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她当时发着高热,听到这件事,很希望王丞相能成功。
她不管什么乱臣贼子,只是单纯地觉得,如果东宫换了人,她也许便可以离开萝芷宫,甚至有机会离开皇宫了。
可惜最后王逍没能如愿。
这也引来了李景焕登基后对世族的出手整治,而后世家势力反扑,晋朝陷入内乱,再然后,引发了各地的流民起义。
但不管怎么样,王氏不愿意看太子得势是肯定的。
所以听闻她提出退婚,乐见其成的王氏一定会使些绊子,那么皇帝也好,庾后也罢,都要抽出盯她的一半精力去对付别人了。
先前她回傅府,大动干戈地搬空蕤园,也是为了把动静闹大。
建康城一共便如许大,此事能传遍京野最好。然后,她再去西山行宫,利用此地不容忽视的渊源,唤起朝中人记起她与皇室婚约的来历——那是她阿娘和卫娘娘的约定,与庾皇后的太子并无干系。要是能由此激起些舆论,便更好了。
这些便是她觉醒前世记忆以后,窝在玉烛殿不出门,思索了四五个昼夜才想出来的一步棋。
她迟钝,幼稚,脑子里空得像张白纸,只好一个人琢磨很久很久。
最后决定试着把水搅浑。
搅浑水的要旨,是把更多人卷入。所以她需得穿一身饱受非议的白衣、需得让宾客亲眼目睹太子与傅妆雪的事、需得当众退婚、需得闹一闹傅府让左街右巷听闻、需得大张旗鼓地去西山行宫……
簪缨知道,这套计划或许并不成熟,还很可能出现她始料未及的变故,但这已是她动用所有的脑筋,能想出的最好办法了。
——所幸,天不绝人,结果比预料的好太多了。
簪缨神色雀雀地走出寝阁,曲裾如莲,广袖生风,她用双臂用力推开殿门,雨后清新的空气瞬间涌进肺腑。
是个好天气。
少女站在翚檐高张的殿宇之下、长阶之上,仰面,用脸去迎接金色的明媚的阳光。
今日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凭一只孱弱的蝴蝶扇一扇翅膀,也能卷起一阵风澜。
这只是一点小小的变化,却令簪缨心绪激荡。
睁开眼,有点点碎金的光缀在她眸底。
这只是个开始,簪缨在心里对自己说。事不宜迟,她还要去请杜伯伯列一张账目单子。
“小娘子去哪里?”追出来的春堇忙不迭道,“行宫的阶子高,当心跌着!”
跟出来的任娘子仔细观察簪缨的面色,放轻语气道:“小娘子是不是唬着了,别怕,有你杜伯伯在外呢。再说,确是太子行事不端么,此事赖也赖不到咱们头上。”
“我不怕,”簪缨回头笑说,“我找杜伯伯商量件事。”
她迈步下阶,路过中台的芭蕉丛时,看见这处聚拢着十几个人。
其中有年轻婢子也有中年仆妇,自觉地列成两排,当头的是一名容长脸年轻女使,托着一只薄铜錾金托盘,正一面叮嘱众人务必仔细照料小娘子,一面下发赏钱。
簪缨在宫中时也见过宫婢们领月钱,只是她们领的是银锞子,不像那托盘里,放的是一贯一贯的铜钱。
她步子顿了顿,走过去,白嫩如葱的指尖拈起一枚铜币,有些陌生地在阳光下细细打量。
这些被紧急调来伺候傅
娘子的婢仆,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小娘子真容,连忙见礼的见礼,问安的问安。
却听这位久居宫闱的小娘子问:“这是五铢钱吗?”
婢子们大为奇怪。
后排有个圆脸绿衣,稚气未脱的小婢,艳羡地偷瞧女公子那张仙子一般的容颜,又听女公子声音糯糯的,好似吃过的饴糖糕,心里喜爱,大着胆子接话:“是五铢钱,女公子怎会不认得钱呢?”
五铢钱是钱币里最小的单位,一枚便是一文,三岁孩童都知此事,富甲天下的唐氏后人,怎么可能没见过一文钱呢?
“阿芜,不可无礼!”
“别说她,确是我之过。”簪缨轻声给那小婢解围。她在宫里没什么机会用钱,此前只在逢年过节时,见过用玉雕成的五铢钱装饰,像这样货真价实的铜币,还是第一回 摸到。
是啊,她怎么可以不知道呢,白手起家的唐家先祖,便是一文钱一文钱地,累积起如今诺大家业。
数代人的心血,她怎可以不辩人面兽心,就轻易交出去了呢?
簪缨雪腮绷起一道紧俏的棱廓,举起铜币对着太阳,透过方孔,注视碧空上那小小却璀亮的一点。
她的目光干净,专注,沉静,仿佛一池积水的深潭下有什么正在涌动,可没人能看清那是什么。
“留神眼睛。”
忽然一道低冽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像一颗突然投入水中的石子。
一只劲薄修长的手掌,虚虚遮在簪缨眼前。
这是一只指腹与掌心处皆生厚茧的男人的手,骨骼分明,掌纹凌厉。
簪缨张眸回望。
她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身披长袭的大司马,没想到眼前却是一位褒衣博带的清隽郎君,穿元锦轻衫,冠墨莲玉簪。
衣,还是黑衣,可他身上那种举重若轻的气度,却与昨晚那气息疲冷,睫上生霜的男人不同了。
他今日不穿裘了。
下人们无声退下,卫觎撤下手掌,低头告她道:“以后不可直视太阳。”
像长辈在训诫贪玩的小孩儿……簪缨又想起了昨晚他对她说的那句话,心窝发热,低头说“知道了”,又扬起脸问:“大司马昨晚睡得可好不好?用过朝食不曾?”
卫觎一顿,这该是他问她的话,今日,她倒不疏远害怕他了?
他的目光落在女孩精巧的随云髻上。
簪缨仿佛知道他在看什么,说道:“我将大司马送我的簪子收藏妥当了。昨日,多谢大司马为阿傅及笄,此事,我……”
她心中感念,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言说,正思忖着,余光里突然纵进一抹白。
未等她明白过来,一只巨型动物便扑到了她脚下。
卫觎反应极快,在簪缨发出惊叫前抬脚一拨,将那畜生踢到了一丈开外,同时伸手在女孩儿臂上轻拽了一下,防着她跌倒。
两只飘逸的大袖卷缠在一处,一触而分,逸带黑袍男子严严实实地挡在梨白曲裾少女面前,又退避到合适分寸。“莫怕,是你小时抱过的那只,不咬人。”
大司马的手指不像昨晚那么凉。
那么他今日应是不怕冷了……
簪缨脑海莫名地冒出这两句话,呆呆地低头,才看清那呜咽蜷缩在几截台阶下的,竟然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狼!
被卫觎眼风扫过,身长逾过半丈的白狼委委屈屈地卧在原地,蓬松的大尾拖在地面,不敢一动。
“它是认出了你,想扑过来找你玩。”卫觎目光锁着她,再次确认,“真没吓着?”
这时任娘子和春堇也拥上来,连声问簪缨受惊没有,方才那一幕,直把她们吓出一身冷汗。
簪缨白着脸摇头,“何谓小时候?小时……
我怎可能抱过狼……”
卫觎眉梢一动,眼底浮现若深若晦的波澜,“你不记得?”
簪缨越想越奇怪了,她应该记得什么?
正待询问,中庭传出几人的脚步声,却是徐寔和两名亲兵来找卫觎。另一边,杜掌柜也早早来看望簪缨,一道过来,结果几人看见阶上的白狼,都陡然定了一定。
还是徐寔最先反应过来,看一眼吓得脸色发白的傅娘子,忙命亲卫把那只狼带走。
他身后一个身罩裲裆锁子甲的青年参将上前,向卫觎拱手,行的是军礼,禀道:“大将军,宫里派了黄门过来,带陛下口谕请将军入宫觐见,此刻人在山脚下。”
卫觎的目光还停留在簪缨茫然的脸上,神色莫名,没回头问:“来的是谁?”
参将回说,“是御前总管原公公。”
簪缨还在想着狼的事,听到这个熟悉的称谓,迟迟地回过魂来。
她知道那位原公公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深得宸心,几乎一刻也离不得。皇帝竟把他大老远地派出城接人,用的还是“请”,而非“宣”,足以见得大司马的地位不同凡响。
卫觎懒声道:“原璁啊,他的脚迈过行宫牌楼没有?”
参将如答军令般一板一眼:“回将军,不曾。应是知晓将军的规矩,那黄门小心止步在行宫范围之外,不敢多进一步,卑职已让人在那儿盯着了。”
“盯住了。”卫觎踅身背对簪缨,“但凡他敢染指我行宫一步,跺碎了骨肉送回太极殿龙案上。”
一句话,不疾不厉,逆骨锋芒却展露无遗。
无一字抗旨,句句大不敬!
簪缨仰望着眼前气势陡变、傲岸嶒崚的身影,大开眼界,目光闪动。
那亲卫一点未迟疑,领命而去。杜掌柜嘬了下牙花子,斟酌着对簪缨道:“小娘子,太子殿下也带人来了……就等在行宫外,说是要接小娘子回宫。”
簪缨眸光炯然,转脸一拂袖摆,“太子啊,他的脚迈过行宫牌楼没有?”
杜掌柜结结实实愣在原地。
徐军师不防咳出一声,连卫觎也转过头看她。
杜掌柜喃喃:“没、没过,太子与御前总管等在一处。”
簪缨点点头。
其实她的语气,学是学不像的,和沥血沙场的战将相比,她的嗓音太轻柔了、她整个人都太轻柔了,在北地凶悍的头狼面前,只似江南杨柳岸边的一只蝉;只似穿透敌首的血染铁枪上,没有重量的一束红缨。
但就是这样个柔嫋的小女娘,脸上一丝玩色也无,字字说得分明:“告诉他,我出宫前在玉烛殿落了八口红木箱箧,让宫里尽快给我送来。”
“还有,”簪缨道,“这十几年来唐记往宫里进献上贡了多少东西,杜伯伯有账册无有?劳烦您整理出一份单子,一并交给宫里的人带回去。”
这一世,她所失去的,唐家所失去的,一锱一铢,他们都别想赖掉。
第15章
簪缨说完这句话后,殿阶上所有人的视线一同投到她身上。
要知杜掌柜也是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物,听了小女娘之言,他愣是愕然半晌,才不确定地问,“小女娘的意思是,要向宫里讨、讨还?”
他没敢说那个“债”字,心里早已经波澜起伏。
他完全没想到。
昨日闻听太子在小女娘的及笄宴上做出那等事,他气也气,怨也怨,等今早听说了太子被朝臣弹劾,解气也是真解气!杜防风当时就想,太子这是活该,他要想好,必须三番四请来给小娘子负荆请罪,做足诚意,还有宫里,也必须给出个说法,小娘子才有可能随太子回宫去。
若是小娘子不愿意,那么便一直在行宫住着,他也十分乐意服侍。
可听小娘子方才的意思,却是要和皇室算账了。
自古以来,何曾有敢与天家公然问债者?况且还是把从前送出手的东西,再让对方钉是钉铆是铆地吐出来。
这无异于一个大大的巴掌抡在皇室脸上,而且响亮,响得全天下都听得到。
小娘子这一步迈出去,便意味着彻底与皇室翻脸,再也不会回头了。
昨日事出仓促,杜掌柜一心只为了随女公子高兴,搬蕤园也好,上行宫也好,都是怎么遂意怎么来,他是到了此时此刻才猛然意识到:女公子她,从离宫开始,就真的没想过再回去!
——小娘子若在宫里过得不舒心,还不如不回去了。这样的念头,杜掌柜不是没想过,他是不敢想啊。
他有万千的私心,恨不得一双眼睛代东家守着护着小娘子,不让她受半分委屈。然而若为了自家私心,就让小娘子的身份从皇妃变作商籍女,便真是对小娘子好吗?
杜掌柜不知道。
他自己就是商贾,一点也不觉得商户如何低贱,可就像庄稼人总愿让儿孙读书举仕一样,不是做田舍郎可耻,而是登天子堂对于子孙的前途更好,他只想把最好的都给小娘子。
更重要的是,杜掌柜这些年虽进不得宫,也在关注着宫里的动向,知道小娘子心里是有太子殿下的,或者说,一直便只有太子殿下,这些年一心在宫里待嫁。
所以从昨天到今日,他不敢劝和也不敢劝分,辗转反侧,左右为难,就是怕伤了小娘子敏柔的内心。
毕竟十年前,他已经选错过一次了……
杜掌柜不由微侧发红的双目,望了眼一旁的卫郎君,慨叹地想:多年前那个口口声声哀求“只要景焕哥哥”,连大司马都带不走的小女孩,真的长大了。
簪缨见杜掌柜神色变幻,轻问:“伯伯,有何为难吗?”
“没有。”杜掌柜捂了把眼睛,“仆是高兴、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