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之后,新军衔的审批手续都已经办妥。彭耀以“提振士气”为由,决定给这次提衔的军官们举办一个小型的仪式。由于狼牙师部的装修还没有最后完成,仪式的地点改在大食堂里,气氛比礼堂里活泼热闹得多,徐雅慧每念到一个被提衔军官的名字,底下都是饭盆勺子敲得叮当山响,连特意过来观礼的基地副总参谋长齐音中将都忍不住皱眉微笑了。
食堂里有股水煮鱼的香辣味,刺鼻又过瘾,彭耀站在苏朝宇对面,灰蓝色的眼睛里有种困惑的光芒,不是冷酷也不是温柔,倒像是个十五六岁不知道如何表白的少年,他在铺天盖地的欢呼和敲打声中走到他的身边,亲手给他换衔,稳定的手指绷得发白。苏朝宇有种穿越般的错觉——那么多年前,江扬也是亲手给他系了军旅生涯中的第一枚勋章,那一夜烟花灿烂,或许就是从那时起,他就把心也交了出去,江扬也曾经说过,就是那一次苏朝宇的笑容,让他再也无法忽视心底的冲动。
彭耀不了解他们的过去,但是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情不自禁的温柔让他沉醉,他鼓足勇气轻声说:“苏朝宇……”
“谢谢长官。”苏朝宇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按正常礼节敬了个礼。炊事兵已经把菜肴送上每一张桌子,成箱的啤酒被狼崽子们扛了进来,苏朝宇喜欢这种生气勃勃的气氛,他一巴掌拍彭耀的后背,笑容灿烂地勾着他回座位上去:“那,现在可是比你还多一颗呢。”
彭耀一杯酒都没有喝,脸却慢慢的红到了耳朵根,齐音中将已经端着酒杯过来祝贺,罗灿吴小京肖海康源王若谷等等特别行动队的兄弟们也跑过来起哄,彭耀一反常态的很沉默。齐音看他欲言又止,于是等众人都散去自己找快乐时,轻轻拍拍他肩膀,说:“我前日见了彭帅,一切都好,不需要担心。”
坐在身边的苏朝宇听见这话立刻站起来,说:“我去给兄弟们敬酒。”
齐音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这回是杨上将要我过去帮个忙,指挥官知道。”
苏朝宇反倒不好意思走了,齐音望着杯子里金黄色的啤酒雪白的气泡轻轻叹了口气:“并入杨上将的那部分老兄弟有想法,都是刀光剑影这么多年的人,都有一大家子一大群部下要顾念者,难免物伤其类瞻前顾后,我回去一起吃个饭,许多事当面谈清楚就没事了。”
彭耀把杯子里的酒灌了一大口:“杨霆远不简单,但倒不至于为难咱们的人,这点我倒一点也不担心。”
齐音点点头,笑道:“彭帅在别馆里住着,一切倒都还好,还养了一对黑背红喙的雀儿……”
彭耀听了只是勉强地勾起嘴角,苏朝宇看到他握杯子的手指绷得发白,他握住他的手,他在他的手心里努力抑制着颤抖。
就像是一口仙气吹散了覆盖往日的层层灰尘,苏朝宇有种错觉,仿佛看到少年时的自己站在家门口,手里握着父亲留下的半块手表,仿佛是杜里达那个暮春的夜晚,他靠在更衣室的角落里,握着他的手机为母亲的噩耗无声泪流。他感受到彭耀心底相似的悲伤,于是他把彭耀按在自己肩膀上,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
看年老的鹰折断翅膀,如雀鸟般卑微求生,真是人间悲剧。
而因为知道这种卑微源自对子女最后的回护,那就算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怅然难过。
彭耀没有挣扎,也没有哭,他静静地把脸贴在苏朝宇的肩膀上,然后他推开他,僵硬地看着齐音说:“妈妈和哥哥们还好么?”
齐音轻轻叹口气,彭耀于是不再追问——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就算是他的法王外公,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让他们的生活无缺,尽力保住他一个人。上面的哥哥们多数卷入之前的泄密案,至今仍在狱中。
彭耀看着苏朝宇,灰蓝色的眼睛像是暴雨前的大海,看不分明却能感受到逼人的煞气,彭耀问:“被迫调入这样的单位,是件非常讨厌的事情吧?”
苏朝宇耸肩:“官话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第一天职,因此不会有委屈或者讨厌这样的消极情绪。”
彭耀和齐音都看着他,苏朝宇端起酒杯,嘴角勾起一个傲然的弧度:“至于我本人,我不已经是这个自由彪悍,散漫张狂的狼牙中的一员了么?”
说完,从容地与彭耀和齐音捧杯,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苏朝宇看着齐音,一字一句地说:“我保证,视彭耀为长官和兄弟,请您放心。”
齐音中将曾经亲眼目睹过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为救兄弟闯入战火纷飞的迪卡斯,太了解他的至情至性,他知道这是一个真心实意的许诺,于是他微笑干杯:“谢谢你,苏朝宇中校。”
42.炸弹
边境基地不管有多少好事坏事都不能影响秦月朗的好心情,他的情人,江元帅的亲卫队长卢立本马上要开始考试了,帝国近身格斗防御术教练资格证。偶尔发过来的照片里,秦月朗能看见挥汗如雨的情人、只着短裤的情人、凶猛灵活如豹的情人等等的状态,但是照片都出自狼牙副官徐雅慧的亲姐姐徐雅娴的手,经常拍虚,秦月朗打电话问卢立本:“这张里有你?”回答是:“最右边那个藏蓝色的影子。”
卢立本考完试以后,元帅许诺了一个短假,秦月朗才不怕江扬不准他去玩呢,早就开始打算去哪儿。考试前的那个周一开始,秦月朗停止写信,每天一个电话,精准地在卢立本开车回元帅府的路上打过去,从衣着关心到食宿,仿佛唯恐元帅虐待了他一样,搞得卢立本也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我只是考个资格证,又不是军校录取。”
近身格斗防御术的场馆在首都雁京遍地都是,从幼儿班到成年女子班,教什么的都有,而只有徐雅娴任教的那一处有考试资格。卢立本熟悉的诸多高层亲卫队长或多或少都在那里经过特训或者考核,比如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身边的首都防卫总指挥官华启轩,就是这场考试的考官之一。这个消息并没有给卢立本带来任何便利,考核严格苛刻,从早晨10点搜身进馆之后,也只有充分准备、十拿九稳的人能在下午2点以前完成考试,三层楼十一个教室,从体格检查到力量测试,单人搏击到三人及以上搏击项目都要过一遍,目的就是保证你的考试表格都填满以后,人还能意识清醒地站着。如果有九个以上A且五个以上A+且不能有低于B的项目,就可以当场拿到资格证。
卢立本自然是不怕的,最后一场是器械格斗,华启轩刚刚交了上一个人的成绩,看见好朋友进来,不由微笑。卢立本刚考完快速擒拿制服,又抽到了13号陪练的签——这个13号真是很不吉利,不少想考资格证的人折在他的短棍下。蜂蜜色头发的亲卫队长略微休息了几分钟,申请了一杯水。为了防止作弊,所有的水都是由裁判们看着开瓶倒在干净消毒的玻璃杯里的,卢立本喝了两口,挑了匕首上阵。
如果可以,华启轩很想鼓掌,如果不是匕首无刃,13号绝不会放弃地这么好看,格斗7分钟结束,华启轩他们给成绩的时候,13号和卢立本重新演练了若干动作,显然觉得这种较量十分有趣。
“唔,十个以上A,八个A+,没有B,卢立本?”裁判团首席在证书上压钢印,“陆军的人果然名不虚传。”
卢立本就这样毫无悬念地拿到了证书,不激动,也不意外,仿佛这就是他忘在车里的公文包,打开门,应该拿走一样。他跟所有裁判握手,华启轩指缝里有个小条,蜂蜜色头发的亲卫队长自然而然地接过来,走出门一看,上书小字一排:3点结束,正门,一起吃饭。
说到他们的缘分,卢立本觉得很可贵,现任首都防卫指挥官跟他同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送江扬去杨霆远家里上战略课,看见一只雪橇犬把一个笑得很开心的男人踩在脚下,后来江扬上课,那人才从雪橇犬爪子底下脱身,掸掸牛仔裤上的泥土,过来跟卢立本聊天。认识这么多年,卢立本始终记得,天气晴好,杨霆远家里的茉莉刚开了一片,香的不可思议,院子里只有一把大凉伞,华启轩把雪橇犬摁在水管下面冲洗,仔仔细细刷着它的毛。两人大概是因为做同样的工作,话题从一开始就格外多,一来二去,竟真的成了挚友。加上杨家和江家的关系,这种联系越发紧密起来。
华启轩工作结束的时候是两点四十,卢立本坐在正门花坛边,攥着一块三明治,脚边还有喝空的咖啡罐子。两人拍肩,华启轩说:“我不回办公室了,去家里如何?”
杨霆远和他的恋情在江家已经不是新闻,卢立本笑道:“我不去当灯泡。”
“难道连喝杯咖啡都请不动?”华启轩知道卢立本累的没有力气,肯定不是自己开车来的,于是直接向停车方向拖了两步,“当教练的人就是不一样。”
卢立本欣然上车,先给秦月朗打电话,从反光镜里看见华启轩不专心开车,笑眯眯地瞧着他,不由地心虚:“怎么?”
“不结婚?”
卢立本挑眉:“你呢?”
华启轩大笑:“以杨霆远的地位,跟我结婚快和政变差不多了。”说话间,小路口有对小情侣互喂着棉花糖翩然而过,完全无视车辆,华启轩猛踩刹车才惊险地扎在路中央,两人吓到面无血色。刚才还温柔随和的首都防卫指挥官拉下车窗探头狮子吼:“看路是保自己命呢!记着!”说完一脚油门,赶在红灯前,车子已经飞了出去。结婚的话题被意外打断,华启轩一路都愤愤地骂着年轻人除了谈恋爱什么都忘了,卢立本忽然想起远在边境基地的秦月朗,幸福微笑。
到达杨家后门的时候是下午3点28分,华启轩把车交给勤务兵。杨霆远还没有下班,勤务班抽空在开例会,连花园里都没有人,安安静静地小院子里新栽了两片蓝紫色黄蕊的猫脸儿,鲜明地如同油画。华启轩笑着说:“趁他没回来,我们开瓶别人贿赂的好酒。”说着指指藤萝架下的小径:“这里,侧门近。”
跟若干年前,他和华启轩变成好朋友的那天一样,天气晴好,花香遍布,年轻的首都防卫指挥官穿着休闲的衬衫西裤走在前面,时刻都没有忘记拿卢立本和秦月朗的关系来损人,而几乎从不生气的卢立本跟着进门,放松的表情几乎在这三个月里难得一见。别墅区的小孩子们踏着滑板从门口呼啸而过,街心公园里有偷偷接吻的中学生,夏日午后的阳光并没有想象里那么刺眼,两人的影子折了个角度投在杨家瓦灰的墙壁上,像炭笔勾勒的画。
华启轩拧开门锁:“请进。”
卢立本说:“满身汗地来蹭总司令的好酒,实在是惭愧呢。”
“总比蹭不到要好。”华启轩在玄关停了一下,职业敏感让他用三秒钟环视了房间,像一只狮子般观察着熟悉的地方,嗅那些气味。终究是对家的信任战胜了一切,他向右拧动把手,轻轻关好门。
孩子从滑板上意外跌落,第一次舌吻的中学生猛然推开对方,猫脸儿折断细弱的茎,于硝烟里埋在砖头下。
布津帝国标准时间下午3点34分,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府邸西侧门发生爆炸事故,死伤人数不明。
43.死生契阔
有两小时以上时差的边境基地刚刚敲过午休结束铃不久,江扬打了个浅浅的哈欠,摁下传召铃:“亦涵?演习的报告,狼牙返回来了吗?”
程亦涵回答:“没有,长官,那边的文案工作通常都慢些。下官催一下。”
江扬刚要说话,手机就响起来,程亦涵主动结束通讯,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一看号码就心生几分厌烦:首都元帅办公室。响铃过了四声才接,他保持声音镇定:“您好,长官。”
江元帅不是来和儿子吵架的,杨霆远家爆炸的事无论如何也瞒不住媒体,江元帅的副官赶过去的时候,各种日报、电视台、网媒和电台的记者已经紧随医疗车冲破封锁线,闪光灯噼里啪啦打在废墟、血迹上,杨家的勤务兵和亲卫队一个一个地过去没收器材,但是根本来不及,局面非常混乱。离这里最近的保卫部门和国安部支援半个小时后才不紧不慢地到达,只比刚才在保密会议室商量事情因此拒绝任何通讯的杨霆远本人快三分钟。清理工作倒是非常快,爆炸的面积从杨家花园小径尽头、越过整个侧门厅,直达厨房和前厅的密闭门处。不断有受伤的勤务兵被抬出来,大多是擦伤,并不十分严重,但是管车库的小兵的哭喊吸引了所有媒体的注意。
“少将在下面!”
几乎所有的摄影器材都装上了长焦,巴不得一秒一万张记录这个时刻,危急的解救因此带上了看热闹的意思,杨霆远被亲卫队拦在五米以外,一句话都说不出,任闪光灯记录下了那些复杂的表情。
“所以?”江扬试探着,呼吸几乎停止。
“华启轩少将重伤,已经送往医院,”江元帅的声音很低很轻,“还有,卢立本。”
只觉得耳中轰鸣了片刻,江扬强作镇静,一面摁了程亦涵的传召铃,一面稳着情绪回答:“下官明白,秦月朗准将就在附近,下官会……”他忽然哽咽,“会……用尽量平静的方式……”
“好了江扬,”江元帅的声音倒是没有变,他温柔地说:“江扬,冷静下来,现在叫程亦涵过来,你们一起去,让秦月朗飞回首都,做好长期在这里的准备。”
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心里凉了半截。长期准备的含义就是,卢立本上次离开官舍的时候那一声“再见”很可能就此成为永别,或者,他和华启轩少将在商场里遥遥一挥手,会让杨霆远惦念余生。程亦涵早就来了,又惊又痛,一时间只能死死摁着电话,深呼吸两次,他清醒地意识认清了一个事实:“为什么是……卢立本和华少将?”
江扬强迫自己喝了一口冷水,坚定挥手:“去找秦月朗。”
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秦月朗半躺在沙发上潦草地签着文件,手里摇摇欲坠地端了半杯咖啡,听完以上陈述以后,只是悠闲地挥手:“以后骗人一个人来就好了,程亦涵跟着很辛苦。”在江扬坚定又严肃地强调多遍之后,程亦涵暗自着急,直接拔下笔记本电脑的线,插在视频会议投影上,调出首都电视台的热点新闻。扑灭了火的杨家侧院废墟一片,医疗队员喷洒着各种清洁消毒药水,秦月朗坐了起来。
江扬从衣袋里摸出便笺,写了一行代码塞在他手里:“三小时后有飞机,我让勤务兵帮你打包行李,现在会议室正在接元帅的视频电话。”秦月朗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仿佛那是十天后的作战地图,认真又漫不经心:“他快死了?”
“不会。”江扬用飞快的语速来掩盖内心的恐慌,“怎么会。”
秦月朗点点头,用冷静又清醒的意识和江元帅通了一个短暂的视频电话,江扬看见父亲的依旧是表情严肃,声音却有些涩,他只是柔和地说:“月朗,回来再说,我和你姐姐都在家。”如果没有距离的阻隔和影像的延迟,江元帅发誓,即使秦月朗再大年纪,也要搂在怀里狠狠抱一下。程亦涵和他的指挥官并肩站着,那一秒,他能感受到江扬的身体一颤,似是触动又似是失落。
回家收拾行李的副总参谋长说走就走,不要人管,江扬找了个最妥帖的司机送他回去,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忙得不可开交,而且无论如何都要回一趟首都去了——老师的爱人成了受害者,于情于理,事情都远没有表面这样简单,他必须回去。谁知思路还未清晰的时候,第一拨纷乱已经到来,不到一个小时候之后,江扬就接到了司机的电话,踏实认真的老师傅无奈地讲述了乘客秦月朗把军刀拍在挡风玻璃上威胁他直接开往机场、一路要求加速的恶劣行径,并老实地交代自己一辈子没有不良记录的驾驶履历里,今天将有无数次超速、闯红灯、不规范超车和驶入机场安全区的违章记录。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一面安慰并保证帮司机铲除这些意外,一面示意程亦涵去查:军用机的起飞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秦月朗自己又不会开,去那么早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