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很早就有用艾草、硫磺驱虫的习惯,市面上也有一些驱虫药,配方不一,效果还凑合。
她所采用的的配方较为成熟,一直到清晚期还在用,成分很简单:松香粉、艾蒿粉、烟叶粉、砒霜、硫磺。
其他都好说,唯独砒霜宫中没有,只好不用。
方法和熏香是差不多的,药材磨成粉,再用粘粉调和,加水,调试到合适的粘稠度,便密封到罐子里。
半个时辰后,取出,搓成线香,放于阴凉处晾干。
忙完,已到掌灯时分,略微梳洗就睡下了。
她并不知道,京郊的惠元寺,一场风波已经悄然发生。
--
太后与妃嫔去惠元寺礼佛,需要出动多少部门?
礼佛为期七日,衣食住行必不可少,所以,要出动尚服局的司衣(衣服首饰)、司饰(巾栉膏沐)、司仗(擎执仪仗)。
其次,太后妃嫔外出居住,尚寝局的司设(床帷茵席洒扫张设)、司舆(舆辇伞扇)也不能少。
再者,惠元寺虽有素斋,可万一吃不惯,或是有什么需求,要自己加点心,尚食局的司膳也得跟去。
六局二十四司,至少要出动六个司。
这还不够。
女官、宫婢都是贴身伺候的,外出少不了太监的工作。
比如都知监,皇帝出行,需要他们在前警跸清道,太后亦然。还需要内赞礼官、答应长随,前者负责出行的礼仪指导,后者是抬箱子行李。护送的护卫,抬轿子的女轿夫也必不可少。
出行当日,惠元寺阖寺出动,封闭寺院,清扫禅房,迎接后妃一行人。
第一日,拜佛参观。
第二日,讲经尝斋。
第三日,游玩山色。
寺中树木成荫,又在山上,自然比宫里凉快,景色亦是颇为优美。伴随着晨钟暮鼓,与夏日的微风,不止是太后,妃嫔们也觉得颇为松快。
而到了宫外,许多规矩也没这么严格。
难得出宫礼佛,太后恩准宫人们空闲时也可参拜,为社稷家人祈福。
此举自然得到诸多宫人的感激,后妃们一面感念太后慈悲,一面跟着照做。
第五日,随驾荣安公主的王咏絮,突然开始上吐下泻。这也没什么,偏偏在此之前,她刚吃下一碗公主赏赐的点心。
点心叫做乳糖真雪,据说是宋时流传下来的方子,以砂糖和牛乳制作而成。宫中没有此物,乃是承郡王妃上门,带来给大家尝鲜儿的。
荣安公主脾胃虚弱,不敢吃冷饮,只瞧个新鲜,便赐给最喜爱的女官。
王咏絮吃后不适,但见旁人无恙,便以为只是自己脾胃虚弱所致,不敢声张,悄悄在屋里养着。
隔日,别的宫人也开始上吐下泻。
集体腹泻非小事,宫人不敢大意,上报到贵妃处。
她身边自有老持稳重之人,分析道:“但凡时疫作痢,一方一家,上下传染,王掌籍若感时疫,撷芳宫之人必有发病者,然则此次得病之人,有太后处的,公主处的,丽嫔处的,并不相干。”
此言中肯,贵妃便下令严查诸人饮食。
这一查,果然发现异常。
厨房的牛乳,馊了。
这厨房虽是惠元寺的地方,但却单独为司膳使用,平日为后妃做点心。
贵妃立即责问司膳。
司膳道:“供给太后娘娘、太妃娘娘,以及贵妃娘娘等人的食物,皆由微臣亲自过手。牛乳馊后有一股子酸气,不可能无知无觉使用。这是用完剩下的,没来得及处理。”
贵妃相信她所言不虚,可问题是,假如东西没有问题,怎么这么多人泄泻?
而后,更糟糕的事发生了。
宫规森严,安王之子与妹妹多日未见,今日专程来寻她。上午两人才叙过,下午在山下游玩,突然腹痛不止,也开始上吐下泻。
牵扯到主子,就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贵妃叫人仔细询问,问出来说,安王之子来寺中只用了几样东西:茶水、斋饭和酥山。茶水、斋饭都出自僧人之手,不止一人食用,皆无事。
那么,是酥山吗?
酥山是唐代发明的冷饮,和乳糖真雪差不多,都是牛乳做的,但比前者高档,先用牛乳做成酥,酥加热后混入蜂蜜,淋成山峦,放入冰窖冷冻。
这是太后最喜欢的夏日甜品,虽不能多吃,却时常要尝一口。故而司膳专门带了擅长做此点心的女史,以备传召。
果然,昨日游玩,惠元寺的方丈说,山中有泉眼,水甘冽,取上游水饮之,能延年益寿,若为洒净,可除秽消恶。
太后大悦,命司膳用泉水所制的冰做酥山。
今日安王之子前来请安,太后就赏了他一碟子。
酥山需要用到牛乳,这么看来,似乎确实是司膳的问题。
但司膳绝口否认,认为酥山做好放入冰窖的时候,肯定还好好的,可能是看守冰窖的太监玩忽职守,使其温度下降,才坏了。
太监自然大呼冤枉,说,这冰窖是山里的地穴,天然的低温,里面的冰块都没融化,怎么可能就坏酥山呢?又指责司膳,说只有酥山坏了,可能是我们差事没办好,但王咏絮等宫人亦有泄泻,这总不是我们的错吧?
要他们说,或许是乳饼出了问题。
乳饼是常见的宫廷药膳之一,“取牛乳一斗,绢滤,入锅煎三五沸,水解醋点入乳内,渐渐结成,漉出,绢布之类裹,以石压之”。宫中做法又更精致,能够压成不同的模子,可供奉于佛前。
太后礼佛虔诚,命司膳每日做新的,晚间撤下来的乳饼则分赏宫人,让宫人也沾沾佛气。
太监们这么说,锅可就扣大了。
司膳自不会坐以待毙,反驳:乳饼各个地方都有,还送给了寺院的和尚,为什么没听说和尚出事,只有宫人们不舒服?
太监则咬死了,现在牵扯到所有病人的饮食,只有牛乳。如今天热,牛乳保存不当便易腐坏,必是缘由所在。
双方各执一词,难以评判孰是孰非。
贵妃协理宫务多年,自有手段。
她将宫人、妃嫔、安王之子全部留下,自己携荣安公主三人,奉迎太后回宫,并立即将此事告知皇帝。
皇帝果然重视,命东厂提督李保儿调查清楚。
李太监领命:“奴婢一定将此事查个明白。”
但洪尚宫于贵妃处听闻始末,立即求见,要求带上宫正司:“宫正司执掌纠察宫闱之事,东厂调查,宫正司评判,方可万全。”
李太监和气道:“洪尚宫说笑,此事牵扯甚大,非是宫人偷奸耍滑,您瞧,也没什么内正司的事儿,可是这个道理?”
宫正司管宫人,内正司管宦官。皇帝既然没提内正司,显然没宫正司什么事。
洪尚宫道:“内外有别,审问也好,看病也罢,宫正司做来更妥当。还有,请陛下允许臣派司药的人同去,好医治病者,以防不测。”
李太监亦不与她争执,谁去谁不去,谁负责总理,靠的不是嘴,是帝心。
他只躬身朝向皇帝,等他示下。
皇帝自然看出了他们的明争暗斗,甚至可以说,这是三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但作为帝王,所思所虑又非是制衡那么简单。
“贵妃行事小心,唯恐宫中过染疫病,将人都留在了惠元寺,派宫正司去倒也便宜。”他沉吟道,“这样,宫正司协理东厂,尽快查明原委。”
李太监恭敬道:“是,奴婢一定尽心竭力。”
洪尚宫蹙眉。她的理想结果是,宫正司查司膳,好坏都能掌控,可东厂主理就不一样了,以其权势,不让她们插手易如反掌。
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岂非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皇帝约莫也想着了,问:“今日是谁当值?”
近侍回答:“是谢郎。”
“叫他来。”
谢玄英很快受召:“陛下。”
皇帝说:“献均(安王之子)身体不适,你叫上太医,去惠元寺替朕看看,和他说,让他安心养病,药材都从内库走。还有,那里的事,暂时由你看着,弄清楚来回朕。”
谢玄英虽然还不知晓是什么事,但立即应下:“谨遵圣谕。”
李太监与洪尚宫也齐齐告退。
三人出了殿门,于拐角处商议此事。
谢玄英得知来龙去脉,知道问题可大可小,不敢耽搁:“我先去太医院,二位尽快安排人来。”
说完,想问洪尚宫打算派谁过去,是不是程丹若,但转念想想,还是作罢,这潭浑水何必让她来蹚,遂拱拱手,疾步而去。
但洪尚宫并没有别的人选。
她回到后宫,立即找来程丹若,简明扼要地说明状况,吩咐:“你随潘宫正一道去,有的话该怎么说,多问问她的意思。”
程丹若着实诧异,却责无旁贷地应下:“是。”
消息传到宫正司,潘宫正点了一个司正与自己同去,其他一概不带。
“宫正,东厂人多势众……”其他人十分担忧。
潘宫正却道:“办差事看的不是人数多寡,是怎么办得主子满意,要这么多人去干什么?咱们人少,才能显出本事呢。”
她在宫门口与程丹若会合,三人一道上了马车,迎着晚霞,匆忙到了惠元寺。
那时,天色刚擦黑。
谢玄英告诉了他们一个坏消息:“太医说,是痢疾。”
第84章 时疫痢
痢疾, 古代有多种称呼,比如“肠澼”“热利”“下痢”“滞下”, 等等, 主要症状是腹痛便血。中医按照病因进行分类,如风痢、痧痢、暑痢、湿热痢、寒痢……但现代医学认为,这多和细菌感染有关。
被谢玄英找来加班的御医是这么说的:“痢疾由湿热所致, 或外感湿热、疫毒之邪, 或内伤饮食,脾胃运行失常, 气血搏结。”
说人话。
痢疾的病因有三:外感暑湿, 感染疫毒, 饮食不对。
“敢问御医, ”李太监不止是东厂提督, 也是司礼监的秉笔,故不亲自来,派出了手下的一名姓何的掌班。
何掌班开口就是直切要害:“小王爷是何种缘故所致?”
御医有两把刷子, 直言不讳:“下痢赤白相杂、腹痛后重, 为湿热痢,感染暑湿、疫毒之邪, 食不洁生冷之物,均有可能。”
何掌班无语。
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既是如此,”他慢慢道, “先从饮食查起吧。潘宫正以为如何?”
潘宫正问:“不知其他宫人可是如此?”
御医看了一眼谢玄英,回答:“尚未诊断,毕竟是宫人聚集之处, 多有不便。”
潘宫正看向程丹若。
“我去看看好了。”她忖度道,“不过, 我建议诸位不要查什么饮食了。”
何掌班转过脸。他长着一张方脸孔,眼睛不大,很老实的面相,说话也没有半点不男不女的阴阳怪气,反而慢条斯理的,透着一股子恭敬顺和的味道,叫人见了就觉得信服。
这是大太监们的统一气质,可亲可信,如此才能让主子们爱用。但真把他们当做好人,那可就太天真了。
“噢?掌药有何高见?”他笑眯眯地问。
程丹若道:“你们都知道,痢疾一人传一家,一家传一乡,如今,最源头的病人已经传播了新的一批,哪怕核查诸人饮食,也不可能查出每个人都吃过的东西。”
御医赞同她的话:“确实如此,在下曾问过小王爷饮食,并无异样。”
何掌班却说:“酥山不曾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