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是来请罪的,请太上皇恕罪,临川王世子的赐婚圣旨被奴婢不小心烧破了些,怕是得重拟。”
太上皇闻言脸色一变,“你怎的如此不小心?”
刘奎又故技重施,来回给自己抽巴掌,“是是是,奴婢罪孽深重,请您降罪。”
刘奎毕竟是宫中老人,又是司礼监掌印,太上皇不会真的怪他,“行了行了,那就重拟吧。”虽说有些膈应,却也不算大事。
刘奎先是应了一声,旋即扶着他老人家躺下,亲自给他掖好被褥,冷不丁开了口,
“有句话奴婢不知当不当讲?”
太上皇冷觑着他,“怎么了?”
刘奎面露忐忑,“奴婢觉着,要不要让钦天监给世子与舒姑娘合个八字?”
太上皇眼神一顿,沉了下来。
刘奎忙解释道,“您可别怪奴婢多嘴,实则是今日宴席上,奴婢听闻舒姑娘不小心摔了王妃给她的见面礼,您想想,好端端的金镯子怎么会摔断?又不是玉镯,奴婢觉得蹊跷,偏生,这圣旨也无缘无故给沾了灯油被烧了一个洞,哎,奴婢呀,就是爱瞎操心,总觉得吧,万事还是稳妥些好。”
太上皇自然听出刘奎言下之意,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信一些,裴彦生毕竟是亲孙子,不可不慎重,遂断然开口,
“明日一早,你先去钦天监合八字,若八字合,再下旨不迟。”
刘奎笑着应下。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桂香,露珠挂在枝头要落不落,临川王妃站在厅口听得宫人口谕,满脸狐疑,“合八字?”
瞧昨夜的情形,婚事已板上钉钉,难不成还有转机?说来王妃昨个儿与临川王唠叨了一个晚上,只说镯子断了不详,心中郁碎,恨不得不结这门亲,如今峰回路转,王妃心中升起一些希冀,一话不说将儿子八字给了宫人,又遣人去舒家要舒筠的八字。
“要八字?”
苏氏的嗓音已比往日要高了几分,她是个极有眼力劲的,直觉这事不对劲,倒不是她非要攀着临川王府这门亲,只是女儿娇滴滴的,花容月貌,断不能由得人家蹉跎。
起先不肯,后来宫人道是太上皇的意思,苏氏再怒,也拗不过皇权,冷着脸将八字递了过去。
刘奎亲自坐镇钦天监,结果可想而知。
两个孩子命理都极好,皆是大富大贵之命,可惜就是八字不合,倘若硬凑一起,恐碍子嗣。
这年头哪家不重子嗣,临川王妃逮着这机会死活不肯要这门亲。
淮阳王差点气晕去,他苦口婆心劝舒家应下,结果又生生耽误了人家姑娘,这下是真的没法给舒澜风交待了,淮阳王径直入宫去寻太上皇,太上皇也很犯难,不过老人家却是拿定主意,
“长痛不如短痛,此事是我们皇家对不住舒家,咱们想法子弥补舒家,婚事还是作罢。”
淮阳王没了法子,回去便病下了,一口气没地儿出,瞅着罪魁祸首裴江成光天化日要出去斗酒听曲,拧起板子将儿子给揍了一顿,出气后,淮阳王一把鼻涕一把泪枯坐在书房,抬手将自己压箱底的锦盒拿出,吩咐管家道,
“本王已无颜面对舒家,这是本王在城南一栋别苑,你赠予那姑娘,权当是我给她的赔礼。”
舒澜风是个有骨气的读书人,岂肯收这份礼,非要退回去,倒是苏氏冷笑一声接了过来,
“皇家番两次作践我家姑娘,岂可没个交代?收了作罢,从此跟皇家一刀两断!”
舒澜风看着斩钉截铁的妻子,一时红了眼眶。
苏氏也气狠了,情绪从不外露的妇人,扶着高几落了泪。
舒筠猜到是何缘故,只是半字不敢提,左瞅瞅,右瞧瞧,抚着母亲的双肩抱住她,笑嘻嘻宽慰道,
“娘,这是好事,咱们不嫁那皇家,反而落得一身轻不是?”
心里却想,这可不是一桩好事,嫁给裴彦生总比给皇帝做妃子要强。
裴钺这一出手,就是傻子都该明白了。
他不会让她嫁人。
大约对她还存了些心思,想让她入宫。
舒筠先将父母宽慰好了,又故意欢快地捧着那份地契在屋子里打转,活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苏氏再心酸也被她逗笑了。
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婚事艰难。
罢了,不嫁便当儿子养,招个婿,实在不成,便回江南去,在江南有外家扶持,总能给女儿挑个合适的女婿。
这么一来,阴霾散去,也渐渐丢开了。
日过去,舒筠见父母已不再伤怀,开始琢磨如何应对皇帝。
小姑娘郑重其事搬起一高足锦凳,托腮坐在窗下。
天色湛蓝,秋光明澈,凉风频频送来一阵阵桂花香,窗口搁了一个用旧的笔洗,里头塞了些泥沙灌了一池水,种着一盆君子兰,舒筠捏着一颗石子轻轻投下,小小的池中荡开一圈涟漪。
她想个什么法子杜绝皇帝的念头呢?
装死远遁他乡,躲回江南去?
不成不成,这事难度太大,万一被发现便是欺君大罪,全家抄斩。
得想个风险极小且稳妥的办法。
舒筠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让皇帝主动放弃她。
她与裴钺相处过一段时日,对他真性情却并不算了解。
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舒筠几乎一无所知。
连这几日,舒筠忐忑不安,每日均要遣人往门口打探,生怕皇帝派人来宣旨,问都不问便一纸诏书将她抬入皇宫。
苏氏只觉女儿最近有些蹊跷,见她频频往窗口瞥,问道,
“你最近怎么总是疑神疑鬼的?”
舒筠回眸望着她笑,“哪里,我在家里闷得慌,盼着幼君姐姐来寻我玩呢。”
舒筠与裴彦生的婚事已是阖城瞩目,骤然又出了岔子,舒家被推至风尖浪口,苏氏怕女儿听人闲话,便拘着她不许出门。
苏氏心疼道,“那娘下帖请她来?”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苏氏遣出的婆子还没出门,那头王幼君风风火火带着婢女进了舒家大门,舒筠迎着她进来见了苏氏,一人又挪去舒筠的闺阁说话。
王幼君擅长制香,每回一来便要检查舒筠的香盒,瞧见不合适的便要替她扔掉,舒筠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忙活,“姐姐,你说如何让一个很喜欢你的人,变得不喜欢?”
王幼君不接着话茬,上下打量她,似笑非笑道,“你莫不是指的裴彦生?”
舒筠一怔,裴彦生正是现成的筏子呢,“是呢,我怕他难过...”
王幼君摇头一笑,将手中的香盒扔下,拉着她在罗汉床坐下,两位姑娘倚着引枕干脆凑在一处说悄悄话,“我替你打听了,他这几日在府上闭门不出,几乎是不吃不喝,正难过着呢。”
舒筠听了心里不好受,想起自己婚事诸多波折,顿时神色空茫。
王幼君见她情绪低落,连忙转移话题,“依我看呢,若是让一人不喜欢你,最好弄明白他的喜好,你反着来便是了。”
舒筠见问到点子上,慢慢将话题往那日宴会上引,寻了个契机便论起裴钺,
“咱们陛下为何不娶妻,你说,什么样的女子会入他的眼?”
王幼君半个身子靠在她身上,百无聊赖回道,“我这位皇帝舅舅呀,性情深敛,谁也探不出他的心思,依我瞧,他那么庄重的一个人,定然喜欢端庄稳重,性情贤淑,甚有才情的女子。”
舒筠闻言双颊鼓如鱼鳃,她哪一条都不符合啊。
莫不是她表现得不够明显?
回想在藏书阁,裴钺绞尽脑汁逼着她读书,给她讲述一堆读书的大道理,可见他喜欢饱腹诗书的女子。
反着来,就意味着他不喜欢轻浮的人。
舒筠定了主意。
又过了一日,来到一个艳阳天,舒筠正在书斋里画画,门房来了人告诉她,
“姑娘,王家遣了一嬷嬷来,说是幼君小姐邀请您去花市玩呢。”
舒筠想起那日与王幼君商议去花市挑些盆栽,回头好安置在别苑,一话不说便换了一身出行的衣装,带着芍药出门。
待至门口,瞥见那熟悉的小宫女笑融融立在马车旁,舒筠神色轻晃,险些站不稳。
也不知那宫女使了什么法子,芍药自上了车便晕乎乎地睡着了,马车外面装扮极是低调,内里却布置十分奢华,用的是一张紫檀软塌,铺着厚厚的锦毯,上方安置着同色系的木案,摆着一套笔墨纸砚,上回裴钺教她的那本《世说新语》便搁在里头。
舒筠抚摸着斑驳的书脊,皇帝能有多喜欢她呢,无非就是见她有几分颜色,心底占有欲作祟,陪着他耗一段,不新鲜了也就丢开了。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奉天殿下方的丹樨,舒筠被小宫女引着进了御书房。
舒筠深呼吸数次,几番调整心情,方在进去时,镇静地给皇帝行了跪礼,
“陛下万福。”
裴钺正在批阅奏折,抬眸看了她一眼,眼梢含着温煦,往旁边指了指,“你先坐,朕有几封急奏,待处置好再与你说话。”
舒筠起身慢腾腾坐在东窗下的罗汉床,眼珠儿来回转动,开始思索该如何表现得轻浮,
轻浮也得有个度,太过了,反而惹得裴钺生怒,最好是将将引起他反感,慢慢对她淡了心思才好。
宫人给舒筠奉了茶果点心后,均悄悄退了出去,书房内,窗明几净,静谧祥和,唯有朱笔唰唰的声响。
趁着裴钺专注批阅奏折,舒筠开始打量御书房的布置。
东窗开得极大,光线透进来,显得书房十分敞亮,西边陈列着几排高大的书架,上头摆着密密麻麻的奏章,最外是一个博古架,每一个格子里搁着各色精美的瓷器古董。
端庄的女子只会坐在这儿乖巧地一动不动。
她若走来走去,晃晃他的眼如何?
舒筠于是提起裙摆,先是绕至博古架观赏一番,又折回东窗下拾一块点心塞入嘴里,小嘴啾啾嚼动,刻意发出一些声响。
然后偷偷望了一眼裴钺。
裴钺忙了一会儿朝她看来,舒筠嘴角沾了满满的糕屑,跟个偷食的孩子,看到熟悉的画面,裴钺忍俊不禁,就喜欢看着她闹看着她笑,令人愉悦。
舒筠明显察觉到裴钺并没有动怒。
于是,她一点点试探他的底线。
慢慢摸到博古架旁,御书房的古董必定是价值连城,舒筠才不会蠢到去动它们,她来到后面一排的书架,四下寻了一眼,见一拂尘被搁在角落的小桌旁,她悄悄拾起来,装作替他清扫灰尘,
然后突然哎哟一声,不小心将一叠折子拂落在地,
“陛下....”舒筠装出一副惊慌的模样,愧疚望着裴钺。
裴钺听到动静抬眼看过来。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隔壁一叠折子受到牵引,慢慢往东侧倾斜,突然插过舒筠的肩撞去东面的博古架。
舒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天青色脚香炉往地上砸去。
她头皮一炸,慌慌忙忙伸手去救,可惜没救到那个香炉,指甲反而戳到书架,破开一道口子,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舒筠却顾不上疼,看着满地的碎片惊慌失色。
听到动静,宫人齐齐涌入,裴钺也在第一时间奔来,一话不说将吓呆的舒筠给扶起,握住了她受伤的手指,血殷殷地从指缝里冒出来,他神色凝重,
“来人,取药箱。”
扶着舒筠来到对面的罗汉床,裴钺执起香帕替她止血,看着面无血色的小姑娘,温声道,“很疼吗?”
“不不不....”舒筠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喉咙滚动着,颤声指着指了指地上的碎瓷片问,
“陛...陛下,这香炉是不是极为珍贵?”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往下砸,她心虚又懊悔。
裴钺看着梨花带雨的她,指腹覆上她面颊,轻轻替她将泪水拭去,
“一件死物值得你慌张?”
舒筠顾不上脸红,像个犯错的孩子,不停的摇头,“是臣女御前失仪。”
宫人紧忙提了药箱来,裴钺急着替她清理伤口,都顾不上安慰这个小迷糊虫。
刘奎听说舒筠受了伤,匆匆赶来御书房,只当宫人服侍不周,正待训斥,却听得舒筠眼巴巴问,
“刘公公,那香炉价值几何?”
刘奎不明里情,瞅了一眼宫人收好的碎片,回道,“此炉乃宋朝钧窑所制,钧窑存世的香炉仅此一只。”
舒筠差点昏过去,裴钺将将替她包扎好,抬眸剜了一眼刘奎,沉声喝道,
“你吓她作甚?”
刘奎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跪下请罪。
裴钺又细心地将她手指周身的血渍擦拭干净,看着那根被缚得粗粗壮壮的中指,轻轻叹了一声。
舒筠不敢直视裴钺的眼,低声嘟囔着问,“陛下,我是不是过于轻浮了?”
她嗓音格外黏腻,丝丝缕缕,又脆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