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唉!」严予心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先不要管他了,下午你带我去瞧瞧就好,又不会少块肉!」蓝烬笑嘻嘻地说,突然他话锋一转:「哎,咱们去那边『救梅』如何?昨夜好一场大雪,看这天气今夜恐怕也难免,只怕要将那些老树新枝尽数压折了!」说完他一把拉着严予心就往梅林跑去。
完全跟不上他思考回路的严予心则只能呆呆地由他摆布。
果然有好些梅枝已经不堪重荷。他们将梅树上积压的雪堆小心地一一摇落,刹那间只见梅雪乱舞,林中登时飞白飘香。
蓝烬身着一袭藕荷色的衫子,衣袂飘然,竟就着这缤纷的落英开始翩然起舞。严予心认得,那是江南白素舞!虽然并无曲子相和,但严予心深信此时纵有丝竹,也没有人会分心去听,因为光是看蓝烬的舞姿,就足以让人浑然忘我!
此时的蓝烬,灵巧柔韧得不可思议——他的身影婆娑,却是在妩媚妖娆注入了几分刚劲潇洒,更有着一股雌雄莫辨的绮靡气氛,严予心看得呆了。
待得梅花落尽雪飘尽,蓝烬这才停了下来。他这么一舞颇费气力,此刻额上见汗,而飘到他脸上的雪也已经融化,水珠从他褐色的脸庞上渐欲滑落——
严予心像是着了魔一般,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用袖口将他脸上的汗水慢慢地、轻轻擦去,也许是太专注,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动作温柔得像是一次爱抚。
蓝烬却是怔住了,「以前……也有人这般为我抹汗,可是想不到他竟然弃我而去了……」他喃喃地出声,语气带着深深的痛楚。
严予心猛地回神,不知道蓝烬又在上演哪一出戏,他连忙尴尬地收回手,林中霎时布满了异样的空气。
「呵呵呵,真过瘾!咱们走罢!」仿佛刚才缱绻缠绵的气氛从未存在过一般,蓝烬又拉着呆呆的严予心走出了梅林。而严予心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暗自庆幸蓝烬这次没有再用戏谑的眼光来看自己,否则他一定会受不了的。
太白楼
这里是京城里的骚人墨客聚集之地。
尤其是二楼雅座,连翰林院的众学士也常来此小聚。相较于楼下的人来人往,二楼就显得宁静清雅多了。
朝阳的大方厅里,一群儒冠长袍的文人三三两两地分散其间,或抚琴,或对弈,或吟诗,或作画,颇是平和安乐。
「严兄弟今日竟肯赏面屈就,真是唐某的福分。」这个月轮值做东的唐顺之见了严予心,十分高兴。因为他是严嵩的心腹,也是少数知道严予心真正身份的人,此刻见了他,更是一味着力巴结。
严予心淡淡地随口应了,心中却只在想着为什么蓝烬不跟着进屋,他说要等一会儿自己进来,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不一会儿,一个翰林学士叫做许行的将大家叫在了一起,洋洋得意地说道:「小弟前日见岁寒三友,得了一首咏竹诗,最为得意,还请各位一起品题。」接着他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地念道:「叶垂千口剑,竿耸万条枪……」
他尚未吟咏完毕,忽听得窗外有一人「嗤」的一下,俄而狂笑出声,竟是不留半分情面。严予心听那声音,正是蓝烬。
许行登时脸上挂不住,他沉声说道:「是哪位兄台不以为然?请现身说话。」
窗外的蓝烬半晌不出声,就在许行想不去理他、继续吟诗的时候,窗外忽地又传来了一声:「好诗!好诗!」
许行大喜,得意地道:「仁兄夸奖了……」
窗外又传来蓝烬哈哈大笑的声音道:「好则是好,只是这竹子,怕都是十条竹竿,一个叶儿也。」
众人闻此奇言,先是呆了一呆,既而哄堂大笑,严予心也不禁抿唇莞尔,心想许学士碰到这个惫赖人物,真是前世不修。
蓝烬此刻才慢吞吞地踱步进屋,口中兀自正色说道:「论世间事忍笑为易,惟独听许先生诗不笑为难,各位说是也不是?」大家一听又是一阵哄笑,那许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当场找个地洞钻进去。
「你……你是何处黄口小儿,竟然在此处信口雌黄,侮辱斯文!」许行恼羞成怒,便想将蓝烬赶出去。
「我自是无名鼠辈,何劳大学士动问?只是小子平生最憎的就是假装斯文、道貌岸然、沽名钓誉之徒,若是不小心见到了,就总想说点什么……」他本来是在讥刺许行,但这句话却是把在场的人都骂尽了,除了几个心胸宽宏的人之外,其余的文人都脸上变色。
严予心暗暗着急:这家伙胡闹怎地不分时间场合,不可能每个人都像自己一般欣赏他这样放荡不羁的性子啊!
「小孩子家不过些须识得几个字,竟敢来这江边卖水!你倒说说看咱们如何沽名钓誉了?」一个神定气闲的文士说道,正是当朝文坛赫赫有名的「后七子」领袖王世贞。
「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嘿嘿,殊不知秦风唐韵浑然天成,那岂是本朝的酸丁腐儒学得来的。东施效颦,可恶可厌。」蓝烬淡淡地说道,王世贞和他身边的几人一听,脸色微变。
因那「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正是当时前后七子的为学主张,此刻让蓝烬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话语中不无轻蔑,怎不教他们恼怒?
「照我看来,历代诗文亦不是什么不刊之论,何必死死抱住不放?如不能自成一家,宗李杜也好,学苏辛也罢,终不能超越了去,又何必多几个伪劣仿制的半吊子出来?」蓝烬一番话虽然狂妄,却颇有道理,众人一时默然。
王世贞大笑道:「那在你来说,我等岂非白作了这些年的诗文?你倒说说看,李杜苏辛如何不是了?」他只道蓝烬是翻新入魔,故作惊人之举,是以要看看他究竟有无真才实学。
「那有何难?」蓝烬微微一笑,眼波流盼,在众人身上一扫而过。人人心中都是一凛,只觉得眼前的人当真是媚到了极处,不在表像,而在举手投足间。
「就说人人奉为圭臬的杜诗罢。历来说他的诗千锤百炼,苦心经营,却不知他的诗亦是不通情理……」
他话音未落,众人已是一片哗然,更有人不屑地轻哼出声。严予心却不担心,他知道蓝烬必是胸有成竹,而他自己也是意兴盎然,想听听他到底有何高见。
蓝烬不理众人的态度,仍旧侃侃而谈:「看老杜那首《寄杨五桂州谭》,首联曰『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颔联曰『梅花万里外,雪片一冬深』。理殊不可究。想是工部未曾去得桂林,胡乱揣测,说那酷热的桂林气候宜人,更说什么『梅花』『雪片』,实在是胡说八道,狗屁不通;坡老有『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之句咏鸿雁,一般的可笑,那雁儿躯体肥大,只喜栖宿在田野草丛间,如何会去拣什么寒枝暖枝?观物不切如此,亏你们还津津乐道……」
他还待滔滔不绝,只见众人都是紫涨了面皮,严予心见状只觉得此处危险,不可久留,当下不顾四周莫名惊诧的目光,他走过去伸手捂住了蓝烬的嘴,将他强拉出了太白楼。
拉他到一个偏僻的小茶肆中坐下,严予心气喘吁吁地道:「兄弟须知众怒难犯,何必故意挑衅……」
蓝烬却是定定地看着他正色说道:「那你认为如何?你也以为我是在胡说八道么?」不待严予心回答,蓝烬已清楚地看到在他温柔的眼眸中闪动着调皮的光芒,瞬间两人相视大笑,也不管一旁的众人纷纷侧目。
「他们……哈哈……这样的话一定是闻所未闻,可是又无可辩驳,这下只怕要好几天睡不着觉……」严予心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只觉得十八年来从没有笑得这般畅快过。
「我还有更绝的,你要不要听?」蓝烬轻声问他,眼中满是笑意。
「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我不要听。」严予心佯作微怒,但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褪。
「嘿嘿,这样的绝妙好词你非听不可……」他说着摆出一副大诗人的样子正襟危坐,徐徐吟咏:「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夕阳西下……」
严予心正自奇怪他为何突然吟颂这首脍炙人口的小令,而居然还吟不全?但是听他的口气萧索凄凉,忍不住怔怔地哀伤起来。莫非,他是在自抒胸臆么?为何会这般凄楚呢?
谁知道下一秒蓝烬的口气一转,用颤抖的声音继续吟道:「哇呀呀!夕阳西下,断肠人在煮瘦马!」
严予心正端了茶杯饮茶,一听这最后一句,不由得呛住了,一时间又是咳又是笑,白皙俊秀的脸上一片通红。蓝烬见他狼狈,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帮他顺气,但自己也忍不住地狂笑着。
「你……」严予心对他的胡言乱语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被戏弄的感觉又让他很不服气。安定下来他笑眼弯弯地对蓝烬说道:「我也有一诗,你听不听?」
「哼!我当然——」蓝烬假装不屑地答,见严予心的脸垮了垮,蓝烬忍住笑点了点头继续道:「要听。」
严予心立时笑开了,他的脸像是会发光一般,朦朦胧胧的,神色非常温柔。他当下缓缓念道:「昨夜西风吹大树,独上高楼,站也站不住——」
蓝烬登时大感兴味,想不到平时尔雅温吞的他也会说笑,不禁莞尔。只听他继续念着:「正是二楼摔倒处,笑倒堂前一头猪!」说完他哈哈大笑,跳开了三尺远。
「严予心!你完了!!」蓝烬也跳了起来,匆匆甩下茶钱,立刻奔出去追赶已经逃出茶肆的严予心去了。
第三章:见像
蓝烬偷偷摸摸地走进严予心的书房。
他住进心园可不是一时兴起,若不是因为那个家伙叫做「严予心」,他才没有时间跟他瞎搀和!虽然他还蛮可爱的,一逗脸就红……
到处寻觅着,蓝烬觉得自己的估计是错误的。像严予心这样单纯温柔的人,怎么可能会对姐姐始乱终弃、害得她一尸两命?!如果不是自己弄错了,那就是严予心伪装得太成功!!只是,这也实在是太蹊跷了,他横看竖看都无法将害死姐姐的凶手和那个呆头鹅联系起来。
当初随姐姐和戏班一同来北京讨生活,虽然清苦,日子倒还是很平静的。可是自从姐姐认识了一个叫做「严予心」的人以后,整个人的心思就都扑在了他的身上。姐姐一直说着要嫁给那个人,本来以为姐姐能够找到好的归宿,终身有托,谁知道在一天夜里她竟然投水自尽了!
那时敛尸的仵作偷偷告诉蓝烬说他姐姐死时怀有身孕,恐怕她是因为未婚先孕而羞愧自杀的。当时蓝烬心里想的就是,一定和那个叫做什么严予心的人脱不了干系!!果然姐姐留给他的遗书里清楚地写着那个姓严的如何骗奸了她,之后却无情地拋弃了她,并且残忍地要她堕胎,姐姐不堪羞辱,只好一死。
蓝烬从来不是个好欺负的人。他立刻牢牢地记下了这笔血债,发誓要为姐姐讨回公道!
找到了!
竟然是他!竟然真的是他?这个人真的有这么可怕吗?他大概没打算销毁这些证据吧!他一定是没有料到善良好骗的心香,会有个绝对不肯善罢甘休的弟弟!
蓝烬手持着一个卷轴,怔怔地看着那幅酷似自己的美人图。画卷上的姐姐,是多么雅致动人呵!严予心,你的伪装真是高明,蓝烬自愧不如!
正准备将画放回原处,严予心却不期而至。他推开门见蓝烬手持画卷,先是一愣,既而红了双颊,「你……」他仿佛犯了错被抓住的小孩一般,神色忸怩不安。
「好美的人儿!」蓝烬丝毫不乱,镇定地赞叹出声,「她可是你的意中人么?叫什么名字?」他倒要看看严予心作何解答!
「这……我,我不知道……好兄弟,你饶了我罢。」他是很喜欢画中人精致的样貌和典雅的气质,所以才将这幅画好好地收了起来,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女眷啊!这样私藏良家女子的肖像,真是亵渎了佳人。严予心的脸更加红了。
「你当真不认识她?」蓝烬冷冷地问道,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
严予心兀自感到羞愧,没有注意到蓝烬的神色,「真、真的,这幅画是翡翠那天逃家后衔回来的,我见了很是……很是喜欢,所以,所以就……」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哼,你不认识她……如果我说我认识她呢?」蓝烬淡淡地问出声,没有忽略严予心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什么?」严予心惊讶极了,「那、那她是……」早就觉得蓝烬和画中的女子十分相似,难道他们竟会有什么瓜葛牵连不成?怎么会这么巧?
「她叫心香,是我的亲姐姐。这幅画是她央求我为她画的,后来姐姐将它送给了意中人。」蓝烬不带感情地说道,心中暗自忖度,看严予心的样子实在不像那个恶徒!自己这般试探他,他却只有羞涩和惊讶,一点也没有惶恐、作伪或是慌张的神色。他这些年来行走江湖,骗人的把戏看得多了,真伪还是分得出来的。
「心香……好美的名字,可是,你们不同姓吗?她为什么不姓蓝?」虽然蓝烬与心香不无联系,可是终究看不出是姐弟俩的名字啊!
蓝烬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姓蓝了?」
严予心一愕,心想他的确是没有说过,可是,人人都叫他蓝烬啊!「那……那你究竟姓什么?」他呐呐地问,神情有些挫败。
「皇甫,」蓝烬清清楚楚地说道,眼波流转,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我叫皇甫蓝烬。先父皇甫洛。」
「皇甫洛!」严予心轻轻惊呼一声,「你是吴中皇甫家的人?」那就不难解释为何他会满腹诗文了——原来他家学渊源,祖上全是有名的读书人!可是……皇甫家乃吴中望族,他又怎会流落京师?
「哼,原来那个家真的这般出名么?」蓝烬不屑地轻哂,「全是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
原来他父亲辈一共有五兄弟,个个都颇负才名,二十年前严嵩为了打击政敌,特意对他们加以笼络。五人中除了皇甫蓝烬的父亲皇甫洛坚决不肯与严嵩同流合污以外,其余四人都与严嵩交往甚密,皇甫洛在家因此颇受排挤,于是便与兄弟分了家,没几年他就郁郁去世,妻子也早已先他而去,剩下的一子一女竟然从此流落江湖。
「你可知道,我姐姐的意中人叫什么名字么?」呆了半晌,蓝烬突然用魅惑的声音问他。
「这……这我怎么会知道……」不知为何严予心对他说话的口气感到十分不自在,那沙哑柔媚的嗓音让他一阵耳红心跳。
蓝烬缓缓地走近他,在他的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严予心登时呼吸急促,红晕蔓延到了白皙的脖子上,他险些儿站立不稳。正要叫他别胡闹,只听蓝烬凑在他耳畔继续轻轻道:「姐姐说,他叫做严予心。」
「什……唔——」还没等严予心轻喊出声,早已料到他反应的蓝烬已经狠狠地吻上了他的唇,精准地堵住了他的惊诧。
严予心从没有与人有过这样的接触,他一下子呆掉了。这是什么感觉?有点软绵绵的,有点轻飘飘的,有点痒又有点麻,想推开,可是又舍不得……蓝烬吗?蓝烬在——吻他?而他的吻中,竟然带着些求救和怨恨的意味。想到此处,严予心无意识地抬手圈住了蓝烬,带着不可思议的急切,想与他贴合,想安慰他。
那绝对是一个生涩的吻,起码蓝烬这么认为。严予心毫无技巧可言,以至于两人的牙齿在慌乱中相互碰撞,舌头也纠缠得快要打结……可竟然是这般的动摇心旌!!
等一切结束之后,蓝烬脸上依旧似笑非笑,看着严予心一副不知所措、神思恍惚的样子。
「你真差劲。不过,我喜欢你……」蓝烬先出声,沙哑、柔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