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从脚踝默默爬到脖颈上,一股凉气从前胸渗到后背。他打了个寒战默默退后几步,
忽听着昏暗角落里传出细碎的响动,仿佛有谁蜷做一团默默摩擦着牙齿,案上白烛应
声倒下,蜡油冒着清烟淌了一地,火苗窜动着仍在燃烧,他凝神屏气摸起收妖的法器
,雪亮钢刃尚未出鞘,却见脚下火光中渐渐绽开一张脸,白骨暴露眼球脱出,满面血
污嫣然微笑。
第85章
罗二爷从大清早一直等待到正午,身上被冷风吹透了,心内也越发清明,旁边早簇上
一群下人,愁眉苦脸恳求少爷回屋去,然而他仍是不死心,踮着脚望向宅子,心道那
人也许有事耽搁了,没奈何才误了时辰。过一会儿有个下人风急火燎奔上来,朝着罗
二爷拜一拜哀声道:“老……老爷说,少爷若闷了想逛逛,总得唤人预备车马,打发
丫头服侍着才好出门,但这时节实在没有游玩之处,不如等到开春再一同去山上狩猎
,外面天寒地冻,莫因为一时的心思败坏身体。”罗礼瞪着眼怔了怔,脸上烧得滚烫
,心脏在腔子里狠狠震荡,悔怨自己这般的不肖,拖累老父提心吊胆,终于垂头丧气
偃旗息鼓,扬手将箱子甩到一边,闷头回到深宅里。他走过园子时,迎面正撞上哥哥
罗祝,远远的便朝自己道:“你去正殿里瞧瞧,家里来的道士正在做法呢,摆了满屋
香花灯烛,提着桃木剑跳萨满舞,比过年耍猴的还热闹。”罗二爷并未停下步子,面
如止水淡淡说:“大爷乱打诳语,害人白白冻了一早晨。”罗礼飞快的擦身过去,罗
祝听这言语微微楞一愣,好一会儿才一拍脑门子明白过来,撵上对方吃吃笑道:“我
当什么事。昨晚上不过随口一说,你这般玲珑清明人怎就当了真?”罗二爷冷着脸不
发一言,迈开大步将他甩出老远。
罗礼一道风似的返回屋,摸起案上的粉彩瓶子扬手砸在地板上,只听迸然一声响,雪
亮碎瓷溅洒满地。湛华偎在窗前正想着钟二郎,见这情形连忙跑到外面避祸,探头探
脑瞧着里面仿佛卷起雷风骤雨,满屋里乍破迸裂此起彼伏,罗礼挥臂横扫过橱柜,各
式坛子瓶子雨点似的坠下,落在地上粉身碎骨,他摔完了柜上摆的物件并未泄恨,抄
起旁边的椅子又往墙上砸,一声声剧响穿过院子响彻宅院,好像无数晴天焦雷从天上
滚落劈进罗家。湛华心中想:“这人一大早欢天喜地出了门,怎么这会儿又像失心疯
般跑回来。”战战兢兢尚未敢开口,却听屋中响闹突然消止,待探着脑袋瞧进门内,
竟见罗二爷不知何时已瘫在地上,胸前一起一伏往外倒着气,奄奄一息仿佛生命垂危
。不等湛华惊声呼救,门外的下人闻得动静一拥而入,乱哄哄将罗二爷抬上床,屋里
登时炸开了锅,众人泪如雨下宛若悲痛欲绝,丫头小厮哭天抢地撵得湛华无处落脚,
只得趁乱逃到院子,站在树阴底下默默观望。
罗二爷被一干人等吵闹起来,强打精神睁开眼睛,这人向来争强好胜不愿人前示弱,
连忙色厉内荏将下人呵斥出屋。湛华见众人纷纷退出院子,犹犹豫豫又挪回屋,抬眼
见罗礼满面惨白眉头紧锁,一双眼睛凌厉相逼,不由脱口而出问:“二爷您看谁?”
罗礼看清进来的是湛华,心中略微搁下提防,身体不止软在床上,双眼茫茫然又瞪了
一会儿,终于筋疲力尽昏沉睡下。湛华听得对方气息平稳,垂下头微微叹一口气,弯
腰捡起地上砸落的蜜饯罐子,坐在床边捡罐里的杨梅果子吃,眼瞧着窗外阴沉沉的天
仿佛染了墨,心中一句一句骂着钟二郎,埋怨那个王八蛋平日游刃有余神气活现,缘
何今回竟不能寻着自己远离这地界?他心里平白空出一片,聊聊落落涌出酸楚,依稀
记起昔日自己化为游魂流连人间,睁眼闭眼尽是无边的空白,深一脚浅一脚茫然前行
,好比今时困于深宅的罗二爷,既找不到出路也没有归途。
罗礼昏昏盹在床上,湛华受着感染也渐渐迷糊起来,朦朦胧胧感觉似乎有人挨到自己
身旁,冰凉的脸孔几乎贴到脖子上,一双眼睛静静瞧着他,启开嘴唇欲言又止,悄悄
喷出出潮湿的凉气,像一条蛇爬遍全身。他胸腔默默震荡一下,不知是谁寻到此处来
,强支起身体想要睁开眼,奈何眼皮上仿佛坠上铅,费尽力气也不能瞧清楚眼前,只
知道有个东西紧紧偎依着自己,带着日久天长的期待和不甘,铭心刻骨恋恋不舍。湛
华胸中涌上一股绵绵的情愫,掺着钢钉铁刺将腔子搅得生疼,身上心里痛苦至极,意
识在记忆中漂浮,一霎那间仿佛忘记自己是哪个,透过浑浊模糊的梦境,只见远处立
着个白蒙蒙的影子,瞧不出神情看不清模样,那轮廓却笃定了似曾相识,对着自己张
开臂膀,伸出双手不知要挽留些什么。他在孤单中徘徊甚久,心惊胆战朝着对方走去
,好像在无边的困惑中揪住一根救命稻草,懵懵懂懂追寻过去。那东西映着黑暗又白
又轻盈,好似一片云能轻轻腾到天上,有那么一会儿他仿佛留恋上对方,那一股熟悉
的气息几乎另人潸然泪下,然而恐惧却像潮水决堤汹涌,他战栗不能自已,情急之下
身体猛然震颤,一只脚在昏沉中踩空了,好像从高空失足跌下,一声惊呼尚未脱口,
便在一瞬间立稳身体,睁开眼定神才知自己仍然蜷在床脚,蜜饯罐子将指尖染得冰凉
。
湛华瞪着眼睛怔了一会儿,身上早已经被汗浸湿,张开嘴大口大口喘着气,强压住惊
恐正待安下心,一滴眼泪从眼眶滑下来,他拿指尖轻轻接住,心中淡淡想,自己为何
要伤心呢?忽然背后飞快闪过一个黑影,他全身站立尚未回头张望,听到院子里又传
来一阵哄闹,屋门推开来,却见罗弶拄着拐杖蹒蹒跚跚迈进门,众人纷纷争相搀扶,
又被怒目呵斥下去。湛华晕晕沉沉从床边让开来,罗弶刚挨了摔,这一时腿脚尚不灵
便,一摇一晃挨到床前,望着罗礼默然叹息。这人已不再是当年不可一世的年轻汉子
,岁月的蚀痕早已印进骨头,夜晚常被和尚经咒吵闹睡不着,睁开眼看见风摇影动仿
佛一张张手抓过来,心中涌出出无数莫名的恐惧。他一辈子吃苦享福风波无尽,及到
年老一切恢复至平淡,自己不过也想做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期盼儿孙满堂尽享天伦,
舍不得无数繁琐身后事。罗弶覆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擦在罗礼脸颊上,仿佛昔年初次
诚惶诚恐碰触那个新生的生命。罗二爷紧闭双眼不肯醒过来,罗弶放下手轻轻道:“
我后悔自己过去将万事做绝,欠下的债要由你们还,你总埋怨我不疼爱你哥哥,然而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又何尝当真难为他。”他叹一口气,不知一切从何劝起,然而并
不责问儿子欲意出走的事情,招招手唤人捧上一张弓,犀角弓面刷着朱漆,弓弦张紧
蓄势待发,弯钩箭头闪着寒光。罗弶将一支箭放到他枕边,抚摸着朱红弓面轻声道:
“我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总有一天要轮到你站到风口浪尖上,你本是绝顶聪明,纵然
一时被迷了眼也能看清前面,这世界只信服成王败寇,往后的事情皆由你自己来抉择
。”罗礼听到此再忍不住,紧闭双目低声喊“父亲!”罗弶伸出走掩在他脸上,不愿
看见儿子悲伤的面容。
第86章
罗祝听得罗礼发了病,踌躇片刻从自己屋里踱出来,提上个攒盒行到罗礼院前,躲在
假山后面见罗弶带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院子,沉下心来又等了半晌才钻进罗礼屋子里
,一进门便见前厅早给砸了个底朝天。他迈过满地碎瓷蹩进睡房,定睛看见罗礼蹙眉
蜷在棉被里,脸孔上像染了胭脂,面颊隐在阴暗光晕中仿佛被谁一把扯碎了。罗祝弯
起眼睛微笑道:“听人说你染上风寒,怎么整日娇滴滴被老爷圈在屋子里竟还是照顾
不周到。”这人不知不觉又犯起刻薄,罗礼撇开头也不屑理论,罗祝瞧着他又笑道:
“我来瞧你一眼才能放心,发了那么大的脾气要做给谁看,咱们一家与世隔绝什么也
不在乎,却不知外面张灯结彩都等着过年呢,你嫂子一早包好了饺子,巴巴守在炉前
用高汤煮熟叫我送给你。虽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却也算她一番心意,多谢你从中费
心撮合,成全我们一家三口。”他说罢开了攒盒果然捧出热气腾腾的瓷碗,示意湛华
伺候罗礼吃水饺。
罗二爷垂下头死盯着自己的膝盖,摇摇脑袋轻声道:“你是故意的。”罗祝挨得远并
未听分明,提起筷子凑近罗礼,罗二爷面若凝霜瞧着他哥哥,哑着声音怒斥道:“别
把那个贱货的东西拿进我屋里!”罗祝端着碗微微一怔,罗礼指着他骂道:“你如今
胆大包天了,敢擅自闯进我屋里,却不知自己早染上一股腌臜娼妇味,熏得我要吐出
来!你快滚!咱们自此分道扬镳,以后再不要相见!”罗祝被他骂得脸上一阵青白,
朝着湛华狠狠瞪一眼,扬起唇角冷笑一声,收拾起攒盒径自迈出房。屋门“哐”一声
被摔合,湛华打个哆嗦立起身,不知为何泛出微微的哀伤,站到罗礼身前轻轻道:“
你又是何苦。”罗祝的脚步匆匆迈到远处,罗礼猛然从床上跳起来,赤着脚欲要奔出
屋外,湛华唯恐前屋里狼藉咯伤了他,连忙挺身拦在路前,罗礼全身绵软不堪阻拦,
像一股水轻飘飘滑到地板上,湛华见状忙去扶他,伸出手抹到脸颊上,却染上满指滚
烫的泪水。
罗礼猝不及防无声哭起来,起先用袖子掩着嘴,到后来索性自顾自高声痛哭,湛华唬
得不敢吭声,待对方哭累了才小心翼翼将他扶上床,拿绢子替罗礼抹去满脸的泪痕,
心中默默叹道“活人都是多么的可怜”,尘封已久痛楚也的被感染触动,延连着血肉
缠上胸腔。他抚着罗礼的下颌轻轻道:“二爷,你家的宅子不寻常,虽没有横生鬼魅
却满是暗影交叠,各式各样冤仇困苦叫我瞧不分明,钟二郎又不能追寻痕迹寻过来,
我日日怕得不能自已,魂不守舍好似惊弓之鸟,只想早日出去与钟二郎重逢。”罗礼
攥住他的手,止住泪水柔声道:“这里能有什么?你跟那道士来宅子驱鬼,却不知这
一家早沾满人间血污,寻常鬼魅哪里敢作恶。只有人,酸着心,冷着脸,好像一把刀
,生生往皮肉里剜,逼着人去死。”他松开湛华,怔怔瞧着墙板道:“总会让你走的
。我也要出去。我小时候时常想出了宅子买下南方的小岛,土地上开满叫不出名的野
花,找工匠盖一栋栋白色的房子,屋顶累得又高又尖,透过窗户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海
洋。那些左右为难的抉择都被浩瀚波澜阻拦住,待我死后就跟小岛化作一体,遥遥张
望着自己住过的地方。”
湛华心不在焉说:“那自然再好不过了。到时候务必也带上大爷,他嘴上不说,心里
总是记惦你。”罗礼想一想,抿着嘴唇冷笑道:“父亲将一切寄托在我身上,我单单
为了哥哥辜负他。兄弟啊,手足情深血脉相连。我们算哪门子兄弟。”他心中隐忍了
太久,见湛华本是不要紧的对象,此时终于按耐不住倾诉,将湛华扯到身边道:“有
一年,罗祝心血来潮带我出宅子,我那时候还小,听得能跟他出去,哪有不欢喜的,
一路上欢欣雀跃几乎蹿上云端,途中忽然收到父亲的暗告,叫我好自为之一切小心。
父兄积怨已久向来不合,我也是自幼耳熏目染听得端倪,知道父亲执意百年后由我继
承家业,招致哥哥忿然不快,一边恨不能除我而后快,一边又作一付表面上的祥和样
子。奈何我自小同哥哥一起长起来,他待我体恤有加,兄弟俩哪有不亲昵的道理,纵
然瞧清楚明争暗斗,也是揣着明白作糊涂。然而心中毕竟藏了揣测,又不堪旅途劳顿
,不久便大病不起,只得耽搁在旅店里,那些日子哥哥便在一旁衣不解带细心照顾,
我欢喜的不能自已,仿佛能感觉日子从指尖缓缓滑过去,日日夜夜都望着他,几乎舍
不得眨眼睛。”
罗礼翘起唇角微微笑起来,飘忽着眼神又说道:“哥哥在家中并无根基,在外面却愿
为人两肋插刀,颇是结交到一群走卒门客,若有事发皆愿替他提头卖命。我们住在旅
店里,白天夜里常常会有生人走动,我起先并不留意,后来忽然想起父亲传来条子叫
我‘事事小心’,猛然之间汗如雨下。哥哥待我并不似我待他。有一天夜里,我在床
上半梦半醒,忽听到卧房外门细碎的言语,抬起头仔细辨识,却是有人问‘杀不杀?
杀不杀!’我不由惊怔住,恍然明白对方按捺不住终于欲有动作。哥哥那一次带我出
游本是处心积虑,我向来身体孱弱,若是在途中遭遇意外,任凭父亲如何悲愤恨恼,
罗家的出路也只剩下一个。他的门客争先恐后出谋划策,悄声喊着要他用刀、用枪、
用绳索,推开门板屠之后快。我一直发着愣,心中反倒没了怕,那一夜雷霆万钧却未
闹出声响,我平安无事活到天亮,然而身上疾病更甚,高烧不止几乎没了气息。我只
瞧见漫天飞上昏黑的阴影,扯着他不住喊‘我头疼、我头疼!’兴许哥哥以为我命不
久已了,恐怕自己手上平白染上兄弟血,便改变主意将我带回家,父亲见到我们果然
勃然愤怒,命人将他狠狠打一顿,又喝令我以后再不准出家门。自那之后,我们兄弟
渐渐生分起来,哥哥有意无意躲着我,纵使偶尔露出笑脸来,也转瞬化做冰凉。我只
有这一个兄弟,从小到大对着他长起来,大爷心系红尘欢乐无暇旁顾,我却只能看着
他。”
罗二爷轻描淡写将常年积压说出来,湛华不禁大吃一惊,然而转念又觉得理所当然。
心想这一家人竟有如此的纠怨,一个面若忠良处心积虑,一个不动声色内存丘壑,明
争暗斗纠缠不休,既恋着镜花水月虚凰假凤,又不甘红尘苦短付水东流,表里爱恨能
存几分虚实?然而无论真情假意皆为过往云烟,好比自己生前精于算计,为那蜗角蝇
头空空欢喜,到头来大梦得归,胸中五味杂陈无可言诉。罗里揉着额头道:“我脑子
忽然又疼起来,那里面住着两个小人,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日日夜夜吵闹不休
,生生要将我从中扯开。我受这折磨生不如死,哪一天再熬不住,索性将脑壳劈开,
揪出那小人挫骨扬灰,看究竟还有谁敢作乱。”他又呆呆张望了一会儿,平躺在床上
轻轻道:“我倦了,再不想见人,你到屋外去,不要看着我。”
第87章
湛华浑浑噩噩走出卧房,挨到前厅寻一片地界坐下,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稳,仿佛有
什么压在胸口上,百般揉搓反复挑拨。过一会儿他筋疲力尽了,起身将卧榻收拾干净
,披一条毯子睡下来,不知何时踏入梦中,遥遥看见一个人朝自己走过来,不由心中
一紧,以为自己又陷进梦魇,待行近了才见对方竟是钟二郎,咧着嘴朝自己高声训斥
道:“你跑到哪里了,害得老子四处奔波饭也吃不下!”湛华不由大喜过望,早忘了
自己身处睡梦中,委委屈屈欲要辩解,钟二郎扯着他大步朝前走,一边赶着步子一边
道:“叫你傻头傻脑跟人瞎跑,这地方呆不得,我吃得下鬼魂却管不了它们。”湛华
不知“它们”指的谁,满心狐疑正要发问,钟二郎忽然越走越快,自己腿上却似坠了
千斤锭,掌心湿滑松脱开对方,钟二郎茫然无知一心朝前赶,湛华急得满头大汗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