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杰生跟着望向夏胤伦。
才接受过治疗的男人,手臂上还插着针头,透明的液体从吊瓶慢慢通过输液管流进他的身体里。
一动也不动的模样,平白无故的会看到许多往常看不到的东西。
没有舒展开的眉峰,惨白的面颊,微张的唇色也显得特别寡淡。身体虽然直直躺着,却给人一种下一秒他就要蜷缩起
来的感觉。
那是清醒时根本捕捉不到的脆弱。
除此之外,更回避不掉的是衰老……发丝间偶尔闪过的银白,眼角此刻看不太清晰的细纹……
蒙羽还真是没有说错。
是的,真的有那样一层东西存在的。
尽管看不见也摸不着。冯杰生朦朦胧胧的想,这东西之所以会有,也许和六年多前的事情脱不了干系。
“这样……对他的身体很……不好。”冯杰生艰涩的说道。原先还有满腔怒火的,恨不得掐住夏胤伦的脖子刨根问底
。但到了现在,那种设想似乎再也无法做的出来。
而且……他也猛地意识到,拿曾经的夏胤伦往现在的这个他身上套,无疑是并不公平的行为。
连记忆都丢失掉的男人,失去的其他东西或许是其他人难以想象的多。
蒙羽耸了耸肩:“是啊,一直都这样。我也不是没说过,但他根本不在乎。如果没有我跟在旁边,偶尔还能管一下他
,谁知道伦叔现在的身体会是个什么鬼情况啊。只是这种事情如果不是自己在意的话,别人想帮忙也没办法啊。”
“……”
“不过……”意味深长的瞥他一眼,蒙羽继续道,“我现在又觉得有新的希望了呢。冯大哥,你难道没有察觉到,伦
叔已经破例很多了吗……”他一五一十的数着,“你看,像是抽烟啊,喝酒啊,吃饭啊,作息时间啊……他根本就被
你管住了嘛。”
“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那现在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吧……”冯杰生苦笑着摇了摇头,忽的产生了一点明悟,“我想他
只是不在意。”
“咦?”
“他认为我迟早要走的。”
“走?”蒙羽瞪大了眼,良久才说,“如果连你也扔下他不管的话,我想不出来谁还能够帮到他。”
静默的对视持续了一会,两个人都看到对方眼底的无奈。
床上男人的嘴巴突然动了一下,意义不明的嘟囔声含糊的从唇间挤出来。就在冯杰生以为他要醒过来的时候,动静又
消失了。
“那个……”
干坐在椅子里实在很无聊,蒙羽打了个呵欠,想到了什么似的问,“冯大哥,你以前是真的就认识伦叔吧。我倒是真
的这么觉得。别跟我说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骗骗别的小孩子大概还行,对我就算了吧。能不能告诉我,伦叔他以前
是什么样子的?”
“以前吗……”
冯杰生眯了眯眼。
曾经的夏氏集团掌舵人,要描述那个夏胤伦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如此轻而易举的就把当初的那个样子翻找出来,让他
猛地意识到他对现在这个夏胤伦的了解有多欠缺。一方面肯定也有被拒而远之的原由,但另一方面,未尝不是因为他
自己的排斥,所以才会让印象始终停留在过去。
然而一晃这么多年的时光,有什么会一成不变?在遇到那样的变故后,夏胤伦又怎么可能还驻留在原地不动?
冯杰生甩了一下脑袋,嘴角牵出一个莞尔的弧度:“可以。我说过,阿伦以前是我的老板对吧。”
“哇!真的是大人物啊!”蒙羽小小的惊呼一声,旋即又用手掩住嘴巴,生怕音量太大会吵到夏胤伦。
“嗯……他很厉害。才二十多岁,就带领整个集团从困境里毫不拖泥带水的走出来。在经济危机的年月里,还创造了
很大的效益……”
那时候的夏胤伦,就是这样典型的青年才俊。
毕业于长春藤名校,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在为人处世上面,成熟稳重又八面玲珑,在那个光鲜亮丽的圈子里也被无
数人称道。
“诶诶……伦叔原来这么生猛,真是看不出来啊。”
“……他对什么都要求很高,不管是生活质量,还是工作效率……”
只是如今似乎完全不一样了。
好象对任何人事物都没要求,随意到叫冯杰生觉得他是在作践他自己。
“……不过阿伦那时候,私生活也不算十分单纯……”
同样交往过一个接一个的情人,唯一的不同大概是从不在未分手前与别的人产生感情纠葛。对待情人总是彬彬有礼,
很多人在离开后还想着他的好。滥交是绝对称不上的,除了与他所共有的那一次,连一夜情都谨慎的不曾有过。
怎么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好象腐烂崩坏都已经到了骨子里。
可是……他却情不自禁的对如今的夏胤伦动了心。说起来和从前完全不能比,可一点一点被刻在心里的印记,深刻的
抹都抹不去。
“啊啊,是吗……原来是这样的啊……”
病房的窗外浓沉的漆黑在凌晨四点多钟格外的张牙舞爪,几乎要渗进到屋里面来。
蒙羽忍不住盯着冯杰生看。
眼前靠坐在沙发里的青年一定不会知道,自己在描述着夏胤伦的时候,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明明那么温柔,却深沉的让人禁不住想落下泪来。
23.别赶我走
后来回想起来,那个晚上的不同寻常其实是有迹可循的。大川就像不要命了一样,喝酒和劝酒都来的格外凶猛。
是怎么被灌醉,是怎么失去意识……通通都记不得。
这一觉似乎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漫长。
隐隐约约的,有很多人的影子在颠来晃去。一下子是在游艇上面,漫无边际的海水包围在四面八方,被黑洞洞的枪口
指着,半点也动弹不得,还有什么人得意又狰狞的面孔,耳边的大呼小叫连绵不绝;一下子又到了暗无天日的小巷子
里,十多岁的孩子憋着眼泪,怯生生喊着伦叔伦叔,被护在身后……
其实他一向都能睡得很沉。没心没肺就能有这么好的效果。但这一回,却是前所未有的全身心的舒适。
额角到脸颊都依稀被什么东西轻轻擦过,那触感比羽毛还要柔和。
这些部位又不是没有被自己摸到过,可那到底是有所不同的……温度明明就是很适宜的微暖,却无端生起些许热意。
将几乎要冻结起来的身体催得暖和,龟缩成一团的知觉总算流遍了四肢百骸。
***
眼睑动了一下缓缓张开,又立即闭合,顿了一下夏胤伦才适应房间里的光亮。看外面应该已经是白天,屋里没有开灯
也被映的亮堂堂。他侧过脸,青年半垂着脑袋靠在床边的样子便闯进眼帘。
对着自己的只有头顶,看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打瞌睡。但在夏胤伦用手撑住身体打算坐起来的时候,对方猛地抬起头
来。
“杰生你没睡啊。”夏胤伦再自然不过的和他打招呼。
冯杰生只是瞪着他。
谈不上什么怒发冲冠暴跳如雷,但委实也不能说态度很好。
夏胤伦摸了摸贴着胶布的手,不出意外那下面应该是输液的针孔。被暂时性遗忘的记忆霎时间尽数找回,他恍然大悟
般“啊”了一声。
“麻烦你了,杰生。”
“原来你也知道是麻烦啊。”
青年的语气就像铺了一层细碎的冰,听起来是过去少有的生硬冷淡。到此时此刻,夏胤伦终于有了当初的助理成为独
当一面的稳重男性的真实感。
所以被责怪着,他也只是朝冯杰生笑了笑,摊开双手:“我没有想到会这样。”
“想到你就不会去了吗?”
“呵呵……”今天为什么冯杰生老是针对他啊……难道是这次到医院的诊费太贵?夏胤伦想了想,坦然道,“……大
概还是会去的吧。”
青年投过来的眼神含义十分明确:看吧我就知道是这样……
“好啦好啦……”
夏胤伦高举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我道歉,我道歉还不成吗……”说着又笑眯眯的拍了拍青年的肩膀,“我也会反
思的啊……”
冯杰生定定的看他一会:“希望你是诚心的。”
“当然是啦,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难道会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倒是觉得你……”不说还好,这话一出口,冯杰生的目光陡地锐利起来,“……在这点上的自知之明很缺乏。”
“喂喂!”
这算什么……批评教育吗?
夏胤伦揉了揉躺太久而僵硬的脸。竟然会被曾经的下属在气势上压制住。在莫名的欣慰之余,还真是……忽然有种难
以形容的惆怅啊。
见他默不作声,冯杰生也停住嘴不再继续。但接着,夏胤伦却被他一反常态的温柔声线给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伦。”
“……嗯?”
“我只是……担心你。我希望你能够好好的。你也应该知道自己需要保养身体,而不是像这样胡天黑地。”
“啊啊,我知道啦知道。”
非常敷衍的态度能从轻描淡写的语气和飘忽的眼神里轻易察知,冯杰生拿他多少有些没辙。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自
己能够再强硬些就好了。
可是对这个人,内心深处始终存在的一分内疚,让他连更重的责备都做不到。
***
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凉,真的是这样。随着密集的雨幕垂落,气温像是在瞬息间就降了下来。
夏胤伦推开键盘,修长的双腿直直展开,伸了个懒腰。
刚接的活已经做了一大半,这次感觉异乎寻常的顺手。扫了眼室内没找到人,只有冯杰生还插着电的笔记本,指示灯
在一闪一闪。
“杰生。”
“嗯?阿伦你找我?”
冯杰生的声音先传进来,随即透过来的还有一股什么味道。夏胤伦鼻子一动,立刻知道他是在走廊上生炉子。
会对煤炉子这种东西产生兴趣,还真是符合上层人士的少见多怪。冯杰生这样的举动是从医院出来那天开始的。
那天之后没有在医院折腾很久。其间大川酒醒来赔了罪,被蒙羽拖到走廊上施展了十大酷刑。回去的时候,第一场雨
不期而至。
横流的污水在这种天气里格外显眼,冯杰生皱起浓眉加快速度,刚爬上二楼他却倏地住了脚。
困惑地看过来,夏胤伦才发现青年是对走道边的煤炉子产生了兴趣。蹲在旁边好奇的用手指戳了一下铝制的水壶,被
烫到才缩回来。
他不禁有一点无语。
冯杰生扭过头:“这就是烧煤的炉子?”
“嗯。”
正说话间那家住户的门被推开,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慢吞吞的走出来,看着外面的两个人略吃了一惊。
冯杰生已经凑了过去:“阿婆,这炉子好用吗?”
老婆婆大概有些耳背,扯着嗓子回答:“烧水!”
“是在哪里买的啊?”
“蜂窝煤!”
“超市有卖的没?”
“涨价啦!贵啊!”
“可以用来煨汤煲粥吧?”
“一块好几角钱哩!”
“……”
夏胤伦的额角挂出一滴汗。
怎么也没搞明白这两个人到底怎么交流的,最后还能让冯杰生兴致勃勃的跑去买了个煤炉子来,说是要煨汤。
然后……他就真的学了怎么生炉子煨汤。老实说,被另一个男人“洗手作羹汤”,会让夏胤伦感到一种由衷的愉悦感
。
他的胃的确在这几年败坏的厉害,冯杰生的做法无可厚非,甚至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真心实意。
但是,夏胤伦却发现,在慢慢恢复到与这座城市里最普通的居民差不多的生活方式的过程里,自己好象逐渐习惯了什
么。
“嗯,杰生进来,我们谈谈。”
背对夏胤伦的青年身形猛地凝滞,时间都被掐住了一样身体都定格住。好半晌他才转过脸来,眼底浮着出不确定的犹
疑。
是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吗……
就像他再也忍受不了男人的漫不经心,于是想出了步步紧逼的这一招。哪怕只是习惯也好,也想要在夏胤伦的生活里
刻下最深的痕迹。
这段时间他其实已经感受到了,夏胤伦时常表露出来的烦躁。即便如此,冯杰生也从未产生过一走了之的念头。
但如果夏胤伦赶他走……如果……
青年的眼神骤然坚定起来,他必须留下,死皮赖脸也要做到。
边擦手他边往里走,在桌子边与夏胤伦面对面坐下。
“在煨汤?”
“……嗯。给你养胃的。”
不用想也知道,青年的出发点似乎总是自己。透过虚掩的门缝,火候还不足的汤已经让空气中弥漫出阵阵香味,非常
居家的类型。单只是闻着,就会觉得温暖。
但温暖这种东西,得不到还好,一旦拥有过,再失去就太悲惨。
“杰生,你这次出差是做什么,时间很长啊。”
果然是这样……心里咯噔一下,冯杰生面上未露声色:“嗯,是的。这次公司在瑞城的项目很重要。”
“既然这样,就不要再在我这浪费时间了吧。”
“……怎么会是浪费时间呢。”
“不然呢?”夏胤伦似笑非笑的看他,“你得承认这样一来,你花在工作上的时间减少了很多,不是吗。”
“工作也需要应该劳逸结合。”
夏胤伦有些不耐的眯起眼:“你大概不觉得,我也会不好意思。你当初借住在我这里的人情,算下来早还清了。”
“人情……”冯杰生反倒嗤的笑了起来,努力把失落掩饰成不以为然,“原来阿伦你是这么看我的。”
“不是?难道你对我这个老男人一见钟情不成?”
“……”
冯杰生张了张嘴,无法说出那么言不由衷的话去回应他的打趣。当然不是一见钟情,毕竟早在之前就见过不知道多少
次了。
“我不想影响你的工作,杰生。”
“并没有。”冯杰生讷讷的说,“我是……想要照顾你的身体。”
“……你可以用另一种方法照顾我的身体。”
说着调情一样的话,夏胤伦没有流露出内心隐隐的欣喜……原来如此失败的他,也会被人看重。尤其那个人还是与他
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连系的冯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