色骤变。
土默特的女子都会戴各种发冠,但大多数人是银色的,只有云金桑布会有这样的黄金冠,纯金打造,缀有各色珠宝,独一无二。
“小王子敢动我妻子,下次我丢在这里的,就是汗王妃的人头。”
谢玄英平静地说。
四周鸦雀无声,空气仿佛一下凝固了。
程丹若也愣住了,眉梢不自觉皱拢,但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她不能露出一星半点的示弱,否则,必使己方的气势落于下风。
遂不言不语,冷冰冰地微笑。
然而,样子做得足,视线却快速扫过他全身。
明甲的血迹不明显,似乎被擦过,但马身上深了几块,看样子就是血水侵染的。
他肯定受了伤。
严重吗?她以眼神相问。
谢玄英却不看她。
牧民死这般多,他早就料到胡人要发难。
听斥候说,哈尔巴拉离开了营寨,他当机立断,带人从另一头绕出,直奔鞑靼的营帐。
接下来的事也很简单,他在门口喊人,说有要事相告,请云金桑布出来。
云金桑布以为是朝廷有旨意,在宫布的陪伴下出来。
结果,谢玄英话说到一半,突然策马冲击栅栏,带人突入鞑靼的营寨,直奔云金桑布的脑袋。
他出其不意动手,竟然真的逼入十步以内。
随后便是在范参将、李伯武等人的掩护之下,夺走了云金桑布的发冠。
“借王妃发冠一用。”他割断发髻,劈手拽下发冠,而后绝不恋战,立即后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