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叹了一声,道:“这狐狸害怕也不奇怪。它的内丹,就是我取去的。”谢鉴霍的抬头看他,盯了足有一刻钟,咬牙道:“你是忘一!”忘一已还了俗,身上穿的自然是寻常衣衫,谢鉴又只在夜里见过他一面,自是不易认出来。
李琳苦笑道:“我自知犯下了过错,这次就是执柔要我为这事来的。待会儿事情办完,谢公子要打我出气,那也由得公子。”谢鉴听他意思,竟似能救了小狐狸,语气不由得和缓了几分,道:“道长能将青儿的内丹寻回来么?”他知道那内丹已做了钟观宪的药引,心中却不能不抱着万一的希望。李琳摇头道:“内丹是找不回来了,只能想补救的法子了。”却又犹豫,道:“只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谢鉴听得有办法,心头喜极,小狐狸在他怀里也竖起了耳朵。谢鉴急道:“管它是不是办法,道长倒是先说出来听听。”李琳叹了一声,道:“我先问谢公子一句,肯为这狐狸舍了性命么?”
三十三,化碧凝朱
谢鉴听他问起,想也不想的道:“这有什么不肯……”忽觉小狐狸牙齿又咬在自己手上,吓了一跳,手上却只是微微的刺痛,谢鉴知道它是不愿自己为它送了性命,拍拍它脑袋,道:“青儿乖些。”李琳伸出手去抚它头顶心,小狐狸侧头想要躲开,却没避得开。待李琳拿开手时,小狐狸已经闭上眼睛不动了,呼吸却是匀净平稳。谢鉴奇道:“它是睡着了么?”李琳点头,道:“谢公子将它抱到一旁歇着罢。”
谢鉴起身将它放在一旁的枕上,拉过薄被盖住,小狐狸的身子忽然微微抖动,慢慢化出了人形。看他脸容,比从前了苍白憔悴许多,下巴也尖尖的削了下去,神情却是温柔安静,似是带了一种说不出的满足。谢鉴心中怜惜,更多的却是欢喜,他本来恨忘一屡次同这稚弱的小狐狸为难,此时心中怨气不由消去了三分。
李琳道:“这不过能顶得一时罢了。谢公子是肯为它舍命的了?”谢鉴点头,道:“若能救了青儿,我什么都情愿。”李琳闻言,便上前将令狐青左手的小指划破了,取了几滴血在掌中。谢鉴看他凝神运气,几道白烟从他掌心徐徐升散出来,那白烟渐渐缠绵的纠结弥散,颜色也逐渐变作了淡红,想来是吸收了那血的缘故。过得片刻,那烟又逐渐收拢回去,一点点的缩在李琳掌心,竟结成了一颗芙蓉石似的极玲珑的胭脂珠子,宛然便是内丹的样子。
谢鉴几乎要欢喜的晕去,喜道:“喂他服下去便成了么?”伸手便要去取。李琳声音微哑的道:“谢公子暂且等等。”谢鉴奇道:“怎么?”一抬眼间,竟见李琳的面容在这片刻中似是老了几十岁一般,满脸的松纹灰暗,哪里有半点从前的神仙意态。谢鉴登时惊得呆住了,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道:“道……道长,你……你是……”李琳苦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散了三十年的修行罢了。只盼能赎了我的罪过,那也不枉了。”谢鉴呆在当地说不出话来,他心中纵是残存了些怨怼,此时也全然是烟消云散,只剩了感激抱愧。
李琳微颤的扶着桌子坐下,道:“我已是尽了全力了,但这珠子也只能作它三年内丹之用。再多的,我固然是没有了,它修为极浅,也受不住那许多。”谢鉴感激无已的道:“是,多谢道长。”话一出口,又觉得实是不妥,他为令狐青散尽了毕生修行,岂是一个“谢”字能抵过去的,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李琳叹了一声,道:“公子莫急着谢我,这内丹……同它原来的有些不同。”谢鉴道:“青儿会觉得不适么?”李琳摇头道:“他不会觉得什么,可是公子……”谢鉴见他吞吞吐吐,闪烁其辞,奇道:“道长有什么话,不妨尽管说出来。我会有什么不情愿的。”李琳叹道:“要这珠子发挥法力,少不得公子之力。它……非生人精气不能充养。这狐狸虽只有一半是妖物,公子又是年轻力盛,可也至多也只能供它三年之用。”谢鉴一怔,随即便笑道:“三年便三年,那也好得很了。总是要多谢道长援手。”李琳道:“既然如此,公子牢牢记着,至多七日,便须充养珠子一次。”将那胭脂珠子给了谢鉴,谢鉴接过自己的性命一般,牢牢握在了手心里。
李琳道:“若是无事,我便告辞了。我还要及早回洛阳去,将这事告诉执柔知道。他担心得很。”谢鉴忙道:“道长身上觉得怎样?不如在这里歇上一夜,天色已晚,也不急在这一时。”李琳略一思索,道:“也好。”谢鉴便扶了他到另一间客房里歇着,自己急急回房去看令狐青。
谢鉴到床边坐着,他直到此时才细看这珠子,如瓷而轻盈灵动,似玉却宝光流转,搁在掌心里,似凉似暖,明明是质实坚硬,触感却似极是柔软。谢鉴看着它喃喃道:“三年,三年……”重重叹了口气,便不再多看,将珠子含进嘴里,饮了一口茶水,俯下身去同那小狐狸口唇相就,将那珠子给他度了下去。
谢鉴抬起了身来,伸指轻轻划着他瘦如落花的脸颊,看着他颊上一点点的攀上微红柔润的颜色来,心中又是喜欢又是不甘,只是微微的一笑。令狐青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他,欢喜的微颤了嗓音,道:“公子。”却说不出别的话来,眼里渐渐泛上一层水雾。谢鉴抱住了他肩膀,两人相拥了半晌,才微笑道:“青儿醒了。”令狐青点点头,“嗯”了一声。他的头发在枕上一擦,略略散了几分,捉住他袖子的手又收紧了几分。谢鉴柔声道:“身上觉得怎样?可有什么不舒服么?”
令狐青摇头道:“没事。明早便能上路。”谢鉴轻拍拍他脸颊,笑道:“莫急,还有三四日路程便到了,青儿好好歇几日也不妨的。”又低声笑道:“晚上我抱着你睡。”全然是惯常的调笑口气。令狐青抬起了眼来,眼中却不见半分羞怯,道:“我自己睡。”他声音虽小,说得却极坚决。谢鉴微觉奇怪,道:“怎么?”令狐青看着他,道:“我以后也自己睡。”谢鉴怔住,放开了手,叹道:“你听见了。很早便醒了么。”令狐青低头道:“他割破我时我便醒了。”又嗓音颤抖的道:“若是公子因为这个死了,我要内丹还有什么用。”
谢鉴抚了几下他的头发,轻道:“青儿,我们若能在一起快快活活的过上三年,也不枉活这一世。人活一世,本就是忧多欢少,加起来能有一千日的快活,已是难得的了。”令狐青急道:“那三年之后呢?”已带出些哭音来。谢鉴笑道:“三年之后,我自然是死掉了,青儿也没了内丹,便去山里做只什么都不知道的狐狸。我们从前不就是这样说好的么。”令狐青哭道:“不是这样说的。”
谢鉴不忍见他流泪,轻轻叹道:“青儿,你想想,你若不肯,过不几日便要失了灵识,我从此可也不得开心了。”令狐青伏在他膝上,哽咽道:“要我害死公子,还不如这样好些。”谢鉴想了一想,笑道:“那便两年罢。唔,不对,便是两年半,也是不妨的——两年零十一个月,也该……”令狐青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自己在伤心悲苦,眼前这人却说得正兴高采烈,心中委屈之极,当即大声哭了出来。
三十四,何如无情
谢鉴看他哭得厉害,却不由得笑了一声,轻轻将他的小嘴握住了,笑道:“好青儿,别哭,别哭,我在这里。”令狐青的手指死死抓住了他袖子,呜咽道:“我不离开公子。”谢鉴笑道:“你乖乖听话,我们自然便能好好的在一起。”一边去擦他脸上的泪水。令狐青只是摇头。谢鉴叹了一声,脸上明快的笑容也褪了,沉声道:“青儿,你这样子支撑不了多久。要不然我们在一起过三年,要不然便是三天,你自己选罢。”令狐青垂着头,一动不动的依在谢鉴怀里,只是死死抓着他衣服,也不说话,也不点头摇头,偶尔抽噎一下。他心里自然喜欢同公子在一起,便是多一天也是好的,可他又怎能因此害了公子。
谢鉴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叹道:“傻狐狸,这还有什么好想的。若是我,自然是选三年的,连眼都不会多眨一下。”见他不语,又道:“青儿,我知道你是怕害了我,可你不肯答应,我固是性命无忧,可从此便能舒心快乐了么。你若心里恨我,才该如此罚我。”令狐青急道:“可我若答应了,三年之后,公子就死掉了;我不答应,三天之后,公子和我都是好好的。我总归是没了内丹,为什么还要拉上公子陪我受苦。”
谢鉴气得说不出话来,咬了咬牙,恨道:“罢了,傻东西,我不跟你多说,你乖乖躺着就好。”一手按住了他细瘦的腰身,将他衣带解开了。令狐青惊道:“公子,别这样,我不要。”谢鉴却低头将他口唇吻住了。正待脱他外衫,便觉唇上一痛,跟着满口都是腥甜。谢鉴万万想不到这温顺的小狐狸竟会咬自己,一时不由怔住。令狐青也吓呆了,颤声道:“公子,不是我……不是……我……”
谢鉴怔了半晌,又将他抱在了怀里,令狐青便不敢再躲,只小声道:“公子,我不想要,等过几日……”谢鉴也不说话,只将头埋在了他肩上。令狐青觉得肩上衣服渐渐湿了,知道他在流泪,心里害怕之极,哭道:“公子,我听话,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抖抖索索的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谢鉴按住他手,轻道:“好青儿,你也累了,这便睡罢。”宽了自己的外衣,吹熄了蜡烛,便抱着令狐青躺下。
令狐青初时乖乖的不敢乱动,他这一日折腾得厉害,哭也哭得累了,不久便沉沉睡去。谢鉴搂着他在怀里,怕惊醒了他,自是不便转侧。心中之事,却不知颠来倒去的想了多少遍,却哪有两全之策。以前从不知情之累人,竟至于斯,当真是死不得活不得,无计悔多情。心里忽然发狠,不如杀了这不听话的小东西,然后自己了断,倒也干净。
谢鉴的念头转到这里,初时尚被自己吓了一跳,但仔细想来,这狐狸不愿吸自己精气,自己也不愿几日后便失了他,竟是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当下一狠心,从床头的衣袋里摸出一把裁纸的小刀,便去摸索令狐青的脖颈。钝小的刀刃贴在令狐青的颈上,谢鉴的手掌似是能感受到血脉流动。他似是着了魔一般,微一咬牙,手上便要使力。
令狐青正无知无觉的在梦里,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喃喃的道:“公子,公子,我喜欢你,我不离开你。”夜色幽淡,隐约看得清他秀丽的脸上带了泪痕,睫上犹自挂着些微的水露。谢鉴呆住,心里却禁不住迷醉,俯下颈去吻他嘴唇,那唇舌柔如春水,虽在梦中,也是极尽缠绵。谢鉴抬起头来时,虽带些薄薄的凄凉,满心却都是温柔。看着自己手上的刀子,只觉似乎是做梦时拿在手里的,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将那刀子抛到一边。他重又在令狐青身边躺下,脑子里乱作一团,竟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日早晨,谢鉴起来不久,便有人送了早点来,却不是昨日那店伴,另换了一名少年女子。那少女容色颇为秀美,一双眼睛极是灵动,装束也不像店中粗使的杂役。谢鉴正自奇怪,便听令狐青的声音欢喜道:“木桃姊姊。”那木桃朝谢鉴笑了一笑,道:“公子安好。”谢鉴答礼。木桃便不多说,捧了粥碗往床边去。谢鉴本想接过,见令狐青对她甚是亲近,也就罢了。
木桃在床边坐了,在令狐青背后垫了枕头,笑道:“舒服么?”令狐青点头。她便舀了一匙粥送到令狐青嘴边,令狐青吃了,急急问道:“木桃姊姊怎会来这里?我姊姊呢?”木桃伸指在他额上弹了弹,格格笑道:“你姊姊知道了你的事,一时急得动了胎气,本是要亲来的,现下只能托我过来看看你。那个道士是在隔壁么?你姊夫也托我将他带回去。”又舀了一匙粥喂他。令狐青奇道:“我姊夫?”木桃也奇道:“你不知道?”令狐青摇头。木桃笑道:“等你回去,让你姊姊慢慢说给你听罢。你可有大半年没回家了罢?”令狐青垂下头道:“我早就想回去的。我的内丹……”
木桃听他说出“内丹”两字,睁大了眼,看看令狐青,又看看谢鉴,小声道:“他……知道?”令狐青点头道:“公子一直都知道。”木桃脸色甚是古怪:“他不怕你?”令狐青摇头道:“公子待我一直很好。”木桃回头看了谢鉴几眼,这才显出真正的亲近神色来,笑道:“公子,我是住在青儿邻家的,过来看看他。来得莽撞,还请勿怪。”谢鉴忙道:“无妨,姑娘有什么话,尽管同他慢慢说。青儿也时常想你们。”
木桃一笑回头,却又叹了口气,对令狐青道:“早知道你会成这样子,我真该弄死那人的。”谢鉴听得话中端倪,急忙道:“谁?”木桃托起了腮,苦苦思索道:“我记不得了,好象是姓钟的罢……”看谢鉴脸色大变,犹豫道:“那是你的朋友么?他……是他对我无礼在先,我才……”谢鉴摇头苦笑道:“姑娘没弄死他,我只觉得可惜得很罢了。”木桃垂头道:“后来他们请人捉妖,我心里害怕,便逃走了。我既已离开,那人慢慢调养便能好起来。谁知……谁知他们竟把青儿……”
谢鉴不愿去想这旧事,又见她说话时便忘了喂令狐青吃东西,显然不是常照顾人的,便上前将粥碗接过了。木桃看令狐青吃了早饭,笑道:“本来是带你一起回去的。我这就要走了,你同我一起么?”令狐青道:“我……”眼睛犹豫不决的看着谢鉴。谢鉴握住他手,对木桃道:“青儿现下身子弱,还须歇一日才能行路。姑娘请先行一步罢。”木桃便起身告辞,不久又听得隔壁发出些声响,自然是她和李琳一同走了。
木桃走了许久,谢鉴仍是在床沿坐着,他给木桃勾起从前的事来,忽然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一时皱起了眉只是苦思。令狐青看他发呆,奇道:“公子在想什么?”谢鉴“啊”了一声,仍是皱着眉道:“也没什么……”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将手中的碗筷放到桌上。
三十五,流水东西
不久有店伴来将碗筷等物收拾下去。谢鉴回到床边,摸了摸令狐青身上,他知道令狐青从来便没胖过,仍是只觉瘦得可怜,道:“青儿觉得累么?多睡一会儿罢。”令狐青答应一声,乖乖的躺下。谢鉴支颐坐在一旁,仍是想着那事,许久不得要领,也便不再多费心神。
去看令狐青时,却见他正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谢鉴奇道:“青儿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有什么事么?”令狐青小声道:“我在房里觉得闷得很,想出去走走。”神情便如提了任性要求的孩子一般羞怯不安。谢鉴失笑道:“出去便出去,这么可怜兮兮的,我还会打你手心么。”便帮令狐青穿了衣服,同他一起出去。
这客栈是谢鉴昨日随便投下的一家路边小店,四周少有人居住,甚是安静自然。谢鉴知道令狐青喜欢这样的地方,带他走远了些,寻了一处干净地方坐着。令狐青凑在一朵小花上嗅嗅,摘下来放进嘴里吃了,满足的向后倚着树干,欢愉的道:“从前姊姊常常带我出来玩,我会爬树。”忽然想起木桃的话,有点垂头丧气的道:“我还不知道我姊夫是谁。”
谢鉴想起杨执柔来,笑道:“回家看看不就知道了。”令狐青道:“他一定不是狐狸。”谢鉴“啊”了一声,奇道:“青儿怎会知道?”令狐青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这样想的。我猜姊姊会喜欢人。”谢鉴想起一事,笑道:“还有一件事,不知你姊姊生下的孩子,是人形还是狐狸?”令狐青想了想,道:“是狐狸罢,我就是这样子的。”
谢鉴道:“说得也是。”转头见令狐青勾着唇角,满脸都是笑容,道:“青儿在想什么,怎么这么开心。”令狐青笑吟吟的道:“我在想,姊姊的孩子会不会是小婴儿的样子,却长着狐狸的尖耳朵和尾巴。”谢鉴笑道:“唔,那倒可爱得很。”捏捏令狐青的耳朵,倒觉得不管是人是狐,这双耳朵一样的柔软可爱。
令狐青开心道:“待过几天回去,我要教它叫我舅舅。”谢鉴想到这只小狐狸这便要做长辈,心里颇有些嫉妒,自己活了二十多年,莫说爹爹爷爷,便是舅父姑夫之类也没做过的。当下泼凉水道:“你回去时,它还没生出来罢。”令狐青毫不在意的道:“回去便天天教它,这么教上几个月,落地时便会叫舅舅了。”谢鉴大笑道:“原来如此!”往他额角上重重亲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