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歧同样是来参加寿筵的。只是因为到达的时日比预计早,他干脆放了随行人员的假,自己则独自一人上街闲逛,趁着难得的机会放松一下。他对繁华的中心城区并不感兴趣,离开了中央行道,熟门熟路地朝着领地边缘走去。
这片区域就好像是七重天光照下的阴暗面,繁花似锦的对立反差。零落的建筑、荒芜的草木、稀疏的人影,冷冷清清地彼此落错。虽然这些拆成单个都是独树一帜的个体,但拼凑起来却孤单得让人感到凄凉。
不过对应歧而言,所有的一切都倍感亲切。
应该说无论天上地下的何类种族,在主流的大众间总会有不合群的异体存在,无关乎是否出于主观意志,他们习惯于远离群体游走边沿。而很久以前,应歧同样是其中的一员。这个地方曾经教会了他生存,即使如今身居高位,也始终未被浮华蒙蔽。
现在故地重游,是为了一种怀念。
他来自于古老年代里一支独特而强大的龙族支裔——应龙一族。应龙天生带翼,最擅飞行,可以毫无阻碍地往来三界。他们的强悍为诸神众仙所畏惧,是龙神双帝最信任的禁卫。因此他们对自身的血统深以为傲,甚至不把王族放在眼里,并且为了保护纯正的应龙血脉,对子嗣的传承严格控制。
而应歧,则是控制外的产物。他是私生子,所以为同族所不容,被父母亲丢弃在这片离群地带自生自灭。讽刺的是,最后他活了下来,而整个应龙一脉却在天界战争中灭族——他成了唯一的应龙末裔。
应歧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五百年,之后偶然得遇当时的九皇子椒图,成为他的贴身扈从,直到天界战争爆发,他因为新的身份而幸免于难。可以说,椒图是改变他命运的人。
想到这里,却是叹气。
八位龙神好不容易找到九皇子椒图的转世李佑安,未料还来不及正式相认又再度分离。李佑安在人间意外身亡,死后灵魂不知所踪。但为了安全起见,李佑安的存在一直是机密,只有少数几个心腹知晓。因此找寻他的灵魂都是由龙神们亲自出马,秘密进行。
所以这次被派来参加宴会,还让那些由于代替主君处理公务而忙得天昏地暗的同僚们着实羡慕了一把——尽管他本人并不认为这是个好差事。
应歧一路沉于思索,没防备斜里横冲来一道黑影,被撞个正着。
“放手——”
应歧稳住身形,却被怀中低哑的声音震住。他连忙拉开撞到身上的人影,待看清他的样貌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全身呈现着半透明的琥珀色,摸上去绵软滑腻的奇异生物体,模糊的五官竟然拼出一张他极为熟悉的脸!
“九……殿下?”应歧愣愣地看着他,待感受到他剧烈的挣扎时才醒悟过来,换了另一个名字来确认:“李佑安?”
对方显然有了明确的反应,他停歇下来,朦胧的脸庞隐约表现出一种茫然。“你是谁?”
应歧再度愣住,“您不记得了?”他忍不住皱眉,估量起情况的糟糕程度。
“我不认识你。”李佑安猛地挣脱他的手,转身便跑。
应歧连忙追了上去,“请等一下!”
李佑安当真停了下来,因为他被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盖个正着。随即两个龙族突然现身,迅速把网束紧。
应龙吃了一惊,他认得他们的服饰,是龙族王室的近卫军。
“游戏结束。”龙族太子敖启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下登场。他笑眯眯地蹲下身,对李佑安说道:“我可爱的壬巳,逃跑有趣吗?我倒是在追捕游戏中获得不少乐趣呢,真是谢谢你。”
仔细观察着玩具僵硬的表情,他更加得意起来,“怎么,你不会当真吧?你以为,如果不是我故意放松控制,你会有机会行动自如地逃跑?当然,这只是游戏,我不会罚你。不过另外一件事……”
敖启慢慢拉紧了网线,看着网格深深陷进琥珀色的胶体中,渐渐勒出一个个凸鼓的四方块,不禁露出愉快的表情。他突然伸出食指狠狠刺入玩具的脸颊,直没至指根,感受着皮肤上传来的奇异的紧密与柔软,微笑道:“我方才可是听到你的声音了。亏我之前还一直以为你不会说话呢,原来你是故意的。欺骗主人可是十分严重的罪行哦,壬巳。我给你一个机会,现在开口求饶的话,我就松手。”
“请住手,启殿下!”
突如其来的劝阻打扰了敖启的游戏兴致。看了看罗网下五官扭曲却死死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半点声音的玩具,敖启突然放开了手,“真是倔强。算了,太听话的宠物就不好玩了。”
然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转向妨碍者——事实上他也刚刚注意到还有外人在场。“我道是谁,原来是应歧大人。真难得大人竟然屈尊纡贵降临七重天,吾等本该夹道欢迎才是。”
“启殿下。”应歧不亢不卑地欠身,“属下奉命前来,为檀妃殿下贺寿。”
敖启眉尖一挑,冷笑:“皇城竟然派你来祝寿,不觉得太寒酸了么?还是八重天都没人了?”他看着应歧一副恭恭敬敬但泰山不动的模样就来气,“虽然来者是客,但应歧大人既然代表皇城,最好能自重。没事不要到处乱跑,小心若有不当之举,抹黑的可是龙神陛下的英明。”
“是,属下受教。”应歧躬身致意,忽又抬头沉声说:“但现在应歧有一不情之请。”
“哦?”敖启注意到他的视线飘向身后被侍卫羁押着的李佑安,不由冷哼,“还真是不情之请,你不会看上了壬巳吧?好大的胆子!”
应歧垂眼施礼,只是道:“请殿下成全。”
敖启正要动怒,忽然仔细审视了他两眼,又勾起嘴角,“你骗不了我,我可不会相信是你一眼看上的。老实告诉我,你和我的玩具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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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由于宝贝小黑中毒瘫痪拿去修,周三才复活归来,所以更新稍稍晚了,见谅。
亲们的留言饮风都有仔细看,很高兴^^
上一章大家留下了很多问题,让饮风差点招架不住。部分已经回复,现在在这里再总的回答一下。
首先,龙族和龙神是两种生物,关于他们的来历,第四卷借饕餮转世的王晴之口概要表述过。龙神是太古神族(也被称为原神族),出现在世界刚形成之时。后来太古神族没落了,才有神、仙、灵、人四族出现,龙族属于神族。
第二,关于时间问题,默认的时间设定,各界时间计算是一样的,不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所以文中出现的所有年份请以我们认知的年的概念计算。
还有些问题,暂时不能回答了,亲们慢慢看下去吧^^
另外,适当的时候,饮风会出一个设定表,让大家看得明白点。
第二章 优秀的宠物不需要听话 (下)
应歧被问住了。
李佑安是干帝陛下最疼爱的幺弟、第九位龙神椒图转世——这却是不能说出口的答案。诸位龙神对他们这些心腹曾经屡次严令,在寻回椒图并正式公开之前,绝对不能泄露半点关于李佑安的消息。即使下凡时,龙神们虽然行事肆无忌惮,实则事后都曾小心掩饰过自己停留的行迹。他们在意的不是自身的行踪暴露——龙神们常常擅离职守四处巡游已是公开的秘密——他们着紧的是李佑安的存在不能被发现。哪怕是在龙神统治的天界,他们都要顾虑仙族潜入的探子以及可能存在的其他心怀不轨者。
且不论龙神们是否是过分担忧,至少就目前这种情况应歧不认为适合提供真相——况且太子殿下一定不会相信,或者说,没人会相信伟大的龙神是这副由人类灵魂变异的“果冻形态”。
“他是……属下在凡界执行公务时认识的人类。”应歧回答,“相识一场,多少有些朋友情谊,所以请殿下开恩,让属下带他去地府转生。”
敖启盯着他的眼睛,“你以为……我会相信?”他讥笑反问。
“应歧不敢欺骗殿下。”这确实是事实,只是省略了关键部分。
“哼,就算是真的,他现在是本太子的宠物。升入天界难道不是凡夫俗子们孜孜以求的么,又何必再去投胎饱受轮回之苦?他遇上我也是机缘,说不定是他前世修的福呢。”
“可是殿下——”
敖启斜睨着眼,轻描淡写地问:“怎么?本太子养个人类也要应歧大人批准吗?还是大人一心一意只记挂着干帝陛下,忠心得连自己的本家都忘了?”
“属下不敢。”应歧在心底苦笑。即使应龙一脉如今只剩他一人,王族的敌意依然不减当年。
“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也不管你跟壬巳到底什么关系,总之他是我的玩具,他只属于我。所以么……应歧听令!”
应歧心道不好,全身瞬间被禁锢在一种无形的威压中。
此时,敖启的额头浮现出一片光韵流动的图腾,隐隐泛着紫气。“吾以龙族太子敖启之名,命令汝即刻于行馆闭门思过,同时暂封汝之一切神力,以惩汝不敬之罪!”
应歧单膝跪地,沉声道:“应歧遵令。”
——他没有反抗的余地,因为那是老龙王钦赐的、由“神圣誓约”分化的“神圣纹章”。
神圣誓约是神族最高等级的契约,主要为世族使用,代表一族之王的权力象征。它规定了该族内所有族人不得伤害立约者——也就是族王——不得在行为上违抗立约者的命令。不过此规定对非同族无效,且在两种特定条件下可以解除。
神圣纹章则是以神圣誓约为力量本源延伸而来,带有限定范围,一般也作为王位继承人的象征。
敖启的神圣纹章是现任龙王敖晏所赐。老龙王为了保护他,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契约权限。而身为龙族的应歧,在此刻这种王令不与皇命交叠冲突的情况下,也惟有就范。
“来人,护送应歧大人回行馆。”
在龙族的神圣纹章面前,应歧只能任凭敖启的侍卫摆布。临走时他不禁担心地望向李佑安,接触到他同时投来的目光,心头一怔。
应歧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名为希望的情绪。
在人间认识的李佑安,至少应歧与之相处的时日里,是个仿佛组成结构中仅仅纠集了冰冷的黑暗面,敌视着整个世界,从心底透出绝望的人。那时的李佑安从来不会用这种带着光泽的眼神看人。可是眼前的这个灵魂,尽管依然冷漠倔强、充满抗拒,却会在发现逃离禁锢的机会时,眼里流露出了那么一点希望,会期盼获得解救。
这似乎只是很细微的差异,却让应歧感到不可思议。
但是现在他个人没有可以抗衡龙族太子的力量,只能跟着侍卫匆匆离去,暗自决定要尽快想办法把李佑安的消息密报给龙神知晓。
“在看什么呢?”敖启似乎也注意到了玩具的期盼,他笑了起来,“你希望他会回来救你吗?别傻了。刻上了我的印记,除非你化成灰烬,不然永远摆脱不了宠物的身份。走吧,你的训练时间到了,我可是十二分地期待着,你能在寿宴上引起轰动呢。”
李佑安闭上眼,敛去了之前所有的情绪。身上的伤口缓缓流溢出粘稠的液体,随即很快被重新融入体内。他却像是又变回原先那个木讷的玩偶一般,毫无反应地、一动不动地躺在罗网中,由着侍卫们粗鲁地拖在地上,沉沉前行。
每一副牌,决定着一个人的命运。
从第一张翻至最后,象征着出生到死亡的过程。所以每一次选择都要小心谨慎,因为时间吝啬于给人再来一次的机会。
苍劲有力的手指轻轻打开最后一张牌,近乎虔诚的庄重。可惜玩牌者的肃穆并没有感染到旁观者——龙神睚眦对纸牌本身完全没有兴趣,他只是来要一个明确的回答。
“你敢保证对椒图之事全然不知情么?”睚眦绝色的面孔透着令人畏惧的犀利,“我很难相信。尽管在第三次战争之前你一直被软禁在翠云殿,但我不认为冥界众生会甘愿臣服于仙族。我以为地府真正的统治者始终是你本人,不是么,酆都?”
放下纸牌,幽冥世界的君主酆都,抬起他那张被过分的刻板破坏了原有美感的脸庞,嗓音低沉地说道:“我不能否认后者,但我能像上次那样再度肯定地回答您:我对椒图殿下之事确实不知。至少他的轮回不在地府掌控之中,生死簿上从来没有他的名字;而我观望了人间万余年的悲欢离合,也从来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睚眦看起来并不满意。倒并不是说他不信任酆都,只是久寻幺弟的灵魂未果,他急切地想要获得其他有利的线索,因此才来到管理着大部分灵魂的冥府。
“那么,一个固定的轮回轨道假如遇到外力干涉,又会如何?”睚眦沉吟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转换了问题的方向。
“改变轨道,或者脱离整个轮回。”
“……原来如此。”
睚眦的眼中瞬间流过一丝拨开迷雾般的光芒,下一秒钟便已消失了身影——唯余一声“多谢”飘散在空中。
酆都面淡无波地注视着桌面——纸牌们自发地相互交替洗牌,最后整整齐齐地落成一叠。接着他开始了新一轮的命运游戏。
可惜这种独自的乐趣进行至一半时,再次受到干扰。
“你倒挺会自得其乐嘛,酆都。”
同样是冷淡的待客之道,这其中还是有关键性的区分。幽冥之君眼皮也不抬地随口道:“有何贵干?”
——尽管明白某些人神通广大,可以自由进出地府结界,但酆都还是不由得认为,也许该整顿一下防卫了。
“我从来不知道冥府的君主是个如此势利的人,尽管我已不是天帝,但至少还保有个人称谓吧?”
“玉帝弥罗陛下、清源神君杨戬殿下,这里是死亡的世界,如非必要,最好别来。”
虽然如愿被冠上了敬称,金辰风却是苦笑。“我只不过开玩笑而已,酆都,你真没幽默感。”
酆都默然垂眼,翻牌。
“说正事吧,酆都,我想知道你的立场。”
“我以为你带着清源神君是来示威的。”冥君木然的表情下露出一丝淡淡的讥讽。
“不,事实上我只是担心自己的安全,所以需要一个可靠的侍卫。”金辰风坦然地说,“惨败一次,谁都会变得谨慎些不是么?”
酆都平淡地看向他:“玉帝陛下,请直说吧,你究竟想要我什么承诺?”
“简单,无论你注意到凡界有什么异常,都请你当作不知道。我相信你也不愿意涉入仙族与神族之争。”
酆都沉默片刻,点头:“我答应你,但也请你承诺不再打扰冥府的安宁。”
金辰风勾起嘴角:“一言为定。”
酆都作了个不送的手势,很快又专注地投入纸牌游戏中。
金辰风立刻识时务地带着江玉溪离开了。
返回凡界的路上,金辰风沉吟着问他的心腹:“你对这位冥君怎么看?”
“我以为……他看起来像个和平主义者。”江玉溪回答。
“和平主义者……”金辰风哼笑,“这位爱好和平的幽冥之主在我们上次战败之后,第一时间就对我族的十殿阎君下手,彻底得连渣都没留下。”