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阑问:“你要去见他?”
秦缨颔首,“等岳灵修来衙门,令他引见。”
周显辰看看赵镰,再看看谢星阑和秦缨,也觉事关重大,几人略等片刻,便见岳灵修急匆匆地进了衙门,一看到秦缨和谢星阑都到了,他赶忙告罪,“昨夜回家翻了师父留给我的技法本子,想了半晚上也未想通李姑娘是如何死的,今日便起晚了……”
秦缨摆了摆手,“带我去见你师父。”
岳灵修有些意外,待秦缨表明当年的案子有疑,岳灵修更觉惊震,“若那人还逍遥法外,难不成李姑娘是他害的?”
秦缨叹了口气,“说不好,但金文延已死,要判断是否为冤案,需要见你师父细问。”
岳灵修立刻道:“好,小人带县主去。”
秦缨欲要拜访江征,谢星阑今日却还有安排,二人也未多言便决定各自行事,谢星阑与周显辰商议片刻,周显辰吩咐赵镰,“旧案先让县主查定,你还是带人去城南查访凶手当夜抛尸之时可曾露过踪迹,晚些时候郡王府的人要来衙门,若还无进展,咱们都不好交代。”
赵镰应是,秦缨便带了岳灵修往江征居所,虽是青天白日,但谢星阑仍有些不放心,便仍让谢坚带了两个翊卫跟随。
秦缨记性极好,走在路上又仔细将适才卷宗所见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乃是对的,但她想不明白,若金文延不是真凶,衙门又没有屈打成招,那他为何要认下连杀三人的大罪?
怀着这般疑问,秦缨跟着岳灵修到了城西长明坊。
长明坊多为低矮民宅,期间住着的百姓亦大多贫苦,马车还未走到江家门口,狭窄的巷道便难再往里去,秦缨只得下马车步行前往江征所住之处。
岳灵修边走边道:“师父他老人家本也是官门出身,结果叔伯获罪连累了他,他便被充入贱役之列,后来做起了仵作行当。”
秦缨心底微动,“那你呢?”
岳灵修叹了口气,“小人家里原本是商贾之家,后来惹了官司被抄了家,也被充为贱役,家中父母都在流放的路上过世了,小人被罚做了许多苦功,采石场的苦役,修城墙的苦役,衙门的敛尸人,后来因为认得几个字,被师父选为徒弟,这几年一直帮着师父打下手。”
秦缨听得有些唏嘘,“何时之事?”
岳灵修咧嘴,“十三年前了,当是小人才九岁,觉得天都要塌了,活不下去了,可后来一步步也过来了,眼下瞧着,多吃些苦头也不算什么。”
秦缨没想到岳灵修看着文文静静的,此前的经历竟如此坎坷,见他已经释怀,秦缨便道:“仵作之道也极好,许多受害者含冤而死,只有你能发现他们被谋害的真相,还有些凶案的内情,也得靠你去找蛛丝马迹,这是个辛苦又高尚的行当。”
岳灵修还是头次听人说仵作之道高尚,他心腔一热,看着秦缨的目光也微微发亮,这时他眼风扫到不远处的一栋民宅,忙道:“前面就是师父的宅子了。”
走到跟前,岳灵修上前敲门,没多时,院子里传来一道慢吞吞的脚步声,很快“吱呀”一声,门扇被人从里头拉了开,紧接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了出来,看到是岳灵修,江征笑道:“我就知道是你小子——”
话刚说完,江征笑意一滞,他注意到岳灵修身边还站人,岳灵修唤了一声“师父”,又道:“这是云阳县主,县主如今帮着衙门查一桩案子,今日来,是想问您一件旧案,那案子当年是您验的尸。”
“云阳县主……”
江征轻喃一句,表情忽然古怪起来,一边行礼一边上下打量秦缨,又谨慎地道:“小人已经辞了官府的差事,不知您要问那桩旧案?”
秦缨肃然道:“贞元十年五月末,京城生了一件连环杀人案,死者皆为身着红裙的年轻女子,她们死前被侵犯,面颊还被凶手划了十多刀,你可记得?”
江征眉头微微一皱,眼底也闪过一丝惊诧,“县主为何要问那桩案子?”
秦缨目光微利,“因为那很可能是一桩错判的冤案。”
江征神色几变,终是将众人请进堂屋落座,又倒了几杯凉茶,将茶碗放下之后,择了一张旧敞椅坐下,他眼底灰暗的厉害,又沉声道:“县主说的这桩案子,我记得,当年闹得沸沸扬扬,三位遇害姑娘的尸体,都是我验的,但我只是个仵作,在捕头和大人需要我的时候,我当着他们的面验看尸体写下验状,若未遇见疑难之处,他们不会问我任何案情上的意见,因此从始至终,我对那案子都没有任何话语权。”
秦缨理解他的顾虑,“你放心,你的验状我看了,你验的十分详尽,我正是看了你的验状才发觉当年的案子疑点众多,你只需答我所问,我并非为了追责而来。”
江征微微松了口气,只等秦缨发问,秦缨便道:“第一个案子的死者罗槿儿,你验尸的时候,她的尸体可还算完整?”
江征颔首,“我记得凶手是晚上作案,尸体第二日一早便被发现了,应该是死在某处桥洞之中,我去抛尸之地的时候,尸体已经被抬了上来,当时尸体只生出了些瘢痕,人看着还是鲜活的,只是姑娘的脸被划花的惨不忍睹,亦十分可怖。”
“当时死者的伤口十分平整?”
江征点头,“不错,伤口平整,血流也不算多,并且当时姑娘半边衣裙和背部沾了污泥,另外半侧却是干净的,我瞧着很有些古怪,后来验明死因和大概的遇害时间,我曾怀疑过那桥洞不是作案之地,而是抛尸之所,却没有更多线索,当时当职的是郭捕头,我提过此等疑问,但郭捕头没查出来,便不了了之了。”
秦缨微微眯眸,“那你可知凶手最后招供的证词?”
江征摇头,“我只有验尸之权,验完尸体之后其他事便与我无关了,直等到案子定案了,我才从当时两个参与审问的衙差口中知道了金文延的说法,当时我其实有怀疑之处,但我身份低微,哪里说得上话,后来金文延伏诛,我安慰自己凶手已经得到了惩罚,可这些年来,这案子却时不时便要浮上我心头,刚才县主一说,我便知道终究还是老天有眼,我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实在不想带着这些未了的牵绊去九泉之下。”
岳灵修和谢坚皆面色凝重起来,秦缨便道:“经验丰富的老仵作,就算不懂得分辨生前生后伤,那凭别的蛛丝马迹也会有自己的判断,所以你当年的确察觉出极多疑点,我猜你的验状上也并未写明全部,你仔细说说你还知道什么?”
江征略作回忆便道:“罗槿儿的伤口流血太少,衣物上的脏污也很古怪,按理说女子被侵害,必定挣扎的弄脏各处衣物才是,再加上她的指甲里也颇为干净,我便更怀疑那里不是被害之地,且她后背只有几道十分规整的淤痕,并无被石子杂物划伤之痕,也很是古怪。”
“这是第一位死者身上的疑点,第二位死者手腕有被绑缚的痕迹,但勒痕上并无破口,只有淤伤,像是被一种十分坚韧细腻的带子绑起来的,可他们从金文延家中搜出来的,却是粗麻绳,麻绳粗糙,若被绑住挣扎,必定会磨得破皮出血,但这疑点也被他们忽视了。”
“而第三位死者,我记得是一位小吏家的小姐,金文延说是跟踪那位小姐去书局买书,而后将其袭击后拖入了废弃的灶王庙中,后来带金文延去指认之时,他走去了灶王庙西边的侧殿,那侧殿坍塌了一半很是偏僻,晴天可住人,雨天地上却要积水,因此地上长满了阴湿的苔藓霉斑,可死者的衣物之上,却并无任何苔藓霉斑的痕迹,反而沾了许多干枯的稻草——”
秦缨眼瞳微暗,“他可是走错了案发之地?”
江征沉沉点头,“小人在初次验尸时便去过灶王庙,那灶王庙西侧殿坍塌,但东侧殿却是完好的,此前有乞丐在那里住着,因此地上堆满了干草和毡毯,凶手行凶该是在东侧殿才对,但金文延做为凶手,竟能走错行凶之处,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当时郭捕头见他走错了地方,立刻将其打了一顿,认为他在故意戏耍衙门差役,最终还是定了案。”
秦缨心底发寒,“这般多疑点,那郭捕头竟然从未怀疑过金文延不是真凶?”
屋内其他人都望着江征,江征苦笑着摇了摇头,“大人的事,我是不敢问的,可能是见金文延老老实实认了罪?毕竟是三条人命,认了此罪便只有死路一条,当初这案子闹得人尽皆知,百姓们贵人们都看着京畿衙门,看我们何时能破案,后来金吾卫和刑部也来督促,郭捕头许是想早日破案吧。”
秦缨牙关紧咬,好半晌才寒声道:“听你说这些,我便更能肯定当年的案子的确是错判了,虽然不知道金文延是为何认了此罪,但他必定不是真凶。”
微微一顿,她又问:“你可记得当年除了郭捕头和赵镰,还有哪些参与探查此案的衙差仍在衙门?”
江征道:“记得,除了赵镰,如今还在衙门的,应该还有三人……赵庆是一个,还有孟怀礼和朱强,他们在衙门都十多年了。”
秦缨利落起身,“江仵作,多谢你,你放心,当年查案缉凶并不在你职权范围之内,便是要追查,也不会追查你的过错,你验状写的完整,亦将此事记在心底多年,也算帮了忙,这案子定是要重新探查的。”
江征也站起身来,“还来得及吗?案子已经过去十年了,几位姑娘都化为黄土一抔了。”
秦缨面色沉郁,却坚定道:“再难也得查,虽然过了十年,但我相信有你的验状和当年的卷宗,一定能找到凶手遗漏的蛛丝马迹。”
江征眼瞳微颤,很是动容,秦缨也不多耽误,与江征辞别之后,立刻返回京畿衙门,走在半途,谢坚和岳灵修都紧跟在她马车旁,谢坚先忍不住道:“县主,过了十年了,便是有何蛛丝马迹也消失无踪了,当真能查吗?”
秦缨心底沉若千斤,“的确很难,尤其只能用人力去追溯,便更是难上加难,但再难也得试试不是吗?”
谢坚眼底犹疑消散,岳灵修亦一脸沉肃,他当仵作多年,还没有这样严阵以待之时。
众人离开衙门之时尚早,待回来却已是日头西斜,等到了京畿衙门之前,便见两辆马车和数匹骏马停在衙门之外,秦缨秀眉微扬跳下马车,刚走到中庭,便见衙门偏堂之中坐满了人,而她一眼看到了崔慕之和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朝华郡主萧湄。
崔慕之也就罢了,萧湄在此做什么?
秦缨拧眉上前,待走近了,才看到萧湄陪在宣平郡王妃柳氏身边,柳氏哭红了眼睛,又一脸不满地说着什么,萧湄正温柔相劝,而二人对面,坐着宣平郡王李敖和世子李云旗。
李敖行伍出身,生得人高马大,此刻横刀立马坐在上首位上,面含薄怒,周身气势尤其骇人,而世子李云旗一袭靛蓝长衫,腰间配着一把镶满了血红宝石的短匕,纵然李敖和柳氏的面色不好看,可他面上却还算和善沉静。
“县主来了——”
周显辰陪在一旁,正是如坐针毡,一转头看到秦缨忙惊喜出声,他一语引得其他人也朝门口看来,李敖一家尚未出声,萧湄先忍不住道:“适才周大人说缨缨你也在掺和这件案子,没想到是真的,芳蕤死的可怜,这可不是你胡闹之时。”
她如此一说,宣平郡王和柳氏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显沉暗,秦缨心道萧湄真是不长教训,但此时不是与她争执之时,秦缨谁也没管,径直对周显辰道:“周大人,我已经确信,十年前那件案子的确是错判。”
周显辰惊得站起身来,“当真?”
秦缨颔首,“当真,我问了江仵作许多细节,十分确信当年金文延认罪认得古怪,若非是衙门屈打成招,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替人顶罪。”
秦缨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认下这样大的罪过,再三思量,也只有一种可能,因为某种原因,金文延在替人顶罪。
“当年你们布下陷阱,金文延很可能是自己送上门来,后来虽是他主动认罪,但他的证词之中却有许多错漏,一处两处也就罢了,偏偏还不少,唯一的解释,是他的确知道案发经过,却因并非是自己所为,记不清楚细节,这才导致破绽极多。”
秦缨严肃说完,周显辰面色发僵,而一旁的柳氏忍不住道:“县主和周大人在说什么?眼下我女儿之死还未查清,竟要去查什么十年前的旧案?”
周显辰叹道:“王妃误会了,县主正是在查小姐遇害的案子,只是小姐遇害的案子与一桩十年前的旧案十分相似,当年凶手其实已经伏法,不应该是同一凶手所为,但眼下……那案子极有可能错判,真凶尚在人间,小姐的案子说不定也是此人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