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红色麒麟袍的萧朔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气质温和,步履间带着矜贵之气,就仿佛勋贵人家走出来的公子哥。然而,所有人在面对他的时候,却是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郑重明看着萧朔,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离京的时候,萧朔虽说已经掌了东西两厂,甚至因为手段果决狠辣,让人生畏,但也远不到如今这般叫人闻风丧胆,又敬又畏的地步,更不能让整个朝堂上下,甚至包括勋贵宗亲都对他服服帖帖。那个时候的萧朔,更多的是别人对他的一种畏惧,而远非如今的说一不二。
萧朔的确有皇帝的信任,事实上,皇帝对自己的信任,绝不比萧朔差!在他离京前,他在京中的地位远不似如今这般不上不下的尴尬。
真要论起来,他当时在朝中的地位其实和萧朔不相上下,或者可以说更胜他一筹。
郑重明掩住心里的不快,眸色暗沉,后悔当初真不应该因为和皇帝置气,负气离京。
他不由想到去年,去年年初时,皇帝突然提到,要让萧朔在禁军中挑选精锐组成十二卫营,由东厂统领。
郑重明当时火冒三丈,只觉皇帝是要用萧朔来分薄他的兵权。毕竟皇帝对兵权的渴慕,简直就是写在脸上的,郑重明虽说自诩为皇帝心腹,皇帝待他也确实与旁人不同,不过,在亲眼目睹了两位藩王的下场后,他也怕,怕会和他们一样鸟尽弓藏。
眼见皇帝有了分薄他兵权的苗头,郑重明就和皇帝大吵了一架,拂袖而去。
当时,郑重明也是算计好的,以他和皇帝的情份,一次的争吵并不会怎么样。
皇帝一心忌惮镇北王府,他需要自己为他统领禁军,他想让皇帝弄弄清楚,他和萧朔谁才更有用。
“郑大人。”萧朔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本座听闻英陵被毁,先帝梓宫被烧,郑大人掌管着禁军,怎就不去彻查此事?”
萧朔说道:“本座听闻是一万流匪,京畿出了这么多的流匪,郑大人身为京营总督可是失职了。”
萧朔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手握重兵的郑重明只是他手下的番子。
郑重明的脸色更沉。
京畿怎么可能会有一万流匪出没!
若真有这么多流匪,他早就得到消息了,哪里会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摸黑。
郑重明相信,英陵的事十有八九是楚元辰干的,皇帝肯定也心有怀疑。就是这一万人怕是水分很大……郑重明心知底下那些禁军的德性,近年来是吃空饷吃上瘾了,英陵到底有多少守军真是难说!
不过,吃空饷这事,但凡露到门面上,萧朔绝对会抓住自己这个把柄不放的。
郑重明轻哼一声说道:“这是本都督的事,萧督主逾越了。”
萧朔也不恼,淡淡笑道:“本座就等郑大人的好消息了。”
他说完,也不等郑重明,就向太医问道:“皇上如何?”
太医院使赶紧行礼,禀道:“督主,皇上是中风。”
太医院使小心地看了看萧朔的脸色,接着说道:“督主,皇上年前就因为急怒攻心,有过中风之兆,需要静气养神才会好,绝对不能再动气,可是今天,皇帝偏偏再度动怒,所以,中风了。臣等也是回天乏术。”
萧朔不紧不慢地问道:“皇帝现在如何?”
林首辅等人心中又起了一丝希翼。
中风有大中风和小中风,小中风者也就是口舌不清,四肢无力,仔细调养也能恢复七八分。
太医低着头,禀道:“皇上已经两便失禁,口舌歪斜,半边不遂了。”
他的意思是,皇帝病得非常严重了。
臣子们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被彻底浇灭。
太医接着道:“皇上需要安心静养,绝对不再操劳。”
萧朔微微颌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萧朔道:“脉案呢……”
“没用的东西。”太后勃然大怒,直接打断了萧朔的声音,“统统拉出去,给哀家打,连皇上都治不了,要你们有何用!统统打死!”
内侍们一个个全都低着头,就跟没有听到一样。
太后吆喝了半天,都不见有人理,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四周,又喝道:“来人!”
萧朔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真吵。”
众人打了个寒颤,假装没听到他是在说太后“吵”。
“太后累了,送太后回去休息。”萧朔淡淡地说了一句。
太后:“……”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手指着萧朔骂道:“放肆!来人,把萧朔给哀家拿下。”
包括朝臣在内的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太后,仿佛太后在说什么异想天开的话。
曹喜讪笑地说道:“太后,您许是累了,还是先回慈宁宫歇歇吧,这里,有太医在呢。”
太后终于反应过来,他们完全默视了自己的话。
她的脸色一黑,骂道:“大胆!”
曹喜在太后面前还是卑躬屈膝的样子,只恭顺地笑着,然后使了一个眼色,立刻就有两个嬷嬷过来,一左一右地搀扶住了太后。
“太后,您回宫歇歇吧,您若累病了,皇上也会不安的。”
这些内侍嬷嬷们说的话一个比一个关切,一个比一个好听,动作上却是不动声色地把太后朝外拖了。
她简直傻眼了。
她十五岁嫁为太子妃,后来是皇后,再后来是太后,一生简直顺风顺水,没想到,活到老了,她的话在宫里头竟不管用了?!
太后愤恨交加:“哀家是太后,你们一个个的敢对哀家这般无礼,都不要命了吗!?”
嬷嬷们全都是在宫里待惯的老人,对于怎么让人有苦说不出来是最有法子的,平日里,她们当然不敢对太后动粗,现如今,萧督主都发话了,她们不敢也得敢!
太后还要叫嚷的时候,就有嬷嬷捏住了她的手臂,用了些巧劲,太后的半边身子立刻就又酸又麻,还没说出口的话,自然而然地就吞了回去。而在表面上,她们只不过是扶着太后,若非有心人,丝毫看不出玄机。
很快,太后就被带了出去。
殿内又静了下来,萧朔拿着太医院使递来的脉案在看,包括林首辅在内的一些朝臣们则面面相觑。
他们也实在顾不上太后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皇帝病得这般重,肯定不能再打理朝政了,往后该怎么办?
朝堂该怎么办?!
谁能来摄政监国?!
朝臣们都看向了林首辅,想等他一句话,林首辅嘴角露出苦笑,再过几个月他就能致仕了,怎么就遇到这种事呢!
林首辅好不容易才艰难地说道:“说不定,皇上还能好。”
这话说的,连他自己都不信。
郑重明一直都没有出声,哪怕太后被带下去时,他也只是保持着沉默。
他又一次后悔,当初不应该轻易离开京城,不然,如今的他至少还能和萧朔相的抗衡。
自己离开这半年多,实着让萧朔的气焰和权柄都涨了不少。
就算他现在手上还有禁军,却完全被萧朔的气势给压了过去。
郑重明的目光更沉了。
“本座进去看看皇上。”
萧朔把脉案还给太医院使,他掸了掸身上的红色麒麟袍,往后殿走去,太医院使赶紧跟上。
等出了前殿,太医院使轻声对着萧朔说道:“督主,皇上……”
萧朔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淡声道:“皇上‘中风’了,让皇上好生休养。”
太医院使把头低得更低了,忙道:“是。”
皇帝的脉象显然不是中风,不过,萧督主说“中风”,那也只能中风。
让一个健康人立刻中风,他办不到,让一个人健康人像“中风”,还是可以做到的。
太医们都还守在皇帝的榻前,萧朔一进去,就纷纷躬身问安。
乌宁随手把人都打发了下去,自己退到一边候着。
萧朔默默地走到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皇帝。
这张比二十年前成熟许多的面庞,萧朔没有一刻敢忘却。
每一个午夜梦回,萧朔都仿佛置身在火海里,炙热难耐,大火焚烧了一切,娘亲在他眼前活生生地被烧死……
那一天的岭南王府,仿若地狱!
似乎是感受到了萧朔的目光,皇帝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全身没有力气,好像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他动了动嘴唇,含糊不清地喊道:“阿……朔……”
“朕……怎么……了……”
他发出的每一个字都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皇帝慌了,他发现自己不能完整的说出了一句话,舌头好像不听使,就连手脚也很难抬起来,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皇上。”萧朔不走心地说道,“您别着急,您这是中风了。”
中风?!
皇帝嘴里“唔唔”着,脸上惊恐不已,他怎么会中风呢?!他还不到四十岁啊。
他后悔了,他就不应该和楚元辰置气,他不该动怒的!
“皇上,您别着急,太医说了,好生养着,还是有机会恢复的。”萧朔平静道,“朝上的事,臣会替您料理妥当的。”
“您就好好养着吧。”
皇帝没有注意到萧朔声音中的凉薄,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中满期翼:“阿朔……朝堂,交给你了……”
皇帝还很清醒,他明白,自己这么一倒下去,必是要有人来监国的,而且,最有可能的是秦惟,或者说,只有秦惟有资格!
他不信秦惟。
一旦让秦惟掌权,秦惟必会除掉他,然后自己登基。
他不过是中风罢了,他能好的,一定能好的!
就算他不能好,他也是皇帝!
“阿朔……替朕……看着……”
“臣遵旨。”
萧朔眼帘微低,浓密的睫毛投下了淡淡的倒影。
他说道:“臣先告退了。外头还有众位大人在等着。”
皇帝费力地点了点头
萧朔向着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宋远说道:“好生照顾着皇上。”
宋远对他的意思听得分明,恭敬地应道:“是。督主放心。”
太医院使留了下来。
萧朔朝前殿走去,乌远不远不近地跟着。
“督主到!”
前殿中,众人都还候着,见萧朔出来,再度躬身行礼。
萧朔在众人身上淡淡地扫了一圈,说道:“皇上中风需要休养,不便处理朝事,皇上有旨,从今日起,由本座监朝。”
林首辅等人皆是肩膀微动。
他们其实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而现在,有种果然如此的谓叹。
林首辅露出苦笑,方才他就在想,要是真是萧朔掌权,他要不要反对。
这和从前不一样,从前,司礼监代管几□□事顺理成章,然而现在,皇帝中风,怕是很难再好,若是萧朔掌权,就不会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大荣朝总不能真得交到他的手里吧?
但凡有皇帝重病难以理政的情况,按例是交由太子临朝的,偏偏如今既无太子又无皇子。
林首辅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应当要劝萧朔,让太后垂帘听政,再从先帝诸子中择其一监国,方为正统。
只是,当萧朔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到他身上的时候,所有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林首辅。”楚元辰好枕以闲地开口了,“皇上又不是没有罢过朝,朝政看起来也没有受到影响吧。”
林首辅深以为然,不止没有受到影响,还更加顺了呢。撇开藩王的几件事情不提,皇帝平日里的确不算什么暴君,可奢靡无度,好大喜功,而还优柔寡断,朝政多有不顺之处,也就最近几个月皇帝时时罢朝,反而顺利多了。
楚元辰两手一摊,说道:“这不就得了,皇帝罢朝时是什么样,现在也是什么样。”
林首辅:“……”
宗室的几个王爷们频频看他,用目光示意他出面说说。
林首辅索性把心一横,自曝自弃地想道:反正这大荣朝也不是姓林的,连宗室亲王都没人开口,他管这么多干什么呢?!
他相信,就算自己真开口了,也没有几个人会跟上的。
当这个出头鸟,不值得!
反正,萧朔监朝也监习惯了,不差这么几天,说不定皇帝很快就好了呢。
林首辅觉得自己的腰可能弯得有点快。他是快要致仕的人了,不想在致仕前被抄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