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子墨对他的态度以及王府里下人的一些闲言碎语中,白清瞳旁敲侧击地了解到,他刚来靖王府时与迦罗遥的关系还
是十分亲密的。
想也可以想到,当时一个年仅十岁,刚刚失去所有亲人、举目无亲的罪臣之子,对这位从天而降的恩人自然是依赖而
信任的。不过近几年好似他们的关系便没有那麽好了。尤其是在他失忆的最近一年,听说他都很少和迦罗遥说话了。
白清瞳觉得自己那时候真太不懂事了,竟与迦罗遥冷面相向,算是少年轻狂吗?胆子够大啊。
现在他可不想和迦罗遥闹僵,但是想到迦罗遥对他的态度和可能潜藏的感情,要保持某种良好而适度的关系,好似也
不是特别容易……
白清瞳有些头疼,一路琢磨自己该用什麽样的态度来应对他呢?而且这麽晚了叫他去书房……这个……不会有什麽别
的心思吧?
哈哈!
白清瞳心里干笑两声,嘲笑自己。就算有什麽别的心思,也不会叫他去书房吧?直接去卧室就好了。
他就这麽满腹心事地来到书房外,敲了敲门。
「进来。」
迦罗遥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没有什麽不同。白清瞳慢慢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迦罗遥的书房,因为这里平时是不许别人随意进出的,门外都有侍卫守护。
迦罗遥的书房很大,比白清瞳想象中要大得多。一进去的正堂,完全是一个巨大的书库,众多书架依次排列在眼前,
密密麻麻,上面罗列的书籍足以让人读上十年。
不过可能是因为迦罗遥身有残疾的缘故,每一个书架都比寻常书架低,不到一人高度。而且彼此之间的距离宽阔,足
以让那灵巧的轮椅穿梭其中。
「这边。」迦罗遥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白清瞳这才发现正堂左边还有一间偏室,这才是迦罗遥真正看书办公的地方。
偏室也很大,是真正意义上的书房。
高贵厚重的紫檀木书桌上放著文房四宝,所有物具一应俱全,只是书桌後面却没有椅子。书桌旁边是一张供主人小歇
的长榻,宽大而舒适,上面正中摆著一张矮几,矮几上面搁著一副棋盘。靠门的墙侧是一面书柜,旁边立著高脚香炉
,里面点著熏香。
但是最吸引白清瞳目光的,却是一脚踏进去第一眼看到的,对面墙壁上挂著的几乎有一面墙大小的地图。
迦罗遥的轮椅放在一旁,人倚坐在长榻上,靠著软枕,一手支头,一手执子,似是正在研究桌上的棋盘。
他见白清瞳进来後没有动静,抬眼一看,见他正望著墙上的地图发呆。
「喜欢?」
「啊。」白清瞳回过神来,道:「嗯。喜欢。」他的视线仍在那地图上来回徘徊。
迦罗遥望了望他,淡淡一笑:「你从前也很喜欢。每次进我书房来,总是看不够。」
「这地图绘制得很精致。」白清瞳又仔细看了两眼,下了判断。
「那是我皇祖母,先祖威帝的皇後楼氏所绘。自从他改良过丈量单位之後,以米、公里等基数为准,此地图已精致到
每一处山脉地高度误差不超过十米。每一座城池间的距离误差不超过一公里。」
白清瞳咋舌:「好厉害。」
迦罗遥微微一笑,指了指榻桌对面:「过来,陪我下盘棋。」
白清瞳一撩袍,侧身坐到了他对面,看了看棋面,脱口道:「哎呦,我可下不好。」
迦罗遥轻笑:「知道你棋艺不佳,下著玩玩,陪我解解闷。」
白清瞳道:「行!你别嫌我棋艺烂就成。」
迦罗遥微微一笑:「把靴子脱了,坐上来吧。这样不舒服。」
白清瞳见他侧倚在榻上,随口道:「你呢?」
话一出口,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迦罗遥腿脚不便,平时只能躺卧,在这榻上如何能盘膝正坐?
他心下一慌,急急忙忙地转移话题:「那个……你怎麽自己和自己下棋?有意思吗?」说著脱下鞋子,盘腿坐到榻上
。
迦罗遥对他刚才的失言没什麽反应,淡笑道:「是没什麽意思。人生就像这棋盘,若无对弈之人,便如蹉跎人生。」
白清瞳忍不住瞟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平静,也不知那话是什麽意思,随意道:「下棋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而且不仅
要两个人,还要棋逢对手。如果二人水平相差太多,差距太大,那下起来也没意思。」
迦罗遥低头看著棋盘,缓缓道:「棋艺是慢慢进步的,下得久了,自然会棋逢对手。不过棋如心声,如果对弈之人无
心,那不下也罢。」
白清瞳摸不出他是否话里有话,见他要收回手中的棋子,突然心里一紧,连忙抓起一把黑子:「我虽然不擅长这个,
不过倒还下得。既然你不嫌我棋艺差,我就陪你消遣消遣。」
迦罗遥抬眼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带著几分无奈,几分叹息,和几分宠让,淡淡道:「好。」
白清瞳盯了棋盘半晌,才斟酌地落下一步。
迦罗遥落子极快,虽然有意放水,但仍然攻守兼备,当机立断,每每封死对方的路数。白清瞳初时还能应付,後面便
越下越慢。
迦罗遥也不催他,只掂著自己的子看著棋盘,神情似乎极为专注。白清瞳却越来越分心,视线总是偷偷地往他身上扫
。
他早就发现迦罗遥无论何时都打扮得极为整洁。衣服整理得纤尘不染,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顶上的玉冠都总是端端
正正的。
他偷偷打量,见他今日穿著一件浅灰长袍,颜色十分朴素,只在衣襬处绣著几根青竹,彷如泼墨画一般优美,显出上
品的高贵。腰间束著一条黑色锦带,上面简单地绣制了金丝祥云图案,带出贵不可言的大气。
衣襬以下盖著一条薄毯,掩住了那垂直无力搭在榻沿上的双腿。但从他倚在软枕上的身形来看,白清瞳还是可以看出
他身姿颀长,骨架匀称,细腰窄臀,若能站立行走,必是一副好身材。
想到这里,白清瞳不禁心里有些惋惜。不知他站起来会是什麽模样?
叮地轻轻一声,迦罗遥又落了一枚白子。
白清瞳终於将视线移回棋盘,却又忍不住被那握著白子的手所吸引。
昏黄的内室,一闪一闪跳跃著的烛火下,迦罗遥的手指显得有些苍白。但是他的手非常好看,手指修长,指甲圆润,
指节有力,隐隐透露著主人高贵的出身和沈稳的性格。
白清瞳知道他是会武的,而且武功应该不错。可是他想象不出这双手的主人,是如何挥舞著利器在战场上指点江山,
金戈铁马。
「瞳,该你了。」
迦罗遥迟迟不见他落子,忍不住开口提醒。
白清瞳回过神,忽然觉得有些意兴索然,无精打采地望著棋盘,始终无法集中精神。
迦罗遥看出他心不在焉,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轻道:「我有些累了,今日不下了。这盘便算和局吧。」
白清瞳似乎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哪里是和局,分明是我输了。」
迦罗遥坐起身来,伸手去勾榻边的轮椅。
白清瞳连忙跳到地上,连鞋子也不及穿:「我来。」
「不用。我自己可以。」
迦罗遥轻轻推开他,挪动双腿落到地下,一手撑著榻沿,一手扶著轮椅,想自己移坐过去。可白清瞳却固执地道:「
我来!」
他拨开迦罗遥的双手,弯腰搂住他,想将他抱到轮椅上。谁知迦罗遥却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推。
白清瞳本来便不熟悉这些事,动作也有些莽撞,他身後便是轮椅,弯著腰又下盘不稳,此时没有丝毫心理准备,被迦
罗遥一推向後倒去。偏偏他已勾住了迦罗遥的腰身,这往後一跌,便连累迦罗遥一同跌去。
只听巨大的砰的一声,二人结结实实地砸到了地上。
一切都是瞬息发生,谁也反应不及。
白清瞳身後便是轮椅,狠狠地撞在那巨物上,又被迦罗遥压在身下,手肘正重重击在胸口上,顿时眼冒金星,浑身剧
痛。
「哎哟……」
「瞳!瞳!你怎麽样?」迦罗遥也没料到会这样,慌张地想撑起身子,看看身下的人怎麽样了。
「别动!哎哟……拜托你别动……」
白清瞳觉得自己的肋骨大概都断了,胸口一阵闷痛。
迦罗遥听他叫得惨烈,一时吓得一动不敢动,伏在他身上听著他粗重地喘息,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唤:「瞳
,你没事吧?」
白清瞳缓过劲儿来:「没事。唔……我没事。」
他抱著迦罗遥慢慢坐起,腾出手来揉了揉胸口,不好意思地对他一笑:「唉,我真没用。摔疼你了吗?」
迦罗遥胸口一紧,心脏一瞬间似乎忘记了跳动。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看见白清瞳的情景。
当时眼前的少年还是一名七岁稚子,站在萧瑟的暮秋之中,对著他笑。
「哎,这个给你,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迦罗遥闭了闭眼,彷佛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八年前那个宴会上。
那日是白英将军的四十寿辰。他是禁卫军的重将,守卫京畿一方。迦罗遥平素与他关系不错,又看在他是京畿守将的
分上,特例出席了他的寿宴。
迦罗遥因为身有残疾,不便於行,所以对这类宴请一向避之不及。他虽出席了宴会,却不惯那里的气氛,与受宠若惊
的白将军喝了几杯,便借口出来透气。
当时服侍他的子荷将他推到後花园,见夜凉风大,怕他著凉,匆匆回马车去取衣物。
迦罗遥自己推著轮椅来到魁梧挺拔的梧桐树下。那时也是深秋天气。齐文帝与别人不同,最喜欢晚秋之景,而且平素
最爱的正是梧桐树。
迦罗遥记起小时候,父皇有一次曾领著他在御花园里游玩,指著园中几棵高大的树木道:「凤凰居於梧桐,可见此树
极为尊贵。以後父皇便用这种树给你做把椅子,让你天天坐在上面,好不好?」
迦罗遥那时还没有残疾,活泼可爱,聪明伶俐。他隐隐听出父皇有传位於他的意思,嘻嘻笑道:「父皇,如果用梧桐
树做椅子,那儿臣岂不是成了凤凰?儿臣是男子,是龙子,怎麽能颠倒阴阳呢?」
齐文帝恍然大悟,哈哈大笑:「朕真是胡涂了,还是我儿聪明啊。」
也许正是那日父子间的对话被有心人听了去,不到一个月,迦罗遥便中毒昏迷,从此失了一双腿。
迦罗遥想到此处,不由心中叹息。
一切皆是命,万般不由己。
父皇去世得早,也许是件好事。若日後他发现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不近女色,却……喜欢男子,不知该是如何震怒和心
痛。
迦罗遥有些落寞。他从前不知道自己是喜欢男人的。
他七岁中毒废了双腿,每日由数名御医帮他拔毒按摩,其痛苦不堪言。坚持到十二岁,双腿终於慢慢有了起色,齐文
帝也欣喜不已。本来一直坚持下去,也许有一天能重新站立,可是十四岁那年,他差点又命丧在那冰冷无情的深宫中
。
为了自保,他不得不在舅舅的建议下请求去边境监军。这对一个身有残疾的少年皇子有多麽困难,可想而知。可是他
去了,而且做得很好,其中艰辛不足对外人道也。
在边塞清苦枯燥的军旅生活中,他第一次见到男人和男人也是可以欢好的。他初时震惊,後来便习以为常了。再渐渐
的,便发觉,自己好像是喜欢男人的。
可是回到京城後就不一样了。大齐历来鄙视同性之好,无论男子与男子,还是双儿与双儿,都是不容於世的。
迦罗遥那时已经十八岁,早知人事了。因为重权在握,他也不怕别人闲言碎语,在家中豢养了两名男宠。但是不知为
何……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似乎若有所失,却又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麽。
他望著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渐渐出神,想到若是父皇还健在,不知会对自己如何失望。
「哥哥,你为什麽哭了?」
迦罗遥正在发呆,忽然一道清脆的童音唤回他的神智。他回过头,便看见了那英气勃勃的小公子。
迦罗遥收敛心神,微微一笑:「你是哪家公子?怎麽在这院子里。」
「这是我家的院子,我叫白清瞳。」
那稚子长得十分俊秀,尤其一双清目,炯炯有神。
他说话也没有顾忌,歪头望著迦罗遥:「哥哥,你刚才明明哭了,为何脸上没有泪痕?」
迦罗遥愣了一下,笑道:「我没有哭,你看错了。」
白清瞳似乎有些懊恼,皱了皱眉:「奇怪,我明明看见你很难过的样子。」
迦罗遥神色微动。
要知道他从小生活在深宫,接受帝王教育,喜怒不形於色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他虽然刚只十八岁,却已十分沈稳练
达。
作为一名皇子,一位王爷,一个将军,他早已忘记表情是何物。他自信即使是刚才情不自禁地真情流露,也绝不会多
显露几分,却不知这小公子如何能看透他的心事?
「你叫清瞳?清目明瞳……嗯,白将军倒给你取了个好名字。」迦罗遥看著他微笑道。
「嘿嘿……听说我生下来第一天就能张开眼睛,所以我爹才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白清瞳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方皱巴巴的手帕递给他:「哎,这个给你,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迦罗遥看著那手帕,见上面脏兮兮的一片灰色,似乎还染著鼻涕和泥土,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过来。
白清瞳却不由分说,往他手一塞:「给你。哥哥,你刚才的表情真难看,以後多笑笑吧。你长得这麽好看,不笑可惜
了。」
迦罗遥一呆。
这算……调戏吗?没想到他迦罗遥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对他说出这种话的人却是一个七岁小儿。
「少爷!少爷你在哪?老爷叫您呢!」
远处传来仆人的唤声,白清瞳哎哟一声,跺了跺脚:「我要去参加我爹的寿宴,都给忘了。哥哥,我先走了。」说完
也不及施礼,匆匆忙忙地跑掉了。
迦罗遥拿著那方脏兮兮的手帕,哭笑不得。
还真是个孩子。
他想了想,还是将那手帕仔细折了起来,收在怀中。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白清瞳。
三年後齐辛帝迦罗延病逝,迦罗遥正在边关督军,京城一片混乱,白英将军也被卷入朝堂暗斗,被判了谋逆之罪全家
抄斩。迦罗遥闻讯後大惊,星夜赶回京城,平定叛乱,并及时救下了白英的这个独子。
迦罗遥怜惜他孤苦无依,又念著当年赠帕的那点「情谊」,将他收养在自己的王府之中。
其实迦罗遥初时对他并没有任何绮念。毕竟再怎样,他也不会对一个年方十岁的孩童动什麽心思。当时他只想著自己
一生对双儿和女子也没有兴趣,自然不会有後,这白清瞳与他十分投缘,倒不如收在自己府里好好培养,当半个儿子
和心腹好了。
谁知随著白清瞳渐渐长大,迦罗遥也说不清自己什麽时候将目光不知不觉都投在了他身上。
白清瞳性格爽朗,虽然经历了丧门之祸,却仍然保持著自己的赤子之心。自他来了之後,一向安静枯燥,甚至有些沈
闷的靖王府开始热闹起来。他清脆的声音总是回荡在王府各处,顽皮的身影也无处不见。迦罗遥渐渐不再感觉寂寞。
那时白清瞳对迦罗遥全心全意地信赖,谈笑无忌,举止亲密,甚至肆无忌惮地依偎著他撒娇。
可是後来他慢慢大了,关於迦罗遥的传闻也略有一二地传入耳里。世人的怀疑和藐视开始让这个自尊自傲的孩子难堪
。迦罗遥不忍见他痛苦,便将身边的几名男宠都送了出去。又知道他不喜欢双儿,所以王府里无论男双女双都没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