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跟我来。”
藏楼揽住认定的人,龙斩玉不敢挣脱。
相携而去的背影,本该温暖和谐的气氛,却有一丝丝不谐调的尴尬,突兀在魔者心间。
究竟,哪里不对?
短暂的静心调息,内力渐复,纵然外伤凄惨,内伤却已被宋离尘治疗得七七八八。
玄冰勉强下了石床,凭著一股执念,撑著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洞口。
刚出洞口,就看见片刻取人性命的杀手踏雪归来,玄冰暗叹时不我予。
“一身乱七八糟的伤,才有起色,就这麽急著去送死麽?”
“哪里。里边烟气呛人,我只是到外面吹吹风。”
“哦?我要相信了。”
“当然要相信。蓝玄冰什麽时候骗过朋友?”
“朋友?新鲜的名词。你当我是麽?”
“我当你不是麽?”
“是麽?”
“不是麽?”
一阵风起,卷起飞雪漫天。
宋离尘有意无意挡在玄冰身前。冷风,过不了这一关。
“风吹够了。进去吧。”
“唉,好吧。”
面无表情的杀手,扶住剑者摇摇欲坠的身体,相携而行。
“对喽,你说三个时辰後回来,现在才两个时辰零三刻。无信的杀手,会失掉买卖的哦。”
“……”
“离尘小鸟,你现在的表情,是不是叫‘吃苍蝇’?”
“……”
“生气无益。有什麽烦恼,尽管说出来,我不介意为你开导。”
“你不说话会死麽?”
“不会。”
熄灭黑暗的火焰,离尘取出带回的灯盏,点燃一室光亮。
“咦?原始人进化了?”
“哼,不是你说烟气呛人?”
“离尘,你好像很关心我。”
“猎手最关心的当然是猎物。”
“真伤心,你不当我是朋友吗?”
“杀手没有朋友,只有目标与仇人。”
“非也。任何人都有朋友,除非你不想。”
“哦?那麽,蓝玄冰,你有朋友麽?”
“当然有。”
“谁呢?”
“你喽。”
“除我之外?”
“……无。”
“果然。除了他,你什麽都没有。没有亲情,没有友情,所以失去他的你,才会失魂落魄。世间最无聊最虚幻最脆弱的爱情,毁了你。他,毁了你。”
“不要说了。”
重伤未愈的剑者,脸埋在灯火的阴影中,不辨喜怒,忽然身形一晃,一口鲜血上涌,丝丝溢出嘴角。
无情的杀手,右手覆在剑者背後,源源真气传来,无言助他调息。
“你没经历过,不会懂。”
“看你这麽惨,不懂也罢。不要说话,用心调息。”
片刻,略见抬头的伤势终於舒缓,离尘不为人察的松了口气。
“蓝玄冰,你记住,从今日起,没有他,你还有朋友。”
剑者闻言抬头,对视的四目,渐渐绽开的笑容,一瞬间融化的冰雪。
“世人道你无血无泪无爱无恨,当真有眼无珠。”
“血泪爱恨,只对值得的人,世人之见,是对世人的一面。”
“哦?原来你有多重人格。”
“对初见之人亦坦诚相待不耍心机单纯如斯的人,我只见过一个你。”
“……你直接说白痴不就得了?”
“下次我会注意。”
“……”
洞中几日的相处,面对好友之时,玄冰会试图忘却。然而愈想忘却,愈难忘却。
一个不再回头的背影,困住一颗无力挣脱的心。
救命之情,养育之情,传艺之情,别样之情,情之一字,伤心伤神。
十二追魂之首的洞穴,选在万年冰封的雪山之巅。
洞口之外,俯瞰苍穹,一览众山之小。
十五月夜,难得风停雪静,知交的二人,静静的立在洞外一方天地,赏月,品雪。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卖命拿不到薪水,现在看来,选址在此,匠心独具。”
“哦?何以见得?”
“这还用问?此山此月此雪,非有心人不得,此处通路,只有一条,什麽人上山,站在洞口即一览无余,观赏性、安全性,都被你家占尽了。况且,看你这几天添置的东西,一盏油灯也要白玉镶宝石,一件衣服也要天蚕丝作线,哪有一点点像穷人了?”
“不满吗?”
“岂敢岂敢,我是替好友家宅兴旺而高兴,顺带替自己免费沾光而高兴。”
“你真的高兴吗?”
“当然。”
“你真的在高兴?”
“……为何你总要戳穿我的伪装?杀手都是这样无情吗?”
“任由你自欺欺人,才是无情。你若真的高兴,笑容就不会如此苍白。”
“我……我想到他,想到曾经相似的情景,赏月、品雪、论剑……可都过去了,以後不会有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伤心麽,就痛快哭出来,才是男儿真性情。强作欢颜,自己憋出病,朋友见了也不快活。想哭就哭,朋友肩膀借你,绝不笑你,是不愿见你又忍到内伤吐血。”
玄冰无言,举头望明月,无声的落泪。
身旁,是默默相伴的好友。
“你舍命为他争取疗伤的时间,也算救他一命,几年的恩情,也偿了大半了。哭过,还不能放下吗?”
“我会尽力。”
“记住你的话。我会给你三次为他流泪的机会,第四次,我会瞧不起你。”
“不用。这一次就够了。”
“不要勉强。三次,是按你这种单纯小朋友的蓄水量做的估算。”
“宋、离、尘!”
“好,好,一次就一次,你怎麽说都是。”
“……我忽然想到。”
“什麽?”
“他是你的买卖,为何迟迟不见你动手?”
“雇主放弃了。”
“哦?龙斩玉麽,这个人固执非常,就怕他不是真心放弃,唉……”
一声轻叹,月下赏雪的二人,复归沈默。
忽然,远处东方腾起一道奇异的烟火,在月朗星稀的夜空中,绽放一朵七彩的烟花。
离尘心生诧异,“今日并不特别,为何会有烟火?嗯,这道烟火造价不匪,非寻常人家放得起。”
“然也,所以放这道烟火的人,并不寻常。”
“与你相识?”
“不,只是推测,推测。”
“我该相信你吗?”
“当然。蓝玄冰什麽时候骗过朋友?”
“还是怀疑。”
“不要怀疑啦。走啦走啦,月亮都没啦,进去啦。”
拖著好友的手,玄冰心里藏著一丝欺瞒的歉意,然而这一丝歉意,竟成了今後说不出口的遗憾。
烟花,勾起久远的回忆。
那是父母仍在,亲情融融之时,年幼的兄弟随父远行,初见北方冰天雪地,兴奋的一起放烟火。
七彩烟花绽放之时,小小的兄弟定下小小的约定,遥远的将来,不论身处遥远的何方,见此烟花,定要在三日後此地重逢。
而今,烟花重现,提醒往日的约定,注定宿命的重逢。
烟花,短暂如烟,绚烂如花。玄冰的一生,粲如烟花。
这一次,烟花为谁而发?
第十二章 悲雪
故地,故人,不故心。
情伤,情断,难情绝。
如果绝情,就不会有今日的重逢。
如果绝情,就不会有故事的落幕。
风簌簌,日光偏寒,对面而立的两人,再不复昔时剑照肝胆。
白首相知犹按剑,人生至此,无语凄凉。
凤池之主无声一叹,“邀我来,何事?”
“给我天真的弟弟讲一个笑话。”
“哦?直觉告诉我这个笑话不会好笑。”
“或许吧。对你而言,这是个悲剧也说不定。”
“说吧。悲剧我见多了,再多一个也无妨。”
“你知道你那天下无双的师父一直在寻找昔日恋人的转世吗?”
“我知道。”
“你知道他已找到了吗?”
“我知道。”
“那你知道他找到的人是我吗?”
“……我知道!”
“我视他为仇人,他视我为恋人。同一个人,具备两种对立的身份,你说可笑不可笑?”
“或许……你真的是。”
“或许吧,可那是前世的事了。今生的他於我,只有一个意义,──杀!”
“你、……”
“我绝情,是吧?好弟弟,我记得小时候有教过你,对仇人容情就是对自己残忍。这段日子,他带我走过很多地方,据说,这些地方,留著他与我前世的回忆。然而,我每到一处,杀他的欲望就更加强烈一分。我不知道是因爱生恨还是他根本找错了人,我只知道,只有杀了他,我才能得到解脱的未来。”
“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让你看清魔的残忍。不是心中那个人,无用之时便弃如蔽履。让你看清魔的愚蠢。固执认定的人,哪怕心心念念杀之後快,也不愿认清事实。这种东西,留之何用?”
“呵……他要爱你,你要杀他。真可笑,真可悲,真可怜,呵……”
“不杀,不足以平吾心头之恨。”
“呵……这就是造化,这就是苍天,呵……”
“机会难得。如今的他,对我毫无防备……好弟弟,不要这样笑,大哥见了会心痛。”
“呵……”
无言的冰天雪地,空有剑者的笑声荡然。
笑声,却令人倍感凄凉,回荡在寒冷北风之中,闻者落泪。
蓦然,天变了。日光隐去,片片飞舞直下的雪花,悲哀绽放。
往者不可谏,来者不可追。飞雪,接连著一径不可追的过去。飞雪,预言著一径不可待的未来。飞雪,为谁舞倾城?
“我,这就给你……”
阴影下的面孔,看不出剑者丝毫情绪,平静如水的声音,听不出剑者半分喜怒。
龙斩玉不解,“给我?给我什麽?”
“给你一个解脱的未来!”
瞬间突变的语气,骤然激增的杀气,豁然而出的剑气,首当其冲的龙斩玉,避无可避。
然而,人生如戏,就在凤池蓝芒极怒而发的刹那,一道炽烈的火焰剑气破空而来,将甫出的少阴冰剑弹回。
意料之中,是夺命剑招被破。意料之外,是剑气反噬剑主之身。
十成少阴剑气,尽断血脉。蓝芒过後,天地无声。
哀之极,反而平静。玄冰拄剑而立,身体只晃了一晃,嘴角,只有一丝鲜血。
默然低垂的眼,睫毛的阴影下,不见剑者的悲伤。
“也好……”平静的语气,是解脱,还是无奈,一动不动的玄冰,是生是死,是伤是亡,“终於……结束了。师、师父……”
霍然仰倒的身躯,蓦然闭阖的双眼,是否最终的结局?
无限悲哀的剑者,最後的意识里,竟不存有一丝的不满。唯一的遗憾,是牵挂、不舍、担忧。
一瞬间凭空出现,接下爱徒再无生机的躯体,是尾随而来、後悔莫及的藏楼,终於现身。
“冰儿!冰儿啊!──”
痛彻心扉的呼唤,震天坼地的呼唤,鬼神为之惊泣的呼唤,再也唤不回玄冰的一声回答。
不可一世的魔者,当此时,竟遽然痛哭失声。当此时,魔者之心为一人填满,再无其他。
悔,悔出手。痛,痛失心。
“他死了?……你杀了他?你竟然杀了他!”
双目圆瞪的龙斩玉,仿佛并未认清眼前的悲剧,或者,并不接受眼前的悲剧。
“哈哈哈,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哈哈哈……”
变调的语气,嚣狂的笑声,龙斩玉似喜实悲,疯狂之态乍现。
忽然,奔涌如潮的记忆袭来,升龙堂之主顿时头痛欲裂,苦不欲生。
记忆如潮,往事如风,一瞬间充斥龙斩玉的大脑。谁爱谁,谁恨谁,谁是谁,谁为谁,知了,明了,不嫌晚了?
“哈哈哈哈……”
又见嚣魅笑声,忆起一切的龙斩玉,喜极?悲极?
“你、──郁藏楼,竟然杀了他、──娄仲玉!哈哈哈……无情、最是、楼中玉,奈何、相逢、玉藏楼,哈哈哈哈……可笑!可笑啊!”
“玉儿,你在说什麽?”
诡异狂嚣的笑声,唤回藏楼思考的能力。
回头,竟见追寻的轮廓不再。回眸,竟是生生世世的宿敌──颉利可汗。
震惊,不愿认清的事实,不能认清的事实。
“谁才是你的玉儿,这回,你可要看清了!”
所见所闻,藏楼头脑里一片空白,缓缓低头看去,一瞬间,无法呼吸。
为什麽,只是一瞬间,怀中之人又化作最深爱人的容颜。一眉一眼,与前世最後的回眸并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只是,没了呼吸。
为什麽,只是一瞬间,爱徒之死又化作失爱之恨。出手,为救,却杀。亲手杀死欲救之人,亲手杀死最爱之人。
为什麽,无论怎样选择,到最後,总是错、错、错。
为什麽,万难重逢之刻,竟是生死离别之时。
为什麽,苍天,为什麽?
一声为什麽,苍天无语,徒留飞雪漫天,无声凄凉。
“谁能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谁能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魔者喃喃的低语,如泣如诉,徒化作天外一声轻叹。
“如何?这场精心策划的美丽的复仇,感觉如何?”
魔者静静凝视怀中睡颜,不动,沈默。
“心痛吗?生不如死吗?何不告诉我此刻的感受?你的痛不欲生,对我具有十分的价值,它将极大的提升复仇的快感!”
魔者无声,无泪,无言。
“仇恨,是怎样一种力量啊。你使出天魔解体,与我同归於尽,可你毁掉我的肉体,如何毁掉我的灵魂?最後的意识力,竟让我能改变他的相格,化解他的魔印,更能在堕入轮回之时化身为他!哈哈,仇恨,是怎样一种强大的力量啊!”
残酷的真相,嚣狂的笑声,再也激不起魔者一丝杀气。内心崩毁的世界,只有一片死寂的废墟。
“郁藏楼,为何不杀我?亮出你的火焰之剑,拿出你的灭日神功!”
“不必了。”
“你不报仇?血海深仇!”
“无用。”
“你、……懦弱,无能,愚蠢!”
“杀与不杀,都是死人。”
“你!啊!──”
凄惨的哀嚎,是神经的剧痛,瞬间袭击复仇者的大脑。七窍有杂色的液体溢出,红的是鲜血,白的是脑浆。耗尽灵魂的意识力,此刻的痛苦,是违逆自然的惩罚。终於一声巨响,一度沈溺於复仇的北方枭雄暴体而亡,灰飞烟灭,这一回,是灵魂与肉体,同归於寂。
第十三章 源头
谁曰情难久长,世上更有玉楼之情,死而无悔,千年不渝,万古长存。
谁曰上苍无情,人间可见悼祭之雪,无声清凉,空落无痕,为谁凋零。
藏楼一步一印。雪白纯净,是亡者最後的颜色,无言轻舞,抚慰剑者不安的灵魂,深深远远静眠。
凄凉的热血,洒落雪地点点红梅,不断不绝。
一步一印,一步一停,魔者怀抱深爱之人,茫然的脚步向前,却不知路在何方。
远处匆匆飞奔而来的蒙面客,红衣如血,红影如飞,急不可待的脚步,是心焦,是为追赶不告而别的好友。
然而,终於追上,所见,却是今生唯一的好友,已然长眠。
停顿的脚步,停顿的时间,说不出口的遗憾,说不出口的心痛,只有无言的凝望──挚友不再苍白微笑的睡颜。
一步之差,生死之遥,杀手的血冰冷,心,冰冷,蓦然,泪,冰冷。
失心的魔者,怀抱至爱冰凉的躯体,毫无表情的容颜,茫然的血瞳,萧索的脚步,是痛到极致的麻木。
无视熟悉而陌生的闯入者,藏楼漠然与之擦肩而过,萧瑟的风雪,昏暗的天日,前路渺渺,不归不归。
“杀他的人,是谁?”
一声低沈询问,停顿魔者的脚步,残酷的答案,残酷的真实,悔恨,是无法挽回现实的无能。
“不回答,是你麽?”
“哈哈哈哈……”沈默之後,哀极反笑,无言的冰天雪地,回荡魔者沈痛凄凉的笑声,“不错,是我,是郁藏楼,杀了娄仲玉……郁藏楼杀了娄仲玉,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