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秋圃知道喜儿说的是实话。缠绵病榻近一年,吃了一肚子的药却仍不见半点起色,那他这个半调子的郎中又岂能治得好?说真格的,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雨打桐槛,声音稀疏落寞,这雨是真的小了。
「别告诉他。」微弱的声音,切不进萧索秋雨。
「吭?」
「请你……别告诉他……」
邢秋圃语塞。看着喜儿那张清瘦的脸庞,两只大眼睛被病苦蛀蚀成两个深窟、原该丰润的唇干涩苍白,想来在气色好时,那该是一张恬和可人的脸孔,即使手中拿着枯木,也会让人觉得他手里握着的是绽香的芳枝。
半晌,邢秋圃才开口说道:
「你啊,别想这么多,就放宽心,我先开个方子你试试,不定有些效验呢……别这么小看我。」
「喜儿不敢小看了邢相公,只是……这病跟在我身上,已跟了这么久,能好不能好,我还不清楚?」
邢秋圃注视着喜儿,那张苍白的脸上有抹凄清的笑容,看得他不忍。
「你以为瞒得了?」
「是瞒不了……」喜儿垂下视线,望着被褥一角,「可……他还是不知道的好,总之,在我去的那时刻到来之前,他都别知道……最好……」
「这……于事无补。」
淡薄的微笑浮现在喜儿那张孱弱之色表露无遗的脸上,更增凄苦,「我知道啊……可你要他知道我是好不了的,然后,让我跟他四只眼睛一对上,就掉泪?所剩的日子就这么多了,索性过得平常,还好些……」
听着喜儿的话,邢秋圃忍不住心头的怆然……为喜儿的体贴情深感动,也为柳荑生无福消受这样的浓情而唏嘘。
情厚缘薄,看来,也只能嗟叹苍天无情了……
男情阅微
——梦魂系缘中篇——
一夜如冰般冻寒的风吹来了白昼,天边隐现鱼肚之色,眼见得就要天亮了。桌上烛台下堆着凝结的蜡泪,像是被夜那股冷冻结的泪水。
喜儿……他在心中轻唤着。昨夜是喜儿的头七,传说人死后七天会回生前的家来看看,可他等了一夜,就是不见喜儿的影。
一声接一声的叹息跟随着柳荑生,他缓步踱到前厅灵堂上,有白幡在阒黑的屋舍里飘扬,两旁的蜡烛全熄了。
柳荑生敲了下自己的脑袋,他怎地如此大意?竟忘了顾着烛火,没灯没火的,叫喜儿摸着黑怎么找路回家?忙忙地重又点亮了蜡烛,柳荑生心里的希冀再度点旺,只盼在这残余的夜里能再见喜儿一面。
灯火幽幽摇曳,柳荑生捧着一颗高昂的心等待着、搜寻着……猛可里眼睛朝后一瞥,眼角余光处像是有片白影子晃过。柳荑生连忙追到门边,只见一道白练似的轻雾飘飘地自积雪的花丛上游过。
「喜儿」柳荑生纵声高叫。
忽然间,那道白雾飞快地前窜,遁入后厅,柳荑生又追了过去。转折迂回,不一会儿便追到了喜儿住的那间屋子外,只见窗边孤伶伶地浮现一个身影清瘦纤小、眼眉孤峭,是喜儿!
这可终于让他给盼到了!柳荑生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喜,举脚跨步就冲进了房里。
「喜儿!」
可就在声步同响的当儿,那缕幽微的魂惊跳了一下,随即像是朵被风吹散的云,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就消失了踪影。
「喜儿?」柳荑生怔住了,呆呆地看着空空的房间什么都没有……他是在作梦么?还是几夜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累坏了,所以看走眼儿了?
「喜儿……」声调降了下来,化作喉间嗫嚅。
近晨的微光溜进室内,地面上像是敷上一层水,随着时刻的流动渐亮。
柳荑生走近床铺,喜儿就是在这儿咽了气的……伸手抚着系整的帐幔,半旧的松绿衬着石青的绦子,喜儿老嫌颜色黯沉,不显眼,他说了要帮他换的,可他总没换……还有那床褥、枕头……
慢慢地接近桌边,桌上细瓷茶杯缺了的口,是他不小心碰破的。那时碎瓷扎进了手指,还是是喜儿拿着针帮他挑出来的……看着这些物什,柳荑生想起的是一件又一件有关于喜儿的事。
好些原先他早忘了的事情,现下他一桩桩地都想起来了,可喜儿呢?人走了,连魂也不在了……
视线四处漫游,柳荑生突然觉得这屋子好大。无人居住的屋宇毫无生气,像个空洞洞的大坑,弥漫着窒人的死寂……喜儿走了,喜儿不在了……打喜儿去的那天起,这屋子也跟着不活了……
喜儿把这屋子的魂也带了去了……
柳荑生只觉鼻头一酸,眼泪就禁不住地掉了下来。
隐约地,喜儿的魂魄出现在柳荑生身后,纤纤的身影薄弱得像白昼之月,随时要散。
蓦地,柳荑生似有感应,渐渐地止住了哭声,缓缓回头。
「喜儿……」微若不闻的唤声,抢不过鸡鸣的宏亮。
床边,喜儿的身影杳去,剩下一张没有温度的床褥。
风雪封住了道路的夜里,喜儿那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听在他耳里却比风声更响……
喜儿瘫在床上,柳荑生焦头烂额地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喜儿……喜儿……」乱了的心,让他只能一连叠声儿地喊着这个名字。
柳荑生握紧了喜儿的手,枯瘦如柴的手也紧攥着他的,在他双掌间颤抖得一如经风晃动的烛焰。柳荑生的视线飘向一旁灯火,感觉喜儿余剩的生命仿似那仅余不及一吋的火烛,眼看着就要燃尽了……
这叫他再也煞不牢在眼里打转的泪,决堤似的落了下来。
一旁站着柳荑生的好友顾藕。他获信后便忙忙地赶来探视,还不忘把邢秋圃一起带来。可邢秋圃也不是神仙,他来了,也只是多一双哀戚的眼睛赋予同情罢了。
在柳荑生完全无暇顾及他们时,顾藕推了推邢秋圃,小声地说着:
「,你就不能给想点法子?至少让喜儿能说话,也好交代后事……」
「我家传的那剂救命仙丹已经让喜儿吃了,专管吊住最后一口气的,可还是没用,我能怎么办?」邢秋圃两手一摊,示意无可奈何,「说不得,只好再让他服一剂,可是啊……我看喜儿是逃不了这关了……唉……依我说,还不如花心思在那个活着的身上,像他这样伤心法,会伤根本的。」
顾藕的目光在柳荑生和喜儿身上转了转,随即举步上前,轻拍着柳荑生的肩膀,劝道:
「荑生,你节哀吧!」
喜儿也想要他别哭,却无能为力。老天呵!想说的、要说的,还有那么多……可他说不出……老天爷真狠心,连这最后一点时间都不肯还他些力气,好让他们多说些话儿……
柳荑生似是完全没有听见,只是两只眼睛一霎不霎地看着喜儿猛垂泪,脸上是袖子擦了又湿、湿了又擦,到最后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喜儿……你别死……你放我一个儿……我怎么活呢?」
柳荑生被泪水模糊的眼里见着喜儿干涩的双唇努力蠕动着,可话语就是怎么也无法自那张正自努力攫捕尘世气息的嘴里挤出。
「荑生,你就让喜儿好好地去吧!你这样不是叫他在这一刻也不得安生吗?」顾藕继续劝着,「喜儿跟了你那么多年,你还不懂他?只要你好,他也没牵挂,才可以安安心心地往生,你保重着些儿,才真是对他好。」
柳荑生毫不理会顾藕,只是扑到喜儿身上,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喜儿!你千万别放下我一个人啊!」
看着柳荑生哭发了兴,顾藕还想再劝,却被邢秋圃扯着袖子拉到一边。
「算了,就让他尽情发泄一下也好。」
「…………都是你的话。」顾藕横了邢秋圃一眼,低声嘟哝了句,随即叹着气,将视线重新调回柳荑生和喜儿身上。
只见柳荑生拿脸颊猛蹭着喜儿,哽咽着唤道:
「喜儿……」他的泪水鼻水全流到喜儿脸上,可喜儿的感觉模糊了……连声音都听不真了……唯一剩下的,是自柳荑生身上传来的热。柳荑生说些什么,喜儿不清楚,但他猜得出。
他又何尝想死呢?若他有做主的机会,还不选择活着伴他到老?傻子……到了这当口,还是这么傻……可他想……多想陪着这傻子就这么一路下去,到老、到死……一世不够,还要来生呢!
可这一辈子的缘,眼看着就将尽了,那么,且定个来生的约吧!来世即使虚渺,也总有个寄托。
喜儿努力地抬起了手,触着柳荑生颊上的泪。
「……来……」一丝气音自喜儿的口中泄出。
「,我在这儿、我就在这儿……」语气急骤,柳荑生将耳朵贴近了喜儿的唇。
「……世……」
「是,是我,是我在你身边……不是旁人,就是我。」
「…………」喜儿的嘴唇翕张着,堵在喉咙口的一口气将话噎着。
柳荑生焦急地看着喜儿,只见他嘴张着,奋力地想说话,可他什么也没听见,只感觉喜儿抓着他的手更紧。看喜儿急得额上频频沁汗,柳荑生也急,恨老天不该,也恨自己没法儿替他。
「…………来…世……我……」断续的喉音杂在气声间,成难以分辨的模糊。喜儿拉长了脖子,「…………」
柳荑生专注全副精神在喜儿的声音上,时间被拉长了,每分每秒过得极慢,等得柳荑生口干舌燥、心急如焚。可漫长的等待时间过去,他仍是听不到下一个字打喜儿的嘴里蹦出。
只见喜儿的嘴像是被浪打上岸的鱼,奋力地张开抖着,「…………们……」紧接着一阵剧烈的抽搐,慌了的柳荑生只能一股劲儿地更加紧抱着喜儿。
喜儿像是全身抽筋似的,一口气怎么吊也吊不上来,眢陷的双目瞪大,柳荑生惊骇地知道这是那一刻到了他握紧了喜儿的手,仿佛这么一握,可以将他的生命传给他似的。
「喜儿!救……救命吶!」柳荑生放开了喉咙大叫,「救命!快救命啊……」嘶哑的声音让跑过来的邢秋圃也跟着慌得踉跄了一下,而顾藕则是差点把邢秋圃预备下的药汤给洒在地上。
跟着一阵忙乱,三个人七手八脚地灌药汤、搓心口……可眼见得喜儿瞪大的双眼里神采逐渐散失,终至如火星散灭一般,眼睑垂闭,头颅颓然一歪,就去了。
原本哭得呼天抢地的柳荑生这时猛地安静了下来,楞直着双眼看着歪在他怀中的喜儿。
喜儿……就这样去了么?视线下移,喜儿的手还紧紧地跟他握着呢!这就去了?
风静气沉,整间屋子被突然扔进了无边的沉默。
半晌,顾藕两手交握在下腹,叹气,「唉……」缓缓摇着头。
邢秋圃也跟着叹气,在这当口,他俩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跟顾藕两人相觑了眼,邢秋圃开口问道:
「现下该怎么办?」
「自然是准备喜儿的后事,我们几个好友早替荑生想过了,这喜儿不比一般,我们自然是体贴荑生的心意,尽量替他办得隆重些……」
「可瞧他的境况,这后事怕是难隆重得起来吧?」
「这个不怕,我们大家都尽可能地多助了些银子。」
「既这样,好歹也是相识一场,我也帮些……」
「你可是财主,该多帮些。」
他俩人絮絮叨叨地商议着如何帮着柳荑生办喜儿的后事,但柳荑生却坐在床边仍抱着喜儿,动也不动。
「你看喜儿的棺木要用什么木头好?」
「这个么……本该是得问问荑生的意思,可问他,不定他要个水晶棺呢!」
「水晶棺?看来你认识荑生还没我这个初识的深,我看吶……他恨不得拿自己当木头装着喜儿,陪他一起呢!」
「唉……」顾藕摇头,「就算他想,也不成啊!我看吶,就照咱们的意思办吧,反正他现在肯定伤心得六神无主,啥事都办不了。总之现在第一步,你先派人回家弄套好衣裳来给喜儿装裹,我让下人去联络其它人来帮手。」
两人正商讨间,突然觉得四周气氛有些别扭。
顾邢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不说,这才发现别扭在哪儿没有哭声!这可太反常了,刚才柳荑生还哭得什么似的,怎么这会儿反没有声音了?他俩急急地转头一看,只见柳荑生还抱着喜儿,手也还牵在一起呢!
而柳荑生脸上是一副惘然不知所以的表情,这……该不会受的刺激太大,整个人都傻了吧?顾邢二人一见他这模样,立刻近前。
「喂!你、你是怎了?」顾藕推着柳荑生的肩膀,而邢秋圃则是用力地掐了下柳荑生的人中,柳荑生痛叫出声。
柳荑生抬头看了看顾藕和邢秋圃,又低头看着在自己怀中冷去的喜儿。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觉得心空空的,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假的,刚才还活着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而……这就是没了喜儿的感觉么?一种什么都感觉都不存在的感觉……
「还知道痛,没事。」邢秋圃说着,让顾藕宽心。
「荑生,你要是难过想哭,那就哭吧!别憋着,好好儿为喜儿哭上一场,也是你们的情分,往后,也好打起精神来过活。」
可柳荑生没哭,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喜儿,除了脸上尽是迷惘之外,一切如常。这让顾藕和邢秋圃两人在交换的眼神中又多添了一抹不安。
「呃……」顾藕清了清喉咙,想找点话跟柳荑生说,好转转他的心思,「我刚正跟秋圃谈着,要给喜儿弄口什么样的棺木呢!这依你看……」
「棺木?」柳荑生呆呆的。
「人死了,这棺木是头一件大事,总不能像其它小子一样,一口薄棺材也将就,是吧?你用不着担心钱,这件事我来负责。」邢秋圃拍着胸脯。
「是啊,我们商议好了,一人领一件事,你只管放心。」
「棺木?」柳荑生重复着,像是根本没听到身旁的两个朋友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自顾自地说起来,「我想起前年有一回,我对喜儿说,要我死了,我想他给我殉葬……」
邢秋圃和顾藕一听,两人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戒备着,怕柳荑生做傻事。可柳荑生还是持续着聊天似的语气,一脸淡淡的说着。
「他不肯,我就跟他呕了场气。其实我也不是当真要他那样,只想他哄哄我罢了。」
当时喜儿是怎么回答来着?
『凭什么你死了我得殉葬?我当初卖到你家当奴才,确是卖的死契不错,打那天起,我就一辈子是柳家的奴才,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死了,我死心塌地替你守着墓、尽心伺候你的子孙去,没个你死了我得殉葬的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