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算了。”五大三粗的汉子,捂着屁股拒绝上药。
程丹若把药瓶递给他,去看第七个。
手臂格挡敌人的攻势,划了几道口子,但均未伤到动脉,过了这么一会儿,出血量已经很少。
程丹若说:“你的伤不严重,没有药粉,等到县城再做处理。”
这人沉默寡言,点点头,并不言语。
第八个,也是整队护卫的首领。他满身狼藉,额上有擦痕,却没有真正受伤,朝程丹若笑笑:“我就不必了。”
她点点头,又去看谢玄英。
之前大多数时间,她都在看他,知道他应该没受伤,可仍要客气地问:“谢公子呢?可有受伤?”
他答:“我无事。”
程丹若又扭头,朝那个大腿受伤的人看去。
他不改主意,梗着脖子不看她。
“那就结束了。”程丹若收好药箱,撩起斗篷的衣摆,干脆利落地上车。
谢玄英抬首瞧瞧天色,果断道:“回城。”
第34章 月色下
回到盐城天色已黑。
谢玄英包下一座客栈住下, 派为首的护卫去县衙一趟,自己陪在晏鸿之身边, 与他商议:“老师, 既然遇见了,不能不查。”
晏鸿之问:“你怎么想?”
“怕是渔村与倭寇早有勾结,咱们恰好碰上了。”谢玄英说出自己的判断, “今天只有二十来个人, 我担心不止这些。”
晏鸿之抚须沉吟许久,含蓄地问:“你有把握吗?”
谢玄英沉默。
他此次来江南, 带了十个人。柏木是他的贴身小厮, 机灵懂事, 但没经过事, 管事是母亲的陪房, 忠心毋庸置疑,人也能干,可经手的都是经济杂务, 可以吩咐他做事, 却不能商讨对策。
剩下的八个护卫,却是靖海侯的人。
他们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 以他安危为先,绝不肯冒险。
就在这时,护卫首领回来了, 轻手轻脚地进来,回禀:“一到县衙,王县令就接见了属下等人, 听说原委,十分愤慨, 但不赞成派人查探。”
谢玄英问:“为何?”
“说是此地少有倭寇进犯,此次必是巧合,已为我等剿灭,不必多此一举。”护卫首领道,“逃走的两人不成气候,若是大张旗鼓剿匪,反倒容易惹来麻烦。”
“麻烦?”
护卫首领无声叹口气,正色道:“属下打听了一下,淮安沿海的匪盗不少,最有名的是一个叫陈独眼的贼人,手下有数条大船。倘若官府声称剿匪,知道的清楚我们在找倭寇,不知道的……尤其那陈独眼心胸狭窄,伤了脸面,必是要找回场子。”
谢玄英差点气笑。
“按照你的说法,我要顾忌一个贼寇的脸面,放过公然劫持我的匪徒?”他勃然大怒,“此事传出去,莫说是我,靖海侯府的脸都丢光了。”
护卫闭嘴,片刻后,却一针见血:“王县令态度坚决,可派人护送公子与子真先生去淮安府城,但若剿匪,怕是一人也不会出。”
谢玄英深深吸了口气。
可出乎预料的,他并没有对护卫发怒,挥挥手:“我自有主张,你下去吧。”
“是。”
护卫干脆利落地告退,直接去了西边的厢房。
程丹若在这里治疗伤员。
护卫才进屋,伤屁股的家伙就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李哥,这程大夫可真了不得,她把阿诚的肠子塞回去了,人还没死。”
“确实有两手。”护卫首领姓李,叫李伯武,亲爹就是老侯爷的亲卫。他十六岁习武小成,被谢侯爷相中带在身边,连婚事都是谢侯爷选的人,可以说是靖海侯的心腹。
因办事稳重老成,这次谢玄英来江南,谢侯爷让他护送儿子。
李伯武有心把差事办漂亮,谁知命犯太岁,回程路上出了这么一档事儿。他只希望少爷别太莽撞,非要把那群倭寇剿灭,平平安安回京城就好。现下看来,县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会蹚浑水,与他不谋而合。
他心下盘算着,抬头又看一眼灯下。
两张八仙桌拼起来,凑成一个长条桌。年纪最小的阿诚就躺在那里,流出来的肠子已经塞回腹腔,伤口也缝好了。
他想想,上前问:“程大夫,阿诚的伤……”
“很严重。”程丹若眉关紧锁。虽然切除了部分损坏的小肠,也勉强缝合了伤口,但既没有无菌环境,也没有药物,感染几乎是必然的。
唯一能庆幸的,大概是器械尽量高温灭菌了,伤口也没沾污秽,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扛过来。
她能做的实在不多:“几日内不好大动,得静养,也不能吃饭喝水。”
李伯武点点头,再看其他人,都重新上药包扎过。桌角还有两个药碗,亦已喝得精光,只剩下一层浅浅的药渣子。
遂正色道:“还没谢过大夫救我兄弟。”
程丹若言简意赅:“不必。”
“公子来了。”门口的伤屁股护卫说。
谢玄英已经走了进来,问众人:“可都好?”
李伯武拱拱手:“多亏了程大夫,都处理好了。”
谢玄英朝程丹若点点头,而后道:“今日之事,多亏诸位,若无各位相助,我与老师怕是凶险了。”
他语气如常,仍然保留着上位者的矜持,然则面容严肃,绝非轻慢之态。
众护卫赶忙道:“不敢当,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谢玄英微微笑了笑,好若烛光一闪。哪怕李伯武心里认为这位公子行事想当然了些,也难免晃神。
“先前我曾言明,杀一贼,赏百两。”他环顾众人,“请诸位放心,我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柏木。”
小厮捧出一叠银票:“少爷。”
“这里一共十七张银票,面额正好百两。”谢玄英拿走两张,剩下的全部交给李伯武,让他代为封赏。
李伯武知道,当面点名数额,是谢玄英警告他不要贪墨,全部交给他分发,则是树立他的权威,立即应道:“属下遵命。”
谢玄英颔首,却将剩下的两张银票递给了程丹若。
她意外。
“即是论功行赏,自不能厚此薄彼。”他说,“请程姑娘收下,还有这个。”
他额外递过一个荷包:“这几日,无论药材还是吃食,不必计较价格,一切都用最好的。我将他们托付给程大夫了。”
程丹若想想,收下了他的赏赐和诊金。
谢玄英这才道:“接下来几日……”
他观察着在场人的表情,慢慢道,“老师年事已高,我打算让他在此地静养些时日。”
李伯武暗暗松口气,正想说两句表忠心的话,却听他又道:“劳烦程大夫多看护一二,我打算去一趟卫所。”
程丹若微微一怔。
“倭寇凶残,任由其流窜,不知多少百姓将受其害。”谢玄英口气平静,愈发显得坚定,“既然遇见了,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李伯武绞尽脑汁想理由,却听程丹若开口:“这是自然。”
众人齐齐朝她看去,只见她面色如常,十分肯定地说:“假如我为男儿,一定跟谢公子去。”
搁在昨日,在座之人怕是不会把她的话当真。可今天她实实在在杀了两个人,鲜血满身,又毫无异色地替他们治伤,浑然不把残肢血沫当回事,这话就有了货真价实的分量。
哪怕李伯武,心里想的也是:看不出来,程姑娘一介女流,竟也有如此气魄。
因而不可避免地升起一丝豪气,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不如女子有胸怀?
但热血不过瞬间,他很快冷静下来。
如果不是跟着三少爷,他倒有心谋划一二,但自己等人的任务,就是将谢玄英全须全尾送回家,能不节外生枝,就不要多管闲事。
“公子……”
“当然,我知道你们有伤在身,勉强启程反倒不美。”谢玄英看也不看他,自顾自道,“再者,也得留下人护卫老师。”
他说完,方才对李伯武道:“李护卫,我父亲器重你,你做事也稳妥,若能留下来保护老师,我才安心。”
李伯武暗吸口气,斩钉截铁道:“公子言重。依我看,还是我同张、王、赵三人护送公子前去,其他人留下便是。”
张护卫、王护卫、赵护卫三个,是伤得比较轻的人,不影响骑马行动。剩下的伤在要害处,不是影响骑马,就是不好动手,留下来做护卫勉强使得。
谢玄英定定瞧了瞧李伯武,见他不改口,方才慢慢点头:“也好。明日一早,你去买几匹马,我们尽早出发。”
“是。”李伯武赶忙应下,心道好险。
他不想谢玄英涉险是一回事,留下就是另一回事。主子要你做事,不管心里怎么想,要是不肯做,以后也就不必做了。
谢玄英才不管他怎么想,又安抚伤者几句,叫他们安心养伤,这才离去。
程丹若亦是不好多留,嘱咐道:“一会儿紫苏煎好药,你们记得照我说的服用。”
“劳烦大夫。”
“留步。”
她劝住相送的李伯武,退出门外,预备回房间歇息。
拐角处,却见谢玄英伫立月下,不知出神还是在等她。
“程姑娘。”是在等她。
程丹若:“谢公子有事吗?”
谢玄英道:“多谢你。”
“我是大夫。”她说,“分内之事罢了。”
他却摇摇头,轻声道:“方才的事,多谢。”
程丹若笑了笑,却坦言:“并不是帮你,我是真的这么想的。”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复杂道,“倘若我是男人,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可惜……”
可惜这个世界,给女人的机会太少了!
她既不能去读书考科举,也不可能凭借杀掉的两个贼寇,为自己挣一份前程。
真不甘心。
建功立业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的,投身海上的海盗,指不定有几个屡试不第的落魄士子。难得谢玄英愿意出头,又是侯府公子,朝中有人,只要立下功劳,就算要让出功勋,也足够换来一个机会。
“我愿意用这二百两银子,换一个前程。”她自嘲道,“可我没有选择,只能收下这钱。”
谢玄英怔住了。他以为程丹若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故意帮他一把,没想到她居然是这么想的。
这个念头放在男人身上,半点不稀奇,可她一个姑娘家,怎有这样的野心?
“不过,”她竭力收敛情绪,微微笑着,一派闺秀的端庄,好似方才的话全是错觉,“我相信有的是人会这么做,你放心。”
谢玄英顿了顿,低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程丹若:“是我失言了。”
“不。”他迟疑道,“我很……高兴。”
谢玄英可不是靠美貌获得圣眷的娈童佞臣,对人性幽微自有心得。
他看得出来,李伯武背靠父亲,比起杀敌立功,更想完成父亲的嘱托,竭力避免节外生枝。而老师赞同不该放任倭寇肆虐,却十分担心他的安危,左右为难,反倒不知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