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阑在文词上逡巡的目光微滞,但他很快道:“不必深究。”
谢坚抓了抓脑袋,“小人明白。”
谢星阑不再多说,只先粗略地翻看秦缨所写,只见秦缨分门别类,先从尸体死亡前后变化写起,又分了创伤械斗、窒息、意外、猝死、中毒、病亡等篇章,前四类都写了数十种情形,唯独中毒与病亡写得十分简略,正是她要去找陆柔嘉求助之故。
谢星阑看的头皮发麻,他难以想象,秦缨从何处见过这般多死法,又如何知道不同死法的不同征象,他面上虽不许谢坚他们深究,自己心底的疑窦却越来越深,本只是想粗粗翻看秦缨到底写了什么,可越往后看,却不自禁看得细致起来。
比起械斗创伤,秦缨在窒息一类写得格外繁复,其中缢死、勒死、扼死、捂死,皆属窒息死,而哽死、男子作过死这等意外也属此类,很快,谢星阑看到了溺死一节,秦缨不但在此处写了溺死的原理,更详细写了溺死的尸表与脏腑变化,而时节场地不同,溺亡的尸体变化也差别极大,忽然,谢星阑的目光落在了一行小字之上。
他眉头微蹙,瞳底波光明灭,又将目光从文册上移开,落在了书案前的青石地砖之上,他眉目沉凝,像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半晌都未动弹。
谢坚见谢星阑眉眼间颇有惊疑之色,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公子?”
谢星阑缓缓转眸看向谢坚,四目相接的刹那,谢坚心底一寒,只见谢星阑瞳底若千尺寒潭,乌沉沉地慑人,谢坚嗫喏道:“公子?”
谢星阑瞳孔微缩,再度低下头去,待仔仔细细将那前后七八页来回看了数遍,面色才好转了几分,但他眉尖紧蹙,心境似有些焦灼,将后面猝死与意外死囫囵翻过后,径直将文册交给了谢坚,“拿去誊抄一份,明日一早将簿册送还给岳灵修。”
谢坚应是,谢星阑又吩咐谢咏,“都退下吧。”
二人领命而去,临出门之前谢坚回头,只见谢星阑正起身去拿高柜之中的锦盒,谢坚收回目光掩上门,轻声对谢咏道:“县主在这文册中写了如何验溺死之尸,公子必定想到了先老爷夫人。”
谢咏叹了口气,“当年只有公子活了下来,他怎会忘呢。”
谢坚再度回头,只看到了书房窗棂上昏黄的光影,“那玉埙是老爷送给夫人的定情信物,当年老爷还在江州之时,我曾听老爷对夫人吹过,但以后再也不会响起来了。”
……
秦缨一大早起身梳洗更衣,临出门之时,又看了一眼谢星阑送来的锦盒,她叹了口气,终是两手空空出了门。
时辰尚早,天穹蔚蓝如釉,金乌在东边破云而出,大片朝霞如繁花灿烂,秦缨上了马车,直奔城南明德门,今日行猎来者众多,皆约在明德门外汇集。
清晨的御街上无人,沈珞驾车一路疾驰,到明德门外时巳时刚过,刚出门洞,秦缨便看到一道明艳夺目的身影,正是在城外等候的李芳蕤,在她身后还站了两位公子与一位小姐,秦缨定睛一看,竟皆是相识之人。
李芳蕤亦一眼认出临川侯府的车架,连忙朝她招手,“县主——”
秦缨笑意一盛,等马车停在路边,便跳下来道:“你出来的倒早。”
李芳蕤笑:“今日我们做东,自然要来早。”她说完此话,转身看向身后,又唤道:“这是萧侍郎家的大小姐馥兰,这是她兄长萧公子,我表兄思清你见过的——”
站在李芳蕤身后的,正是萧家兄妹和永川伯世子柳思清,这三人秦缨皆认得,柳思清对秦缨点了点头,萧馥兰上前行礼,唯独萧厚白神色冷淡。
秦缨心底知道萧厚白为何面色难看,便只和萧馥兰说话,三位碧玉之龄的姑娘站在道旁十分引人注目,但有郡王府的武卫在旁披坚执锐的护卫,路上行人也不敢往她们身上多看,秦缨见只有萧厚白和柳思清,便问道:“怎么不见你哥哥?”
李芳蕤道:“他在神策军当职,没有这样早的,还有赵世子几位,都得午后才到,咱们先去庄子上摘果子看戏法,等他们午后来了再同去行猎。”
秦缨应是,这时,又有两辆车架从门洞中驶出,萧馥兰仔细看去,很快道:“是雨眠和简尚书家的大公子与大小姐——”
秦缨也在看来者,不多时马车驰近,正是赵雨眠和简芳菲兄妹,见到秦缨,几人亦上前行礼。
今日虽是围猎,小姐们却大都不擅骑射,仍着繁复裙装,公子们则皆着武袍,众人华裙锦衣站在道旁,再加上数辆华盖宝车,很是声势浩大,不多时,又有两辆马车驶出,前一辆马车略显朴素,后一辆马车则格外煊赫富丽,如此强烈对比,令场面颇有些滑稽之感。
秦缨这时上前两步,很快两辆马车都停在了近前,第一辆马车帘络掀起,正是陆柔嘉,后面那马车上则走下两道身影,正是杜子勤和杜子勉两兄弟。
“柔嘉——”
“哟,今日好大的排场。”
秦缨招呼陆柔嘉的话,和杜子勤感叹的话同时响起,陆柔嘉也未想到阵仗如此之大,下了马车之后略显局促,秦缨上前拉住她的手,轻声道:“待会儿你随我同车,咱们好说说话——”
李芳蕤不满道:“那让白鸳与沁霜坐我车上,我也要与你们同行。”
秦缨失笑,陆柔嘉见李芳蕤如此热忱,便也少了顾忌,笑着说起了秦缨求助的差事,李芳蕤一听还有此事,更要探个究竟。
三人正说着,门洞内又驶出一辆颇为瑰丽贵胄的双驾马车来,李芳蕤扫了一眼,笑意微凝,“朝华郡主和信国公府的郑嫣来了。”
秦缨看过去,正见萧湄掀开帘络,她身份最为贵胄,其余人皆一同行礼,萧湄也无下马车打算,淡声道:“人可都齐了吗?”
李芳蕤到底是主家,上前道:“再等裴家两兄弟便齐了。”
萧湄点头应是,放下帘络后,自顾自与马车中的郑嫣说话,李芳蕤撇撇嘴,又回秦缨身边,低声道:“我哥哥送的拜帖,我本不想请来着。”
秦缨笑着宽慰,“人多才热闹。”
李芳蕤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他还送了帖子给谢大人,只是不知他来不来,我父亲对谢大人十分赏识,再加上前次我离家多亏谢大人找的及时,哥哥便也想与他相交,只不过听说他不喜这些集会。”
秦缨秀眉微抬,“那的确说不好,他衙门中正忙着。”
谢氏名声极恶,谢星阑自从回京,便极少与其他世家子弟打交道,再加上卢氏的案子未定,他有太多理由推拒。
裴家兄弟正是裴朔与长兄裴熙,又等了半炷香的时间,二人未乘马车,只带着几个武卫骑马而来,如此人便齐了,众人乘车的乘车,骑马的骑马,再加上各家随从武卫,几十人的宝骏香车队伍,趁着秋日天光,浩浩荡荡地往郡王府的别庄行去。
第79章 戏法
宣平郡王府的别庄坐落在城外二十里的栖凤山下, 庄内亭台楼阁景致秀美,庄后栖凤山西南的整面山林皆是郡王府猎场,队伍沿着官道一路往南, 过玉关河,再往西南渡溧水河, 因是车马慢行,少说要走半个多时辰。
李芳蕤说要同乘,便真让白鸳与沁霜同行, 自己与秦缨、陆柔嘉二人同坐临川侯府马车,行在半途, 陆柔嘉将昨夜进展向秦缨禀明。
李芳蕤听完陆柔嘉所言, 惊道:“没想到你当真医术高明, 你和县主皆有技艺傍身, 只有我什么都不会——”
秦缨笑道:“是谁说今日要一展身手?”
李芳蕤苦叹,“我也只有这等时候才能一展身手了,不过今日有我哥哥他们, 我到底没法和男子相比,自从十五岁之后,母亲便不许我日日习武了。”
李芳蕤叹了两句, 又掀帘朝外看, 眼见近了溧水河,兴致到底高昂了两分, “双喜班是前日便住进庄子的,为的便是今日给咱们演上两场, 稍后到了庄子上, 咱们先去摘摘果子赏赏花,再看看戏法杂耍, 等他们都到了,便一同上山去。”
秦缨不由道:“前次便听你说你哥哥专门请了厉害的师父,便是这个双喜班?”
李芳蕤看向陆柔嘉,“柔嘉可知双喜班?”
陆柔嘉笑着应是,李芳蕤便戏谑地看着秦缨,“连柔嘉都知道,县主竟不知?”她又眨了眨眼道:“我可是听说你从前还拜过京中妙音楼的戏伶素音师父为师——”
秦缨做为堂堂若县主,却认了戏伶做师父,彼时此事闹得京城人尽皆知,若陆柔嘉与长清侯府还有亲事,李芳蕤绝不敢说此言,但如今她二人与崔氏都无干系,她便尽情打趣起来,陆柔嘉掩唇失笑,秦缨无奈道:“那是年少不知事,我如今肠子都悔青了。”
李芳蕤道:“说起来这个双喜班,与你当日拜的素音师父还有几分渊源。”
秦缨一脸愿闻其详,李芳蕤便道:“妙音楼那位素音师父,年轻时候是入梨园的,而双喜班的当家班主玲珑师父,年轻时则入了云韶府,虽差了年岁,但都是在岱宗永泰年间入的宫,当年在宫内颇得圣上和娘娘们青眼,听说当今太后,当年最喜欢玲珑师傅杆伎。”
秦缨微讶,她虽不知此般内情,却知道梨园和云韶府为何地,大周承宗帝知音律,又爱法曲,便设“梨园”一司,选取宫女与伎伶子弟居于宜春北院,修习歌舞乐工之技,云韶府乃内教坊司之名,同样为皇室供耳目之娱,能被选入者,皆能歌善舞,精通音律器乐,又或能习绳、杆、马、球等杂技戏法。
梨园教坊日常训演颇为辛苦,而比起其他宫人,她们的身份更为卑微,皇帝亦从不会宠幸梨园与云韶府宫伎,因此大部分人都等着到了年纪求个外放出宫,李芳蕤说的两位师父,皆是在岱宗永泰年间便入宫为伎,苦熬快三十年后才得外放。
李芳蕤继续道:“就和素音师父出宫后做了戏伶行的教养师父一样,玲珑师父出宫之后依旧干了老本行,她攒了杂耍班子,又靠着此前的名声,常去各个世家贵族府上表演,一来二去有了名声,还会南下去各州府表演,演上两三日便可得百两银钱。”
秦缨听得感叹:“那也算闯出一番事业。”
李芳蕤颔首,笑意却是一淡,“是如此,但也极不易,据我所知,那位素音师父,还有玲珑师父都未婚嫁,至今仍是独身,她们都是良家女子,离宫之时大抵家人都不在了,年纪又大了,嫁人也难有好去处,所幸将一技之长发扬光大。”
陆柔嘉在旁道:“似乎也不是所有人都可出宫?”
李芳蕤道:“若是因获罪充入教坊司的便一辈子都不得离宫。”这般说着,她眉眼又是一亮,问道:“柔嘉可看过双喜班的表演?”
陆柔嘉摇头,“只闻名还未得一见。”
李芳蕤便一脸赞扬道:“那可好了,今日你们看了便知道了!玲珑师父手下的弟子各个身怀绝技,尤其她亲传徒弟流月的一手绳伎,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她如此推崇,自然引得秦缨和陆柔嘉也心生好奇,李芳蕤还要夸赞,却忽然眉头一皱掀帘朝外看去,秦缨和陆柔嘉面色微凝,也听见外头动静不对,她们的车马走得慢,蹄声与车轮声都十分轻巧,可不知何时,却有一阵沉重的马蹄声正不断朝他们靠近。
李芳蕤喊道:“思清表哥,怎么回事?”
李云旗不在此处,柳思清便是半个主家,他应了一声,很快骑马赶到了她们马车外,回道:“是一群金吾卫的武侯,好像在城外找什么人,我与他们交代一声,他们便去西边村子里了。”
秦缨顿时皱了眉头,“可知是谁领头?”
柳思清道:“是一个面生的校尉,不曾见过,我问了抓何人,他们只说是奉令行事不便告知。”
李芳蕤看向秦缨,“总不会是谢大人麾下之人吧?”
秦缨想到昨日才见过谢星阑,便摇头,“应当不是,谢大人如今还在给卢氏的案子善后,没听说要抓什么人,金吾卫所辖差事不少,没听见什么风声,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李芳蕤放了心,又请柳思清去前面领路,自己则放下帘络与秦缨二人继续说话,她说起双喜班的绳伎,只夸得眉飞色舞,不知不觉队伍已渡过了溧水,栖凤山近在咫尺。
栖凤山为一片连绵山峦,深秋时节,层林五彩斑斓,翠松红枫与大片苍黄交映,宛如一幅曼妙丹青,沿着溧水河畔一路往西,不多时便见一座白墙灰瓦的大宅坐落在山脚下,一条青石板大道直通大宅门口,还未走近,便见十多个仆从在外相迎。
柳思清几个御马的公子走得最快,萧湄和郑嫣的马车则在最前,等秦缨马车停下来时,宅子门口已经聚集了快十人,最后来的是裴朔两兄弟,等人齐了,庄子上的管事殷勤地请诸位贵客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