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涵是优秀的大夫,也是尽职的帝国军官。在换好了衣服一头扎进急救室里整整三个小时之前,他给自己的父亲打了电话。明知道习惯早睡早起的父亲已经休息了,他仍旧让响铃不依不饶地叫了八、九声,直到父亲略带怒气地拿起电话来。
生活永远是不上排行榜但最好的作者,不用什么手法,就把故事讲得峰回路转、惊心动魄。程亦涵用简报式的语气讲述了今晚的突发事件,立即分析了自己的看法:“江扬和苏朝宇的身体状况绝对不适合任何形式的调查笔录,剩下的一个,是海神殿内部人员,已经软禁。我认为,这个消息应该封锁在基地医院内部,以及您和我之间。”
但是,程亦涵的父亲穿着睡袍坐在床边发呆,怎么能不告诉江元帅呢?那个因为失去儿子,曾经在午休时间望着电脑里江扬的照片便痛哭失声的父亲,那个深爱长子却从来说不出口的父亲。
术后的江扬醒得很快,远远超出程亦涵对他伤势的判断,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用仅能活动的右手艰难地抓过毯子,盖在累极伏在旁边钢丝床上的副官身上,伤后无力,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做的拖泥带水,终于惊醒了浅眠的程亦涵。
程亦涵慌忙站起来,一面检查那些仪器一面观察着江扬,最后他叹了口气:“我说江扬,你能不这么要强么?”
江扬想露出一个微笑,但却终究没有力气,惨白的脸色和憔悴的面容都说明这个年轻人的意外醒来仅仅是因为昏迷中也无法忘怀的责任:“亦涵,我和苏朝宇回来的事情,请立刻通知首都军部,但要以绝密的方式,苏朝宇上尉受了重伤,不能接受任何笔录,而苏暮宇的存在也请暂时保密……还有……”他的声音微弱而带着颤抖,但思维却清晰如同任何一个神情气爽的早晨,“……替我草拟复职报告……”
程亦涵对于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毫无办法,只能一一答应着:“你放心,在你的身体恢复正常以前,我不会让任何人碰你的宝贝的,复职需要的报告和手续表格我都准备好了,过两天你过目签字就好。还有,江元帅那里,我已经打过电话。”
江扬“哦”了一声,休息了片刻才点头说:“辛苦了,朝宇呢?”
“在隔壁监视病房。”程亦涵用棉球给江扬润着嘴唇,“你知道,他的伤远比你要轻。”
“挪到我身边吧。”江扬放任自己强撑着的身体滑进温暖的被子里,闭上眼睛柔软地说,“再醒来的时候能看见他,我会比较安心。”
程亦涵长长地叹了口气,本来打算开两句玩笑,江扬那里却没了声息──刚刚的思考和命令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令这个铁打似的指挥官再次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程亦涵转进隔间的时候,看见苏朝宇艰难地在昏睡里侧了侧头,额上的冷汗说明他仍旧睡不稳。“这一对……”程亦涵嘟囔一句,衡量半天还是觉得现在移动这个188cm的病号绝对不是好主意,因此给了他一针植物配方的缓释剂,才又转出去为江扬盖好被单,将点滴调到最舒服的速率──程亦涵独自忙着这一切,不敢让除了慕昭白和少数医官以外的其它人知道指挥官的归来,因此,即使累得快要睡着,仍然小心翼翼。
远处突然而至的强光束让他提高了警觉,飞快把百页窗紧紧闭合,然后一个电话打到了基地机场去呵斥:“谁给的降落许可?”
“来自首都军部,长官。”调度员毕恭毕敬,“机上人数不详,军衔不详,保密级别,超常。”
江元帅在程亦涵父亲的陪同下以最快速度到达基地医院的时候,程亦涵还没来得及换下医生的消毒长袍。他极谨慎地将江扬的头部在枕头上摆正,回身想叫人送自己的军常服过来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扎眼的元帅肩章。
“长官……”他慌张立正敬礼,又恍悟自己没穿军服的事实,语气即刻软下去,“伯父您好……父亲……”
江元帅忽视了这个副官的存在,上前半步,坐在江扬床边。琥珀色头发的儿子刚刚被接好了肩胛,额头上的冷汗还未擦尽,眉头皱着,仿佛非常不满意的样子;唇上是一层干皮,几条深刻的血口。
“江扬腿内侧有经过处理的刀伤,肩胛脱臼发炎,胃粘膜也有损伤,好在都不碍事;其它皮肉伤只需静养。”程亦涵小声说着,垂手站立。面对自己父亲和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伯父,他深知这个新年礼物的性质无异于地雷,将所有已经重新摆好了生活轨迹的、均匀行驶的列车,炸得弹起,然后重落。
江元帅轻轻点头,手指抚过儿子的面颊。瘦了,他想,微笑着看着昏睡的江扬,脸色也不好,但还活着。眼眶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酸胀,江元帅自顾地低低笑了一声,似乎自嘲,也似乎缓解尴尬的气氛,更像是重逢后狂喜到巅峰的愉悦表露,他低下头,深深亲吻了儿子低烧的额头,闭着眼睛的时候,热辣的触觉顺着面颊滚滚而下,不被控制,不受束缚。
番外.爱未眠(4)
抬起头来,他又是镇定从容的帝国元帅。江扬却对此格外敏感,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半天才找到焦距──看见江元帅的瞬间,他下意识地要撑起身体来,却牵动了肩胛的伤,痛哼一声,便软下去。
“不必起来。”江元帅的心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死死摔下去,“好好休息,江扬。”
“对不起……”江扬提着一口气缓缓说,字头模糊字尾吞音,“我实在没有……什么力气……”说完,他闭着眼睛粗粗地呼吸了几下,尽可能大声地说:“这段……日子,您可好?”
江大元帅落寞地揉了揉太阳穴,轻叹:“我关心的,不是这些。”
谁知江扬眼睛里立刻绝望地一闪,扬起颤抖的声音叫:“亦涵?”
程亦涵早已经过来,俯低身子:“哪里难受?”
江扬的呼吸频率极高,却拼尽全力一把抓过程亦涵的领子耳语:“吗啡,立刻,谢谢。”
程亦涵身子一震,眸子里立刻炸开了怒火。碍于江元帅和自己父亲在场,他只能狠狠剜了江扬一眼,咬牙小声说:“疯了!你要干什么!”
“那就扶我起来……”江扬艰难地挺了挺身子,“快……”
程亦涵叹了口气,手臂穿过江扬腋下,试图把这个187公分的少将撑起来,却意外发现对方透气保暖的病号服已经湿了后背,向腰际一摸,也全是冷汗。他心里狠狠一疼,立刻松手扶江扬重新躺回去,安抚性地拍拍他的右肩:“我这就去。”
“请您稍等。”江扬强笑了一下,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笑出来。他深吸气看着自己的父亲,只几秒,便被对方眼里混杂了习惯性严肃和莫名温柔的光芒吓住了,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只能调转目光去注视摆在盘子里的苹果。
程亦涵很快便带着一剂药回来,忧心忡忡地站在江扬床前,江大元帅自觉站起来换到空阔的地方去坐。程亦涵缓缓卷起江扬的袖子,针头抵在静脉血管皮肤上,一字一句:“会很辛苦。”
“我知道。”江扬几乎把三个字说成一个字,看着液体被极慢地推进自己的身体,温柔点头。
江大元帅很惊讶于自己儿子的强大意志力。当江扬居然自己强撑着坐起来,开始用简单明了的语言陈述自己关掉通讯器后的所有行动时,程亦涵的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程亦涵一眼,指指手术准备间的大门。程亦涵蹙眉,还是带着针剂尾随父亲走进去。
“我的意思……”江大元帅不耐烦地打断了儿子的“报告”。
江扬一怔,垂下头去,昏昏沉沉的头脑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讲得不得面前帝国元帅的心。
“我关心的不是这些。”江元帅看着儿子的眼睛,认真地说。
“对不起……”江扬打起精神,立刻转变了陈述方向,“除了胜利结果以外,下官确有不妥当行为……”
“江扬!”江元帅的大手狠狠捶了床板,震得江扬一皱眉,“我说过,我关心的,不是这些!下官?你打算跟我怄气怄到什么时候?嗯?你以为我跟你伯父飞过来,就是为了提前听到这个流血牺牲的故事?”
江扬被对方的怒火震住,下一个“对不起”都到了嘴边,却生生咽回去,右手死死摁住了胃部,脸色忽然变得极难看。
“我很担心你,儿子,我不知道你……”忙着发脾气的江大元帅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细微变化,而江扬早就控制不住,歪在床边呕起来,伤痕累累的后背蜷成了一个令人担心的弧度。
“亦……”江扬看见自己的胃液混着血丝,“亦……涵!”
一双大手从后面抱住了他,江大元帅把自己25岁的儿子轻轻揽在胸口,不让他用力撑住身体,并且恰到好处地抵住了胃部,恶心的感觉立刻平复很多,吐得脱了力的江扬便不由地把全身力气放在手臂上,极尽依赖。
程亦涵冲出来的时候面色很难看,只看了看地上的呕吐物便拿来了漱口水:“请伯父放心,江扬平时胃不好,现在空腹,才会这样。”
江元帅拿过杯子,递到江扬嘴边。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一抖,奋力伸过右手去接──若没有父亲在场,他就会任凭程亦涵端着,毫不客气地漱口,然后不管不顾地摔进被子里,睡到觉得舒服了为止──但突然出现的父亲给他增添了莫名的困扰,多年冷战形成的礼节习惯让他觉得温柔都是不真实的,因此哪怕冒着失手的危险,也要自己端。
“我来。”江大元帅坚定地把杯子握在手里。恰逢军医官敲门,端来两份夜宵,一份是慕昭白点的猪扒堡,给一直在急救室忙碌的程亦涵,另一份装在掌心大小的隔热保温锡纸盒子里,一看便是为江扬特制的柔软食物。
“想不想吃?”程亦涵先检查了盒子外面营养师和医师的签字,然后征询病人的意见,“不要勉强。有调味酱汁的一点流质食品,帮助你的胃恢复工作能力。”
江扬已经恢复了神色,靠坐在床头,脸色依旧是惨白的。他空洞地看了前方一阵子,眼睛里骤然恢复了光泽,一看便是攒足了力气才说话:“我要吃,吐胃液实在太难受了。”
程亦涵苦笑着递过餐具,又被江元帅在中途成功拦截了。
“我来。”布津帝国七大元帅之首,先用尝味勺自己吃了一口,才换了消毒的大勺舀给江扬:“像江铭吃过的奶羹,却什么味道也没有哪!”说着,食物就递到嘴边,江扬愣了一下,只能低头吃掉,却下意识地呕了一下。从来就对茄子这种蔬菜抱有极大敌视态度(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的他,敏锐地尝到了酱汁其实是茄汁,但是父亲的第二勺已经送过来。程亦涵看着江扬的表情才反应过来,慌忙翻检配料表,心里狠狠一疼。他正要向江大元帅解释的时候,江扬却极轻地摇头了,张开嘴,乖乖地咽下第二勺,接着,第三勺,第四勺。
这种感觉非常奇异,江元帅看着自己已经25岁的儿子虚弱地品味那无味的营养餐,坚持咽下去,忽然非常想抱住他。根本不记得多久以前抱过他,江元帅细细想了一会儿,仍旧觉得困惑,仿佛连父子最平常的拥抱都是给记者作秀的表演──那种时候,江扬的身子是坚硬的,像青涩的坚果,有不可一世的顽固,但刚才,在自己怀里吐得一塌糊涂的儿子却完全是意外丢失了房子的小小寄居蟹,柔弱一览无余。
【绚烂英豪II】番外.爱未眠(5)谢礼+大放送
江扬觉得陌生而独特。他从来都不记得父亲的怀抱是什么样子,相反,公孙策偶尔把做题倦极睡熟了的自己抱回床上去,那个书生的、文弱的怀抱,反倒明显起来。他苦笑了一下,望着面前鬓角花白的父亲,想说一句客气的“谢谢您”却又怕破坏了这种水晶杯子般难得一见、易碎易消失的感觉,于是只能呆坐。
若不是程亦涵父亲及时提醒,四小时后还有军务会议,已经觉得胃里难受的江扬就要再吃几勺非常难吃的营养餐了。向来果决的江元帅放下调羹,淡淡一笑:“晚安,儿子。”没等儿子回答便匆匆吩咐了程亦涵一句什么,大踏步地出门去。程亦涵追出去,过了一分锺回来,什么也不说,只是坐在江扬床头。
“对不起。”江扬在自己右脸上比划了一下。
程亦涵苦笑,伸手去擦那淡淡的血痕:“我父亲话少,但是厉害,你知道的。”
江扬深吸气:“为了吗啡?”
“嗯。爸爸只说‘学医不是帮他逞强怄人’,立刻就动手了。”程亦涵扶着江扬躺好,重新固定了点滴,神情自若。
“是我不好。”江扬知道程亦涵同样出身精英教育,吃过苦,却极少被如此教训──又是在隔间里,几乎当着江家人的面,甚至打在脸上──自己和父亲冷战的惯常的行为,为何掀起这么大动静?
“只一巴掌,无所谓。”程亦涵看着江扬在被子里合上眼睛,便拿起猪扒堡大口咬起来,“饿死我了……你睡吧。”
直升机的灯光忽然大闪,十几秒后掉转方向远去,江扬沉默地体味着光线的变化,看程亦涵潦草吃着夜宵歪在桌边写材料,终于抵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在吗啡的镇定作用下,缓缓沈入深层睡眠。
当苏朝宇已经蓄足了精神,能够长久地半躺半靠在病床上看些轻松愉悦的小说,在阳光灿烂的露台跟来探访的苏暮宇聊整个下午的时候,江扬仍然没有恢复健康。
他每天大概有二十个小时都在睡觉,手背上插着吊针的针头,后来几条惯常注射的血管泛起了青色,针头都移到肘弯里去。他只能吃营养医生规定的清淡的食物,偶尔醒过来,也常常没有力气说话,往往只是闭着眼睛听程亦涵报告完最必要的事务,用最简单的言辞回复了就又疲倦地睡过去。有一段时间林砚臣和凌寒甚至私下里担心那个搏击天才的指挥官会从此失去亲自动手的能力。
到农历春节前两周的时候,江扬终于恢复了活力,虽然包括程亦涵在内的几名军医官一致认为指挥官仍然需要进一步的休养,但这并不影响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劫后余生的好心情。他遵从医嘱地每天吃补养身体的营养药品,不做剧烈的体力活动,只处理海神殿行动的后续事务,大多数时间他会和苏朝宇一起,悠闲地散步、喝茶、聊天,甚至收养了一只总在自家官舍附近溜达的长毛黄狸。苏暮宇偷偷给这只黄猫命名为“小扬”,
不仅仅因为它的琥珀色眼睛,更重要的是这个小家伙永远都是一副非常神气的狮子派头,对待任何侵犯都严肃之极,常常把无意冒犯的贝蒂追得四处乱窜。对此连苏朝宇都非常同意,因此对那只猫格外优待。
基地里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江扬作为最高指挥官,负有留守军营以及安抚军心的义务,在过去的几年内,他都没有过年回家的习惯。“回去做什么呢?无非是无休止的国宴、招待会和联欢晚会。”江扬这么跟程亦涵说过,“难得的假期,我宁愿在房间里看看书,听听音乐。”
但这一年是不一样的,在复职报告审批通过,复杂的交接事务完成之前,江扬所有的义务和权利都由代理司令官全权负责,他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留在基地的理由,然而始终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