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薛璁的缘故——那日他们在寝宫做出的声响可是让所有在门外恭候的内侍们都听得一清二楚,这段时间来每个人
都在猜测薛璁那活儿有多厉害呢,竟能将陛下伺候得那样“有声有色”——李统对薛璁那个嫉妒,却也十分忌惮,心
情也就好不起来。
另一边薛璁的心情也不见得好。
本来和文玘和好了,文玘又大方地让他回家去,既能坐拥美人,又维护了名声,这应该是天下男人都神往的事情,可
是这文玘也太大方了,大方得让薛璁觉得自己在对方心里没了价值。
文玘是什么人?是这国家的天子,是这天下的主人,他要什么不能独占,却轻飘飘地把爱人给另一个女人分享?这如
何能让薛璁放心下来!
于是这天薛璁自己送上门了。
薛璁进宫时文玘依然在御花园里剪花,只是这次剪的不是那株梅花了,那株梅花在上次就被他给剪成了秃头,传闻伺
弄梅花的那位花匠好伤心地抱着梅树哭了一晚上。薛璁听了这消息不由得失笑,又想到文玘小时候。
那时候老皇帝最爱牡丹,御花园里种满了各色牡丹,却没想到有一天经过御花园时只看到清一色的秃杆子!龙颜大怒
,老皇帝正要下令彻查凶手,偏偏这时文玘给他戴上一朵大红牡丹,一脸纯真地问:“父皇不喜欢玘儿给您戴花吗?
”于是老皇帝心中再苦也只能咧出笑容,还要抱着这辣手摧花的四儿子说“玘儿真乖”。那年宫里和皇四子关系好的
人头上都被插上了一朵大牡丹,看得老皇帝老泪纵横。
那时候的文玘还是天真烂漫的孩子,不似现在这样……
薛璁叹了口气,打消了这些杂念,朝花园中那抹身影走去。
走近了,薛璁才看到晋王也在。
晋王今年十九,是文玘的十三弟,是少有的活到现在还和文玘要好的皇子,也是唯一一个留在京城的王爷。
大雍的皇子成年之后都会被遣往封地,没有皇帝召见不能进京,因此封地的远近好坏就成为衡量皇子在皇帝心中分量
的重要标准。晋地乃是大雍龙起之地,离京城最近,被封为晋王的皇子们都能长留京中,因此能以晋地为封的皇子都
是皇帝们最喜爱的皇子。
当年文玘就被老皇帝封为晋王,长留京中,比太子还受宠。后来中宗登基,文玘被封了个不伦不类的辅王,封地也就
顺手扔给了他的十三弟。
晋王的容貌较为平庸,只能说是五官端正,和略显妖气的文玘几乎没有相似。据说晋王是当年他母妃和外人私通生下
的孽子,虽然滴血验亲的结果并无异常,但依然不为老皇帝所喜,在宫中地位很低,就是个被人摒弃的可怜虫。只是
谁也没有想到,卑微的他居然和最受宠的文玘要好,连带着老皇帝过世后,地位也就水涨船高了。若非如此,晋地怎
么也轮不到这位王爷的头上。
这会儿文玘正在摆弄一株花草,晋王就坐在一边看着,头上——插着花。
薛璁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上前给文玘施礼道:“拜见陛下。”
文玘睨他一眼,冷淡地说:“你一进宫就给朕添堵。”
薛璁知道他是怪自己举止生疏,但眼下有外人在场,他怎么好和文玘表现恩爱,此刻被暗讽了也只能干笑一声,看文
玘又是穿着单薄,不由得皱眉,责备道:“陛下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说罢便从王德那儿接过裘披给文玘罩上。
文玘撇撇嘴,回过身来将冰凉的手往薛璁脖子上一捂,看薛璁的俊脸顿时皱成了一团,不由得咯咯直笑,这是少有从
眼睛里直接透出来的笑意,令他本就美丽的眼睛像蓄了一泓秋水一般,潋滟动人,映得他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薛璁情难自禁,一时忘记了周围还有人,竟微微倾身在文玘唇角落下一个轻吻,近乎叹息地说:“玘儿,我真是着了
你的魔了……”
文玘眨眨眼,笑意更甚。
晋王在一边看了两眼,便低下头去,似要回避。而李统则变了颜色,眼中露出几分阴郁。
文玘似乎看了一眼李统,不经意扫过的目光让李统惶恐地低下头去。
文玘挥挥手,将这些“碍事”的人挥退了,只留下一个王德远远地站着,随时伺候。
文玘让薛璁坐下,而自己则坐到了薛璁腿上,不知什么时候准备了一篮子花,大大小小,红红白白的,素手轻捻,模
样是很美,只可惜薛璁的脑袋成了花泥。
一朵朵插着,文玘笑问道:“今天怎么主动跑来了?我还以为我不叫你,你就不会来呢。”
薛璁讪笑了两声,怕文玘再说难听的话,便干脆低头吻住文玘的红唇,堵了他的嘴。
两人亲亲我我,说了些调笑的情话,薛璁头上也插满了花,文玘拍拍手,说:“珩明,你这次回来就别回去了,成山
关那边我安排别的将领带着,你以后就留在京城吧。”
薛璁愣愣,迟疑了一下,却说:“这恐怕不太好吧……”一边说,一边盯着文玘,怕对方会因为自己的拒绝而翻脸。
不过此刻文玘的反应还算平静,只是笑意敛去了一些,问:“为何?”
薛璁道:“最近关外的那些蛮子们不太安稳。麦飒两年前当了狄赫部的首领之后就一直在整合周边部落的力量,野心
勃勃,我担心这几年他们要南下攻城,一刻也不敢松懈。临战换将是行军大忌,若是这时候换了主帅,我怕……”
文玘不以为然:“我换上同样守在边关的将军就是了。”
薛璁苦笑:“各军章法皆有不同,同在一个地区却不同军阵的将军,换来换去也是会换出问题的。”
文玘面色有些不愉。
薛璁又道:“这次回京,这些事情我本就打算跟你说,只是前几日……”前几日的激情自是隐去不说,二人心中都有
数,顿了顿,说,“我本想提议主动出击,但这几日南边匪患严重,又有灵胡两路灾害,主动出击只怕难以为继,这
才隐忍未发。”
文玘默然,面色渐渐凝重。
大雍立国已近两百年,托祖上洪福,虽然惊采绝艳的英主不多不少就那么一两个,但剩下的也都算是稳扎稳打的守成
之君,故自今大雍依然未有败象,和历朝历代比起来都是长命的王朝。
不过毕竟王朝的年岁大了,各种问题都有了那么一些。比如北边的蛮夷,南边的匪患,还有时不时出现的天灾,都跟
野草似的,除不尽,吹又生。
今年就该是多事之年,先是去年年底江南富庶一带因为贪污之事,从地方到中央都刮了一场清洗之风,今年开春时还
未完全缓过劲,又逢灵胡两路闹了水灾,灵江路和胡州路乃是大雍重要的产粮地,水灾一闹,大雍的粮食就要减产四
分一,好在这些年国库充盈,赈灾的米粮钱银也都拿得出来,才没有造成大风浪。忙忙碌碌过了夏天,入秋的时候南
边匪患又起,朝廷派兵镇压,但南边多是山地丘陵,又接着海,那些匪患打不过就跑,进山入海,朝廷的军队也拿他
们没办法,结果这匪患就变难以铲除。现在入了冬又听说北边的蛮夷蠢蠢欲动,还真是让人头疼。
文玘并非荒淫无道的昏君,否则当初太子作乱身死之后老皇帝也不会想立他为太子,中宗即位后也不会凡事都向他请
教,更不会禅让于他。相反的,文玘天资聪颖,行事果决而又虚心纳谏,很有一代明帝的风采。
听薛璁简单地提了两句,文玘也知道将薛璁从边关换下来不是个好主意,不过蛮子们毕竟还没打过来,真要换,也不
是不行。
大雍的将军自有一套晋升的法则,就像文官总是要到地方历练十几年才堪大用,武将们也都是如此,年轻时在地方上
带兵,除了守在边关的重将不轻易调换以外,地方上的武将们大多是隔个三五年就换个地方,当他们混够了资历,有
了足够的政绩,才能调回京城,因此能留在京中的多半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老将军。现在薛璁虽然名声在外,但资历
不够,要将他留京分封公侯恐怕难服众。不过在此之外还有另外两个选择——
“让你去兵部如何?”
“这……”
“羽林军呢?”
薛璁没有接话。
文玘拨弄着蓝中剩下的花草,又抬手将薛璁头上的花一朵朵取下来,片刻后,他拍拍手,站了起来,不知是有意还是
无意地背对着薛璁问:“晚上留下吗?”
薛璁觉得文玘有些不高兴了,哪里敢拒绝,忙说:“你若喜欢,我就留下。”
“那你留在京城吗?”
薛璁苦笑,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文玘嗤笑一声,拢了拢狐裘,施施然地朝寝宫走去,也不知是喜是怒。
当晚薛璁还是在皇宫里留宿了,他和文玘该做的也都做了,文玘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用手去冰人的坏习惯还是没改掉
,看到薛璁打激灵依旧是咯咯地笑,笑起来依然是那么勾人魂魄,但薛璁却还是觉得文玘心里不痛快。
以前那个美少年的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笑容,时而带上一点狡黠,连老皇帝都要败下阵来。那时候文玘的心思很好猜,
他眨眨眼薛璁都能知道对方想了什么。可自成亲那天和文玘闹翻之后,薛璁就摸不透美人的性子了。随着时间流逝,
美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大多数时候都是懒懒地笼着手,半垂着眼帘,嘴角微翘,似笑非笑,而这时嘴角的一抹笑
已当不得真。美人坐上了皇位,面上的表情就更没了准头,时常表面上笑着,交好,隐忍,退让,直到某一天所有的
事情都成了定局,外人才惊觉原来当初那个笑得倾国倾城的美人是动了杀机。
或许君王都是如此,喜怒不形于色才能震慑得住臣子。
第 9 章
第二日薛璁照常上朝,老仆射有些不安地向他询问陛下今日的喜怒。薛璁和文玘私交再怎么好,做为人臣在外人面前
也绝不可妄言打了哈哈,搬出些套话也就含混了过去。
早朝上,群臣谈论的话题依然是匪盗和面首。
盗匪是自两百年前的改朝换代中发展起来的。那场旷日持久的王朝战争让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活不下去的他们就抱着
一线生机逃出了海,也不知是在哪座岛上安了家,为了生存,他们开始打劫海上过往的船只,后来发展为上岸抢劫。
他们每次都是上岸之后大肆劫掠,朝廷一旦派兵他们就溜回海上,如果朝廷退兵了,他们又再次上岸,令朝廷非常头
疼。
此次剿匪十分成功是因为,朝廷意外得知那些匪徒停靠船只的地点,暗中派兵将这些盗匪逃跑的路给断了,再派大军
围攻绞杀,这才大获全胜。
但问题是,以后怎么办?
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刚好能得到如此重要的情报。
朝中的大臣都在商量要如何杜绝匪患。
大部分人都认为可以招安,不过以前朝廷也招安过,只是那些人似乎也习惯了不劳而获的劫掠生涯,仗着朝廷找不到
他们的老巢,肆无忌惮地拒绝了。
也有人建议在沿海地区驻军,但大雍的海岸线极长,匪盗可以在任何一处登陆,可是军队的战线却无法拉那么长。而
且一旦大量驻军,军费支出又要如何承担?
满朝文武对这个问题都是一个头两个大,毫无办法。
除了这些为了国事而烦恼的大臣们,言官们也没闲着。
御史们再接再厉、锲而不舍地向陛下进言要求将李统如何如何,而文玘依然是不动声色,不说维护的话,却也不降罪
,令人弄不清他的心思。
当然也有一些其他的琐事,比如麦飒的来信。
薛璁才和文玘说了北方的事情,麦飒的使臣就来了。
这位大胡子使臣在拜见皇帝之后以奇特的语调转述他的主人的话:“我王非常敬仰天朝盛世,希望能在开春之后前来
面圣,一睹圣上尊荣。”
麦飒?
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让文玘想到了一双熠熠生辉的蓝色眸子。
麦飒他的父亲是狄赫部的上任可汗,他是嫡长子,同时也是在部落中享有声誉的金刀勇士——这是给年轻人最高的荣
耀。在老可汗去世后,麦飒顺理成章地继承了汗位,之后便带狄赫部征服了周边几个小部落的势力,成为草原上势力
最大的部落。
记得是元康六年,还是王子的麦飒作为草原部落派出的使臣来到大雍,参加为太后六十大寿举办的国宴。那时候麦飒
二十出头,和中原人长得不太一样,身材十分高大,显得特别英武。
而令文玘印象深刻的却是,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闪烁着一种特别引人注目的光芒,说话时微微扬着下巴,透出一
股傲视群雄的气势。
后来皇帝私下里对文玘说:这个人,留不得,留下就是中原的大祸!
一个月后这位蓝宝石王子返回草原,出关后遭遇了一群沙匪,百余人的队伍最后只有他一人伤痕累累地回到部落,休
养了半个月才下得床来。或许真该夸他一句命大,不过这对朝廷来说不算太好的消息。
麦飒……
哼哼。
文玘躺在贵妃榻上,头下枕着薛璁的大腿,手里拿了本书,不过现在不在看了。
“珩明,你说这麦飒来是要做什么?”文玘用书脊顶着下巴,发问的样子不像杀伐决断的皇帝,只像个好奇的孩子。
薛璁笑笑,道:“麦飒这人野心极大,此来必定没有好事。”
文玘撇撇嘴,说:“哼哼,他都到我眼皮底下了还能做什么。”
“有些事,或许还真要到你眼皮底下才能做。”
“哦?比如?”
“比如……呵呵。”薛璁没有直说,他虽然和文玘亲密,但毕竟是君臣,有些话还是不太好说的。
文玘狐疑地看了他两眼,转了身,拨弄着薛璁的腰带,道:“珩明,你是不是吃醋了?”
薛璁愣了愣,突然想起麦飒和文玘也有过“交情”。
当年麦飒初见文玘,竟误以为这位美人是公主假扮,不但在私下里出言调戏,还差点将文玘给掳走了,甚至连和亲的
话都提出来,结果却发现闹了个大乌龙——被他惊为天人的“美女”竟然是个皇子!
一年后太子作乱未遂,羽林军搜查东宫,搜出了太子和麦飒勾结卖国的信件,虽然也有人奇怪堂堂太子为何要和狄赫
部勾结,但铁证如山,太子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外人未必明白,但薛璁知道,这件事一定有文玘的影子!
从未细想过文玘和麦飒是否会有什么瓜葛,然而此刻文玘这么问了,脑袋里却突然有什么瞬间通明了。
薛璁一时沉默,心中的感觉复杂得理不出个头绪,却不知自己的脸色已是阴晴不定。
文玘见了微微一怔,也是想明白了缘由,心口一痛,竟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片刻后,文玘坐起了身,拢拢披散的头发,一言不发地朝内室走去。
薛璁回过神来,眼睁睁地看着文玘走进了内室,本以为他是要进去干什么,却没想等了一会儿始终没动静,心里顿时
不安,回想一下刚才的场景,便知道文玘一定是误会了。
“该死的!”
薛璁暗骂一声,连忙起身追了进去。
文玘面朝里侧躺在床上,薛璁在床边坐下,俯身亲亲文玘的面颊,柔声道:“玘儿,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些倦了。”文玘淡淡道,完全听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