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谋害皇嗣,谢星阑笔尖终于一顿,谢坚、白鸳几个更倒抽一口凉气。
李芳蕤见他们神色,愈发起了说书人的做派,竟还卖起了关子,“你们也知道,咱们大周立朝历代的皇室,子嗣上都不宽盈,但凡妃嫔有孕,后宫都是极其重视的——”
她语声一沉,终于说至正题,“姜神医得肃宗看重,一直稳坐太医院院判之位,到了岱宗朝,岱宗也令姜神医照顾当时唯一有孕的后妃明嫔,明嫔是岱宗尚在东宫时便纳在身边的贴心人,她若诞下皇子,那便是皇长子,姜神医那是提起万分的小心看顾,如此看顾到怀胎七月,眼看着就快要生了之时,姜神医竟一时大意用错了药,直令那快足月的皇嗣胎死腹中,明嫔自己也血崩而亡,岱宗怒不可遏。”
谢坚惊道:“大名鼎鼎的神医怎会用错药?”
李芳蕤蹙眉,“这谁能知道?这都是事发之后,宫里慢慢流传出来,又传到坊间的,后来姜家被抄家,姜神医夫妻被斩头,他们的女儿也被充入掖庭为奴为婢,其他人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连慈山这祖宅都被抄了。”
“姜神医接家小入京之时,整个慈山县的药农与医家都去送行,称他是慈山的英雄,因为他,那几年慈山的药材全不愁销路,本地的医家也声名大噪,还有人为他立了祠堂,说他是慈山出去的药王活神仙,那时慈山县城一度比楚州城还热闹。”
说至此,李芳蕤语气忽然唏嘘起来,“后来他家宅被抄,百姓们也听到了流言蜚语,那些药农与医家都觉得他玷污了慈山声名,忙不迭捣毁了祠堂,在姜家被抄两月之后,不知是谁夜里放了一把火,好好的宅邸被烧成一片残垣断壁,这才有了如今的半枝莲。”
顿了顿,李芳蕤又叹道:“当时姜家的宅邸已充公,被烧毁后也难追责凶徒,唯剩下一片焦土无人来买,本地人都觉得晦气,但半枝莲的东家早年在姜大夫那里看过病,因此对姜大夫颇为感激,并不忌讳这些,便买下这块地建了客栈,而这‘半枝莲’本是药材之名,当年姜家自己的药田便是种半枝莲的,这东家不敢明着祭奠,便起了这名字算做个念想。”
秦缨听得心绪陈杂,“姜神医是以谋害皇嗣之罪处置的?”
李芳蕤颔首,“应该是,谋害皇嗣是重罪,但姜神医并非故意,因此只判了斩刑,只是牵累了妻女族人。”
白鸳忍不住道:“若是故意,只怕就是诛九族的重刑了,实在是可惜,那样好的医术,怎么会用错药呢?莫不是……莫不是有何古怪吧?”
李芳蕤摇头,“应当不会,若是有别的内情,岱宗陛下怎不处置?”
事发在永泰元年,距离如今已经过了四十年,再加上是宫廷秘事,外人就更难知真相如何,白鸳不敢多言,一旁谢坚则道:“姜大夫被处置尚在法理之间,但这慈山县人实在叫人不齿,连人家的祖宅都烧了,真可谓是墙倒众人推。”
李芳蕤摇头,“不是所有慈山县人都是如此,楼下的伙计说,那些被姜家医治过的寻常百姓对姜神医十分感念,也不信什么谋害皇嗣的大罪,反倒是那些药商和有了名望的医家,生怕自己被牵累,这些年坊间还流传着姜家的事,多是好话。”
秦缨叹道:“公道自在人心。”
话音刚落,门外又响起脚步声,却是适才那两个伙计,他们捧着二十来个香囊送了过来,进门后道:“这是我们本地才有的习俗,即便重阳节过了,也要佩戴茱萸香囊,如此可消灾避祸,若是不佩戴,那也要挂在床头床尾的,这些香囊是小人们刚做好的,全当客栈众人的一份心意,还请贵人们莫要嫌弃。”
秦缨上前拿起一只香囊把玩,很快展颜道:“茱萸辛香,香囊也别致,你们有心了。”
李芳蕤亦捧场地拿了香囊细看,又道:“重阳插茱萸,端午挂艾草,过年贴福字,在你们这里,什么节日都要延续月余吗?”
伙计笑着应是,见李芳蕤实在亲和,便又打开了话匣,“小姐一语中的,我们这里每一年节都比别处繁杂些,端午我们挂艾草,还要制艾香、缝艾枕,还要用艾草沐浴,如此消灾辟邪一整岁,过年就更不用说了,除了众所周知的习俗,我们这里还有‘扔愁帽’,大年三十晚上,要将戴过的帷帽、头巾,或是女子发簪、绢花等饰物扔到家宅角落去,待二月初一将这些扫出与其他杂物一并烧掉,如此便可抛旧愁换新喜。”
李芳蕤笑意渐深,先挑了个香囊自己收下,又吩咐沁霜打赏,伙计连声言谢,等白鸳接过装着香囊的篮子方才退下,秦缨在篮子里挑了挑,挑出一个鸦青绣福字香囊,又吩咐白鸳,“去分给大家,不愿戴的挂在床头便好,也算个好意头。”
白鸳笑着应好,秦缨一转身将手中香囊扔给了谢坚,谢坚反应迅速,稳稳接住,见是秦缨扔来,还当是秦缨专门挑一个赏给自己的,他喜形于色,正要谢恩,却不想下一句秦缨便道:“去给你公子挂在床头,替他避一避灾祸。”
谢坚尴尬地抓了抓脑袋,忙转身往内室去挂香囊。
见他入内室,秦缨满意地转过了身来,刚一转身,却对上谢星阑的目光,显然谢星阑早就在看着她,秦缨一愣,“怎地了?”
谢星阑牵唇,“你来看看。”
秦缨快走两步到了画案旁,只见不知何时,谢星阑竟已作好了画像,她惊喜道:“正是于彬形容的那样,芳蕤,你也来看看——”
李芳蕤忙至近前,下一刻也面露惊艳,“真是于彬说的那般,此人虽未瞪眼,可凶戾之色跃然纸上,谢大人,你这是师承哪位大家?”
秦缨笑道:“他父亲便是丹青好手。”
李芳蕤反应了两瞬才想明白秦缨所言是谢星阑生父,她也知谢星阑生父母早逝,便识趣地不再多问,只看着画像道:“作画学问可大了,画山水花鸟与画人便大不相同,我幼时父亲母亲还寻了厉害的夫子教我,可我全无天份,气走了五位夫子才算让父亲母亲死了心,依我看,谢大人便是不为朝官,也能靠卖画挣银子。”
李芳蕤性子活泛热忱,并无郡王府娇小姐架子,这一路行来,谢星阑也看在眼中,见她说得如此夸张,他也忍俊不禁,“明日一早便将于彬带来此处,修改之后,越快张榜越好,城中月余未探得那三人下落,我怀疑他们已不在城中。”
此言令秦缨和李芳蕤心腔一沉,面上亦轻松不再,李芳蕤忧心忡忡道:“若已不在城中,那便要费一番大功夫追缉了……”
有谢星阑之令,第二日天色刚刚大亮,于彬便被请到了客栈来,一见谢星阑昨夜所作之画,于彬惊道:“正是此人,大人画得当真传神!”
钱维几人也一早到了客栈,听闻此言,皆是面色一振,此案耽误月余,一日不结案他们便一日不得安生,如今又得第二嫌疑之人的画像,寻得下落便只是时间问题。
谢星阑容色却不放松,“你看仔细,有何改动之处,定要说来。”
于彬心神微定,眯着眸子研看,不多时道:“右侧眉梢处,小人记得他此处生有一痣,眉眼之距也更靠近些,还有嘴巴,他上唇微凸,下唇薄……”
于彬心知这是要通缉杀人凶徒的画像,并不敢藏着掖着,一番琢磨后,要修改之处果真不少,足足两个时辰之后,于彬方才道:“小人所有能想起来的细节都说了,再没有别的可修改之处了,大人的画像没有十分,也有九分像,尤其将此人气韵画得十分传神,但凡见过留有印象之人,必定认得出来!”
谢星阑放了心,秦缨也松了口气,“那便凭此画张榜吧。”
谢星阑应是,又看向钱维,“县城之中可有画技好的画师?如今有两人画像,要尽快临摹出张榜之用,好备各处通缉。”
钱维立刻道:“有的有的,慈山书院之中便有数个擅丹青的夫子,我这便派人去请他们来!”
钱维正待下令,却见一个州府衙门差役从外快步而来,钱维蹙眉,“生了何事?”
差役步伐更快,进门后气还未喘匀便道:“大人,有人见过凶手!”
众人听得一惊,差役激动道:“今天早晨,慈山码头上,有人看到张榜的画像认出了凶手,说那人在七月与他同船自京城南下——”
第124章 目击
午时过半, 张勋身着靛蓝锦袍,在黄义的带领下走进了慈山县县衙,一入公堂, 便见堂中华服锦衣的贵人满坐,其中竟还有两个琼姿玉貌的年轻女子。
黄义拱手道:“两位大人, 这便是今晨揭榜之人。”
黄义示意张勋上前,张勋便拱手道:“小人张勋,拜见两位大人, 小人家住楚州城中,乃是做绸缎生意的, 今晨去楚州码头接货之时, 忽然看见了码头上贴的官府告示, 那告示上之人, 小人此前见过——”
钱维出声道:“仔细说来!”
张勋应是,“七月初小人去京城办货,二十三那日, 从南沧渡口登船,一路南下回楚州,当时正是在慈山码头下得船, 路上走了十三日, 同行者有七八十人,画像上那人给小人留有几分印象, 此人似叫宋梧,住在最底层船舱, 正好靠近小人装货的货仓, 小人与他打过照面,因此小人不会认错。”
谢星阑拧眉, “你怎知他姓名?可曾见到有谁与他同行?”
张勋道:“小人下去看货之时,有几个人在一起玩骰子,我听见有其他人如此叫过他,他也应了,他好似有个弟弟,看起来文文弱弱的,靠在船舱最里面,我有一次下去时,正碰上他给那兄弟分干粮,他那弟弟很内敛,并不和其他同船舱的多话。”
谢星阑和秦缨对视一眼,秦缨道:“他弟弟可是腿脚不好?”
张勋微微皱眉,“这倒看不出,他窝在板床上,看不出腿脚如何,也未见他们去甲板上走动,下船之时人多,这个叫宋梧的个子高,我看见与我们一同下船了,他弟弟好似跟着他的,但未留心腿脚如何。”
谢星阑此时看向谢坚,“拿画像来——”
谢坚应是上前,又展开了一幅画像,“你看看可认识此人?”
这幅画像正是谢星阑今日所作,有于彬帮忙回忆,此刻一个一脸凶相的中年男子跃然纸上,张勋看得蹙眉,迟疑道:“好像……好像有些眼熟……”
他定神回忆,半晌眼瞳一亮,“是了,这人也在船上!不过不是与那高个同行,是在另一头的船舱,船过意阳十二滩的时候生了点意外,大家都受了惊吓,我和随从也下楼探看,正见此人与几个船工在降帆,他看着是个懂道的,手上十分利落,起初我以为他也是船工,可没想到帆布降下来之后,他转身回了客舱,当时我还想,此人倒是个热心肠。”
张勋眯眸盯着画像,“不会错,就是此人,此人面黑,生得也壮实,和其他船工看着无甚差别,他的面相也是这幅凶样,但十几日中,我只见过他一次,不比那个叫宋梧的印象深刻。”
钱维忙对谢星阑道:“那他们定是分开的,那另外一人还有个弟弟,必定就是于彬所说的那个腿脚不便之人。”
钱维所言秦缨和谢星阑都明白,但张勋只见过此三人,并不知三人具体身份,只算是帮众人确定了此前的部分推测,但要追踪三人下落,尚不足够。
秦缨这时道:“当日同行至慈山的有多少人,你可知道其他人下落?”
张勋略作思忖,“起码有二十人,我身边便带了三人,与我同在二楼客舱的,还有慈山县一家刘记茶庄的管事,铺子似在紫木街上,此外,还有两个慈山县城内的哪家药铺的伙计,是住在底层的,我下船之时,那二人走在我身后,正在说京城的药铺收益不好,东家令他们回慈山来,但慈山的药铺人手也满了,正十分懊恼。”
谢星阑立刻道:“带着画像去城中药铺找,找到与他们同住一处之人最好。”
张勋所知有限,很快便领了赏赐离开县衙,待他一走,赵明安和谢咏一道,亲自带着人去县城中找其他目击证人,这时谢星阑对秦缨道:“张勋说那凶相之人似是懂道的,看来如你所言,他便是与走水路有关之人,他极可能做过船工,再不济也是码头工。”
秦缨也想到了此处,她心弦微动,忙吩咐沈珞将京城送来的囚犯名录送来,待名录送到,秦缨仔细翻看,一盏茶的功夫之后,秦缨指着其上一处道:“贞元十三年,信阳沧海船号生过一起纵火案,船号内的船工方大齐因不满工钱在自家船号的楼船上放火,烧毁了一艘楼船,还将困在船舱内的一个艄公烧死,船号东家将此人和帮凶莫斌诉上公堂,后来二人被押送入京,主犯方大齐被判死罪,同伙杨斌被判流放两千五百里,流放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