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见太上皇前来,也仍旧不露怯色,行礼之后,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却不急于言语。
太上皇见状,满腹的怒火也逐渐淡了下来。
他遣退众人,冷静的跟天子谈判:“你想要什么?”
天子道:“我想要做皇帝。”
太上皇皱眉:“你已经是皇帝了,不是吗?”
“不,”天子说:“你知道,我并不是。”
太上皇沉默了半晌:“我已经年老,还会有多少寿数?这个天下,迟早都是你的囊中之物……”
天子笑了一下,摇头说:“我不要‘迟早’,我受够了这两个字,我要现在。”
太上皇断然道:“不可能!”
天子耸了耸肩:“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太上皇缄默的看着他,神色阴鸷。
却也无计可施。
他无法废掉天子——这会动摇掉他先前努力塑造出来的,一个被逼退位,黯然为自己过错买单的,能够争取到些许同情和理解的形象。
但他也无法漠视天子的做法。
因为这虽然愚蠢,但是的确有效,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掘断这个王朝的根基!
他想要的是大权在握,位登九五,而不是虽然重新登基做了皇帝,可惜是亡国皇帝——这样的地狱笑话一般的戏码!
天子和太上皇僵持住了。
……
王侍郎带了诸多官员联名的奏疏前去拜见太上皇与天子,却是一无所获,不得入门,甚至于连每日的朝议都停止了。
局势这么僵持了两日,邬翠翠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先前以为这场人祸不会持续太久,她为了避免引发混乱,甚至于没有派人赈灾,然而当下这般局面,再不赈灾,只怕真的要饿死人了!
她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也不够周全,所以特意去向王侍郎和有经验的命妇们请教。
王侍郎心灰意冷之余,索性不再将希望寄托在天家那对父子身上,点了吏部的数十名小吏前来登记受灾民众数目,又去游说户部尚书,让他开粮库救灾。
另外也有诸多有识之士自发的各处行走,以工代赈,调用灾民修缮民居,分发药草。
到最后,甚至于天子也不得不派出御医行走于民间,又降旨放粮赈灾,颇有些不令邬翠翠等人专美于前的意思。
这过程当中,难免就要同天子禁军发生冲突,只是一方占理,一方气弱,兼之邬翠翠那三千骑兵也不是软柿子,在陪都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显然也非天家所愿。
所以这座当下世间最大的名利场上,便也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
直到邬翠翠接到了前方战场上的消息。
……
顺州城内狼烟既起,首先观望到的便是相隔六十里之外的平城。
李峤留守于此的下属眼见顺州城上方狼烟升空,便知道这是将军传递给自己的讯号,迅速登上高台,不多时,平城的上空便也升起了一股狼烟……
如此一路将消息传递向西,终于到了专人耳朵里,将所得讯息悉数汇总,最终快马送往陪都。
邬翠翠看着手中那封简短的书信,好半晌没有言语,宛如失了魂魄一般跌坐回椅子上,一张俏脸白得像纸。
偏偏在这个时候……
偏偏在这个时候!
不派人去救李峤,他此番必定凶多吉少。
可若是派人去救李峤……
少了这三千骑兵压阵,城中艰难维持着的平衡立时就会被打破,到时候,太上皇与天子又会是怎样一副嘴脸?!
别管这父子俩为争权夺利而互相使了多少绊子,一旦发觉对手失去了獠牙,他们必然会瞬间摒弃前嫌,联手致其余死地!
一方是城中志向相投的同盟和亲人,另一方,是她的丈夫李峤……
邬翠翠从未如此真切的体会到何为进退两难。
都说应该处事果决,可是两厢抉择,让她如何果敢的起来?
然而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踌躇,因为这种踌躇本身,就是在将李峤推上死地。
邬翠翠捂着心口,大概是痛苦来的太过激烈,她居然流不出眼泪来。
使人请了王侍郎前来,她郑重向他拜道:“先生,我知道您的头脑和谋略远胜于我,又是圣人一般的人物,所以希望您能为我筹谋……”
邬翠翠将自己的为难之处告知于他。
王侍郎并没有因为自己此刻身在陪都,而要求她将那三千骑兵留下,只是说:“就我个人而言,无论夫人做出怎样的抉择,我都不会责怪您的。”
他说:“能保全城中人,固然很好,但若是选择驰援李将军,以他的才干与胸襟,对于这个乱世而言,能起到的作用,或许胜过城中人万千吧。”
“只是夫人,”王侍郎说:“落子无悔,无论您选了哪一个,都请坚持走到最后,千万不要选完之后,再懊悔难言啊。”
邬翠翠苦笑道:“我原本是想让您为我出主意的,没成想听您说完,反倒更加举棋不定了。”
王侍郎道:“是老夫无能,身在局外,爱莫能助。”
一方是诸多信任自己,选择与自己同舟共济的有识之士,还有兄长临行前托付给自己的孩子们……
一方是信重自己,所以将后路交给自己的丈夫……
邬翠翠沉默着坐了很久,终于起身,跪倒在仍旧等候在一侧的王侍郎面前:“我家中还有几个子侄,两个妹妹,几位姨娘,可以将他们托付给先生吗?”
王侍郎神色一震,正色应承道:“但凡我有一口气在,必然会好生照拂他们!若违此言,天人共戮之!”
邬翠翠郑重向他一拜:“朝堂大事,先生胜过我万千,自然不需要我加以叮嘱,只是家中亲眷甚多,须得多言。我此番离开,便将他们托付给先生了!”
王侍郎神情不无敬服:“李夫人……”
邬翠翠起身,落泪道:“我,我不能抛下眼前的这么多人,我只能……李峤他是个能为常人所不能为之事的奇才,少了这三千人,他未必不能保全……可是,可是我也不能心安理得的坐在这里等消息……”
她握住李峤临行前送给她防身的那把匕首,神色坚定:“如果他能够顺利脱困,我就去顺州城迎接他……如果他不能脱困,我就陪他一起死!”
第134章
邬二郎沿着李峤所部原定的出军线路去寻人, 却是一无所获,茫然之际,更觉不安。
若是承平时候也便罢了, 偏赶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断了消息,怎么能不叫人心焦?
李峤没有东进征讨魏王,那么, 他到底是去了哪里?
邬二郎将地图握在手里展开,目光在附近有可能的军事目标上逡巡,心下忽的一动——难不成, 是去攻打叛军了?
这样的话,麻烦可就大了啊……
邬二郎到底是个文人,虽然谙熟骑术,但那是因为本朝男子尚武, 可真要说是带兵打仗, 却是一窍不通。
李峤会从哪里进军,到何处驻扎, 他都无从猜测,更要命的是,有些路李峤率领大军途径, 自然无碍,可换成他们这一行十数人,备不住就要生出什么波折来。
越是心烦意乱, 便越要定下心神, 邬二郎同几个曾经参过军的扈从商议之后,议定了几条有可能的路线, 快马奔赴前往。
头一条线路被证明是错的,他们又疾驰着改换成第二条。
这一回倒是对了。
因为他们在既定的行进方向处窥见了升腾至数十丈高的狼烟, 一碧如洗的天空中分外明显。
那是平城方向!
邬二郎见状不由皱起眉来——狼烟是用来求助的啊!
入城之后,他先去寻人打探消息,得知李峤所部业已被困几日之后,先是一喜,复又觉得忧心忡忡。
喜是因为如若无处求援,李峤必然不会点燃狼烟,而以李峤的性格而言,在被困几日之后将狼烟点燃,显然不会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奈之举,多半是早有准备,顺州之困之于他应当并不难解。
而之所以忧心忡忡,则是因为自己此行要给李峤带来的这个消息——李峤早就做了准备,但他做出这个准备的时候,必然受限于他的所知所得。
太上皇与天子实则蛇鼠一窝——这个真相,又是否会对李峤的事先安排造成影响?
如果会的话,在当下这种生死关头,从前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小错漏,或许就会是致命死因!
一行人紧赶慢赶的到了平城,却也只是徒增一层烦恼罢了。
平城与顺州城相距六十里之远,他们不过十数人,围困顺州的叛军却有数万,邬二郎对此一筹莫展。
帮吧,十几个人帮不上什么,若是能帮助李峤送信也就罢了,偏生他对于顺州城内现状一无所知,又如何进行配合?
可要是不帮……
唇亡齿寒啊!
前方战事紧急,每拖延一刻钟,危险便要加重一重,这把刀不仅仅架在李峤的脖子上,也架在邬家的脖子上!
邬二郎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却也是无计可施,将人手派出去打探战事如何,不曾想这日回来复命的扈从却少了两个。
邬二郎见状便知不好,匆忙要逃离此处,却也晚了,一行体量剽悍的军汉骑马来到了他下榻的客栈,看似客气,实则不容拒绝的将他请走了:“我家长史相请,邬先生,请吧?”
彼时平城尚未失陷,这也是邬二郎胆敢带人在此长久停留的原因,此时听闻这群军汉的领头是某位长史,心里头不由得泛起了嘀咕。
长史是文官啊,怎么会统军?
又对于找自己前去的原因而深感不安。
邬二郎一路被带到了平州城外一处简易搭建起来的军帐外,同他一道前来的军汉扬声道:“长史,已经带了邬二郎来!”
内里传来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进来吧!”
那军汉在邬二郎背后推了一把,他略有些踉跄的进去,抬眼去看,却见帐中悬挂着一副军情图,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魁梧青年抱臂立在一侧,身着长史红色官袍,目光炯炯,英姿勃发。
邬二郎出身大家,这辈子见过的五品官不知凡几,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到底还是先行拱手,客气的称呼了一声:“长史有礼……”
李世民礼貌问候一句:“邬郎君有礼。”
然后开门见山道:“你此次快马而来,是有何紧要消息须得告知李峤?”
邬二郎悚然一惊。
他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对方却清楚明白的知晓他是谁,为何而来,要来见谁……
要知道,为了保密起见,即便是对同行的扈从们,他也没有吐露过任何风声啊!
邬二郎疑心这是对方有意试探,故而便故作茫然,反向试探道:“您何出此言?我怎么听不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