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信自己的这篇文章,定能独占鳌头,让皇帝多看几眼。
“咦?”
李安远发出一声惊疑之声,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应该都写完了啊,怎么文章的前半部分……没有了?
宣纸上干干净净的,只余下一点淡淡的水渍,而他刚刚才写完的文章,一个字都不见了。
去哪儿了?!
李安远的脸色大变,他用力揉了揉眼睛,仔细盯着宣纸,目光几乎要在纸上戳出一个大洞,可还是没有看到半个字。
不对!
不对!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写的文章呢?
李安远打了个哆嗦,那些只有在志怪小说里才出现过的鬼神传说,乡野精怪之类的,全都在他脑子里晃了一个遍,他下意识地再往后半页看,手指僵了一下。
那些字正一个一个的,在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李安远手一抖,宣纸飘落在了书案上。
原本写得满满堂堂的宣纸上,现在只剩下了最后的几行字。
“字呢!”旁边也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叫:“字去哪儿了?”
“我的也不见了!”
“还有我的!”
“谁,是谁在装神弄鬼?”
静心堂里乱了一团,那些一向斯文知礼的学子们,现在一个个都神情惶惶,七嘴八舌。
他们写完的文章全没了。
一时间,所有人面面相觑,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静心堂里,一阵冷风吹过,四下点着的蜡烛也跟着跳动了起来,烛光在他们的脸上形成了一片诡异的阴影。
“池兄!”
有人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叫,声音微颤着说道,“池兄,你们看,这是什么?”
在薛重之的牌位下面,黑漆漆的,似乎有东西还在动。
几人面面相觑,就有胆子大的过去了,只见在牌位下头,密密麻麻的竟然全是黑色的蚂蚁,它们挤作一团,让人看着毛骨悚然。
“这天寒地冻的,怎么会有这么多蚂蚁。”池喻摇头叹道,“皇觉寺照料得也太不周全了。”
他说着,拿起牌位,抬袖轻轻抚过,想要擦拭一下,也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就听到一声沉闷的“砰”,牌位的底位掉落在了地上。
“呀。”
几个学子都是大吃一惊,这实在太不恭敬了。
池喻更是赶紧蹲下身去捡,身体刚一动,就有一张纸轻飘飘的从牌位里掉了出来,飘落在了李安远的脚下。
“这、这是什么?”李安远下意识地弯腰捡了起来,“上面还有字。”
“写了什么?”有人这么问着。
李安远就干脆展开,这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大半页的内容,他轻声念道:“朕以大荣皇帝的身份,同意与贵国结盟……”
越念,他的声音就越轻,脸色也跟着白了下来。
他的嘴唇在发抖,眼睛飞快地往下看着,却不敢再念下去了。
其他人都在等着,见他半天没有出手,就有一人上前拿了过来,自顾自地往下念:“以岭南王薛重之的性命为朕的诚意……”
这张纸上字字句句,简直都出乎了他们所能想到的极限。
念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听的人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帝……
先帝竟然勾结南怀,逼杀了薛重之,放火烧了湛古城!
这简直匪夷所思!
“这上面……”拿着绢纸的人略带颤音地说道,“是先帝的私印。”
先帝的名字,他们都是认得的。
“不会是假冒的吧?”有人忍不住质疑道,“一个印章而已,谁都能假冒不是?”
私刻先帝印章是杀头重罪,但若真有人存心陷害,也并不是做不出来的。
“应当不是。”池喻拿过绢纸,仔细看过后,断言道,“这应当是真的。”
他说的是信,而不是印章。
“为什么?”
池喻叹道:“这绢纸从纹理和色泽来看,不似近年之物,而且,你们看,上头的墨迹和印章也都暗淡了。从暗淡的程度来看,至少也有近二十年。”
他平静地陈述道:“若有心勾陷,何至于从二十年前就开始布局。”
池喻在学子们中间极有威望,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是信的。
也是。
若是费尽心力私刻了印章,又伪造了书信,又何至于要在二十年后才爆出来呢。
“难道先帝真得勾结了南怀?”
不知是谁难以置信地惊呼了一声,这一声好似一把重锤,重重地砸在了他们的心中。
镇北王楚元辰扶灵回来时的情形仿佛还近在眼前,那天,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在说是因为薛重之死不瞑目,所以才会有天狗食日之象,可他们还是知道的,所谓的天狗食日只是气象变化而已。
不过,这绢纸……
“蚂蚁不见了。”
方才爬得密密麻麻的蚂蚁此刻已经一只都看不到了。
所有人的心里都升腾起了一股寒意,他们不由地怀疑,难道这封书信是岭南王府旧人在二十年前暗藏的,只是当年王府旧人在后续和南怀战争中,死伤殆尽,所以,才没有机会把这书信显露于人前?
而那些蚂蚁,是薛重之的天之灵,引他们发现?
不然,为什么大冬天的会有这么多蚂蚁,为什么好好的牌位,底座会突然掉了……
大门从外头被推开,阳光从照了进来,与此同时,是一个豪爽笑声:“众位写得怎么样了。”
身穿明黄色龙袍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还有一众穿着朝服的大臣们。
第89章
皇帝踏步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笑,姿态闲适。
冬日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龙袍的金线反射着淡淡的光华,气度威仪。
对于学子们而言,能够面圣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情,若是能让皇帝记得自己,更是有助于日后平步青云。
他们曾是多么的期待这个机会。
可是……
他们下意识地看向了那张还捏在池喻手里的绢纸,有些面面相觑,更有人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眼中不由地流露出了些许惊惧。
这些学子们的反应显然不在皇帝意料之中,自己来了,非但没有人行礼问安,还一个个的都是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活像是见了鬼似的。
这些还是读过圣贤书的呢,怎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怎么了?”皇帝的脸板了起来,目光在这些人的身上扫过,不过,还是维持着礼贤下士的态度,没有发怒。
学子们依然没有作声,下意识地看向了池喻。
池喻师从卫临大儒,本身又是才华横溢之人,被誉为大荣朝近三十多年来,唯一有可能连中六元之人。
三年前,他为了江南的考场舞弊案,带着一众学子们一路进京告到了礼部,从此在学子们中间一呼百应,颇有威望。
池喻捏着手上的绢纸,朝前走了一小步,仅仅只是一小步,仿佛给了那些学子们莫大的勇气,他们慢慢地全都走到了池喻的身后。
大臣们几乎都看傻了眼,不明所以。
正所谓“货于帝王家”,他们寒窗苦读了这么多年,总算有机会得见圣颜,理该好好把握,在皇上面前显露一番才是,怎么连行礼都忘了,总不会是太高兴了吧?
但瞧着也不是,静心殿里简直乱糟糟的,地上倒了好几张书案,纸张笔墨更是散乱一地,乱七八糟的。
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了下来,大太监宋远见状,呵斥道:“放肆,圣驾在此,还不行礼!”
宋远尖利的嗓音打破了这诡异的沉寂,学子们心头一跳,越发把站在最前面的池喻当作了主心骨。
就连那些候在殿外的学子和百姓们也都留意到了静心殿中的动静,有人窃窃私语,更有人探头张望,这一探头就看到,学子们和皇帝有如泾渭分明的站在了两边,心里暗自揣测。
“皇上。”
池喻冷静作揖,问道:“学生斗胆,当年岭南王府灭门一事,是否与先帝有关!”
四下静了一静。
池喻又紧跟着问道:“敢问皇上,岭南王到底是死于保家卫国,还是死于朝廷倾轧,先帝猜忌!?”
他的声音的不疾不徐,偏又说得毫不避讳,足以让殿内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皇帝怔住了。
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又或者只是幻觉。这些学子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来质疑先帝?!
“大胆!”皇帝恼羞成怒。
“求皇上为学生们解惑。”池喻并无退缩之意,他在众学子的拱卫下,毫不退让地问出了一句,“是否是先帝串连了南怀,害死了岭南王,害得岭南王满门皆亡?”
他的话有如一把利剑,撕开了虚伪的表象,露出了其中所隐藏的黑暗。
四下更静了,朝臣们简直拿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们。
这也太大胆了!
池喻这一句句热血的话语,让那些和他站在一块儿的学子们也忘却了心中的恐慌,脸上满是激愤。
池喻举起手上的绢纸说道:“皇上,这张是不是当年先帝和南怀勾结的书信?”
池喻只拿着绢纸一角,让整张绢纸完全展开,显露在皇帝的面前,
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在皇帝心头弥漫,尤其当他看到绢纸上熟悉的字迹和先帝的印戳时,这种预感就更加的强烈了。
这是先帝的书信!是先帝亲笔所写的。
为什么会他们的手里?!
这封书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安平侯同样目光直直地盯着绢纸,心里又慌又乱,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宋远甩着拂尘,尖着嗓音说道,“在皇上面前放肆,尔等该当何罪!”
这个“罪”字,让所有的学子们都是心头一跳,
方才在门刚刚打开,皇帝还没有进来的时候,池喻就提醒过他们。
池喻当时说,他们发现了这么大的秘密,皇帝很难容得下他们,不但前程无望,甚至还有可能性命不保,连累家人。唯一的生路就是让皇帝不能杀人灭口。
只有把这件事闹得举国皆知,皇帝才会设法安抚他们。
世人都怕死,他们也一样。
无论是真的为了岭南王而义愤填膺,还是为了保命,他们如今都是不能退让的。
李安远同样也是如此,他们一家倾了全力供他读书,他好不容易进了国子监,要是前程无望,他这一辈子就都毁了!
李安远定了定神,跟着池喻的话问道:“皇上,岭南王是否死于先帝之手!?”
他有些紧张,死死攥着的拳头里,是湿嗒嗒的汗液。
池喻说得没错,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眼看着,就连李安远都站出来了,其他人仿佛得到了莫大的鼓励,神情更加的坚定。
“恳请皇上给学生们一个解释!”
一众学子跪了下来,七嘴八舌地喊道:“请皇上给天下人一个解释!”
他们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传遍了静安殿内外。
大臣们也彻底傻了眼,他们不似学子们年轻气胜,大多都已为官多年,对于君心的揣摩也是有些门道的。要是这些学子真的是在胡乱攀扯,皇帝早就龙颜大怒了,而皇帝如今更多的是隐忍和一种说不上来的恐慌。
是的。
是的恐慌,他们都瞧得出来,皇帝慌了。
这是一种心虚!
“皇上!”
“放肆!”
皇帝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他勃然大怒,只想尽快掩盖住这一切。
他下令道:“来人,拿下!”
“皇上!”池喻并不畏惧,他赶在禁军动手前,毫不避讳地道,“先帝叛国,妄杀功臣,请皇帝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这的声音有如一呼百应,其他的学子们也明白此时是生死的关键,他们纷纷跟上:
“先帝叛国,妄杀功臣,请皇帝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一时间四周全是他们的声音,静心殿外更是得听得清清楚楚,人群顿时沸腾了起来。
站在皇帝身后的楚元辰微微翘起了嘴角,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些还有没踏入官场的学子们,正是血气方刚,热血沸腾的年纪,他们可以受利益驱使,更可以受他人影响。当有一个领袖人物,在他们面前慷慨激昂,主持公理时,他们也是最容易被激化和煽动的。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太夫人费尽心机,吃遍苦头,才藏下来的书信,藏了整整二十年的书信,他不会让她一番苦心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